第三十四章

　　李海龙老人能有如此的经历，让在场的人们都觉得意外。一个人能够深藏功名几十年，不图名，不图利，怎么可能做到？李东根任父亲说破大天也不会相信。几十年里，他们父子俩是怎么过来的？饥一顿饱一顿，为了口中食，身上衣，父亲上班之余，没日没夜去捡垃圾，换成钱。连他本人都去参与过捡垃圾，为了这，他都不好意思在同学们面前露面，严重挫伤了他的自尊心。
　　父亲每每喝点小酒，就胡诌八扯起来，什么抗联，什么炮台山，那时候，李东根压根就不相信他说的话是真的，要是抗联，你干嘛不去政府找一找？要是抗联，咱们至于过这样的日子吗？也就关起门，自己吹吹牛皮，败败火吧！岁数大了，容易犯糊涂病，现在居然还这么说，你说气人不气人？他是爹，不好拿他开刀，换成别人，一定要他好看！李东根没好气地跟他叫号儿①。“你说你是抗联，拿出证据，我立马放人！”
　　李海龙流着泪，指着李东根，一边戳点着，一边痛心疾首地说：“你要对得起你死去的父母啊！他们面对鬼子的刺刀，眼睛都不眨一下，一点都没有含糊过。都怨我啊！太惯着你了，才有今天的后果。我对不起你死去的父母啊！唉！都怨我，都怨我！你要证据，好吧！我一定能证明给你看！让你心服口服！”
　　这时，外面的人已经走进来，站到他的身后。李海林坐在轮椅上，看着李正言被吊起来，痛苦万分的样子，不由地心疼。他赶紧一挥手，在后面推车的李正言的大哥李福有，二哥李福治，四哥李福全便冲上去解救下李正言。
　　李东根冷笑着。“你们仗着人多，来劫牢反狱吗？告诉你们，这是在与无产阶级专政对抗，要罪加一等！”
　　李海龙老人悲痛地质问：“他犯了什么罪，你们这么对他？我看你们比小日本子还狠，他是你兄弟，你怎么能这么对他？”
　　李东根面对父亲的质问，他不耐烦地摆摆手。“行行，先这么地，他先放了，等你拿不出证据的时候，我还吊他！”他恶狠狠地瞪了李正言一眼，脑袋一梗，扭到一边。
　　李正言胡乱地摆手，不相信这是真的。“他不是我哥，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我没有这样的哥哥！我没有这样的哥哥！”他好像得了癔症，两眼呆滞，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他走路有些踉跄，是因为被吊的时间长了，浑身骨头结酸痛，两条腿发麻。徐银花忙上前扶住他，心有余悸地看着在一旁傻站着的三个恶棍。此时，这三个人如同泥塑一般，面部表情是凝固着的，就连肢体都是僵硬的，硬邦邦，挪动不了半分。
　　给自己找证据，来证明自己是抗联，李海龙老人显得自信满满，胸有成竹。虽然那段岁月已经久远，甚至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些地方已经改变了容貌，他却坚信，山川河流与一个人的初心是一样的，永远都不会改变初衷的。他在这里打游击许多年，对这里的山山水水印象深刻，可以说了如指掌。虽然已经离开了几十年，这些山水却已经深深地刻到灵魂深处，让他的记忆永远都是那么的牢固。
　　循着记忆里的那条路，仿佛又走回那风雨如磐的岁月。他还是那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还是那个瘸着腿，拄着棍子去急于寻找队伍的战士。怀揣着梦想的人，心里永远都是光明的，在他的前方始终都有一盏明灯，在为他指引着方向，使得他不会有一点点的偏离。此时的他一点都没有觉得老迈，尽管腿更加蹒跚，眼睛已经浑浊，他还是能够坚定地认准脚下的路，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他引领着大家，来到大黑瞎子沟，在一处窝风向阳的山洼处站定。李东根在这里仔细看看，怎么觉得这么眼熟呢？他前后左右转一转，才看清，这不是十年前，那次山场作业自己的老房框吗？这里会有什么？他有些吃惊地问：“十年前，我在这里盖过工棚，什么都没有发现，怎么会有你的证据？”
　　他想起十年前，在这里作业时的情景，一幕幕又在眼前重现。他想起盖工棚时的情景，在清理场地的时候，发现了这里的旧房框遗址。一个个炕洞子都保存完好，他当时还点火试了一下，里面没有一点点堵塞，他就图省事，没有再扒开重新整理。没想到，这里竟然是父亲曾经打游击住过的地方，而且，这里还藏有几十年的秘密，真的不可思议。他们父子真的有契合之处，真的心有灵犀，怎么都会一眼相中这个地方做安身之地呢？
　　在李海龙老人的指点下，几个人迅速动手。很快便刨开一层硬土，掀开一层厚重的炕面石，一天天乌黑的炕洞赫然露了出来。在两条炕洞里，分别起出两杆长枪。虽然整个枪身布满漆黑的烟灰，经过擦拭，枪杆的木质纹理很快露了出来，枪刺以及枪管的铁制颜色也显露了出来。正如老人所想，这里是绝佳的藏枪地点，烟火使这里异常干燥，就是许多年不烧火，一层烟灰裹住了整个枪身，隔开了空气里潮湿的腐蚀，尽可能地延长了枪支的保留年限。
　　当这两杆三八大盖呈现在大家面前的时候，不由地让人肃然起敬。这两件证物的出现，仿佛一下子启封了那段过去的烽火年月，那段年月一直被压缩在这里，此时拂去征尘，徐徐展开，那生动的情景又展现在人们的眼前。
　　李海龙老人的现身，引起当地政府的重视。他的出现，在佐证着抗日根据地的存在，也把抗日根据地的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公布于众。由于这段历史没有实际的史料记载，也缺少更多的实物证明，随着时间的慢慢推移，这段历史也在慢慢地湮没在历史的时空当中。作为亲历者，李海龙老人复原了这段历史，让这段历史真实地再现，有着深远的历史意义和深刻的教育意义。定性一段历史，是对国家与人民的一个交代，也是对历史的一个尊重，更是对那些逝去的英魂最好的祭奠与告慰。
　　李海龙老人身份的证明，在彰显着一个高贵品质的闪光。这位战争的亲历者，不计较个人得失，隐藏功名几十年，这种不图功名，淡漠名利的行为，不是任何人都能够做到的。这件事经过有关部门的认证，确认李海龙老人是一名抗联战士，当即颁发了荣耀证书，并补发了抚恤金。
　　李东根不得不释放了李正言。对于父亲的荣誉认证，他颇有微词。你要是早点去找政府，咱们也不至于受这么大的苦，遭这么大的罪，咱们是不是能早享两天福？他把这话问向父亲时，父亲却说：“比起那些牺牲的战友，我还是幸运的，我还怎么好去贪图那些享受呢？”他的一席话，让李东根有默默无语。那些牺牲的先烈们，哪一个是为了贪图富贵，而去舍生忘死的？因为民族的兴衰，国家的兴亡，而义无反顾地踏上抗战的道路，是每个人应尽的责任，也是这个民族的精神所在。李东根受到了应有的教育，只是这个教育，来的有些晚。
　　李海龙老人的出现，也救了李正言。他们原本是一对冤家，却阴差阳错地成为兄弟。正所谓世事难料，一切皆有可能，是那个荒唐而复杂的年月在作祟。造化弄人，把一个人内心深处的丑陋的释放出来。让人心变得贪婪，让亲情间产生隔阂与猜忌，让人与人之间不再信任，不再亲和。每个人心里都有一道难以愈合的伤口，这样的伤害在持续加剧着，即使期盼着的那个春天来临了，也无法摆脱那严冬的桎梏。
　　那个期待中的春天，在人们无法的沮丧之中到来，人们没有理会到这个春天的价值，依旧麻木地生活着。不管怎样，这个春天还是到来了，并以雷霆万钧之势，荡涤着冬天留下的尘埃。
　　李东根下台了，是在他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在李正言的事情上，没有得手，他认为只是遭受了一个小小的挫折，无法抵消他的雄心壮志。他站在宽敞的林场大院里，觉得好像是一个心怀天下的巨人，不论多少风云变幻，日月迢递都藏于胸怀之中，他觉得那份天机就紧紧地握在手中。
　　是什么让他有如此大的心气，有如此爆棚的自信呢？是那个畸形的年代，给了他无限的豪情。那个时代给他披了一件动感的外衣，让他误以为那是一对坚强的翅膀。他不知道自己是被一股强大的气流吹上天空的，让他以为是依靠自己的飞翔之功呢。殊不知，这股气流是来自于世间的阴邪之气，固然强大，却不会持久，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自行消退。当他没有了这股气流的吹捧，跌下来，狠狠地摔在地上，也就不是什么意外之事了。
　　正当他踌躇满志的时候，一纸公文的到来，让他措手不及。他被停职查办，并就他滥用职权，草菅人命，欺压职工的行径，进行清算。
　　他的神经系统正处于亢奋的状态之中，可以说是热力十足。这个任免决定的到来，无疑是当头棒喝，仿佛是一记晴天霹雳，从天而降，一下子击中了他。他目瞪口呆，浑身颤瑟，整个人瞬间僵硬在那里。片刻，他直挺挺地倒下，像一根被砍伐倒下的朽木，摔在地上，四裂八瓣，碎了一地。
　　他犯病了，两眼翻白，浑身抽搐，口吐白沫。这一变故，让来执行任务的专案组也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原本是要把他带下去审判的，人变成这个样子，看来任务不能完成。有人突然想到，会不会是在装病呢？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是个有心计的人，说不定会用这招来躲避惩罚，蒙混过关。这个家伙狡诈的很，等人都走了，他巴楞②一下站起来，哈哈一笑，把人当成傻逼耍，谁都不想成为那个被耍的人。至少要证明一下，谁的智商都不弱，就最好去医院检查一下，是病不是病，一下子就清楚了。
　　专案组的人原本不想这么做，既然一个病人不能上审判台，就一定要拿出足够的证明来。李东根就这样给直接拉到了县里的医院，经过医生的诊断，他确实是有病，他得了脑血栓，而且十分严重。
　　他的家属被立刻通知到，崔美子火速赶到医院，前来照顾李东根这个病人。崔美子很纳闷，像条牛犊子一样的身体，怎么说倒下就倒下了？早晨还好好的，晚上就躺在了病床上。她赶到医院时，李东根尚在昏迷之中。经过紧急抢救，他的病情算是稳定了下来，听医生说，他的情绪要保持稳定，不能再受外界的刺激，不然，病情会进一步恶化。
　　崔美子木然地守在病床边，她的一颗心已经破碎了。想着他所做的一切，一幕幕在眼前闪动着。她这个饱受了无数磨难的女人，她也和被他迫害的人一样，她所受到的伤害，不比谁差。刚结婚那些年，他一直都在折磨她。喝些酒，他就把工作上的不顺，生活中的不如意，统统都发泄到她的头上。她不生育也是最大的过错，也成为她经常挨打的主要原因。每每被家暴，她总是默默地忍受着，她觉得自己被丈夫打，本应该就是这样。谁家的女人不挨打呢？挨打受气，就该是一个女人生活中，应该承受的一部分。病态的李东根，竟然打出了一个病态的崔美子，多年的逆来顺受，让她滋生出这样的一个心理，只要我忍一忍，挺过去，他就会打的轻一些，他就会心生恻隐之心。可是，她所期待的那个时候，却迟迟没有到来。
　　自从她在制材厂救火的时候，救了他，在医院里，李东根看到受伤严重的她，才唤醒了深埋在心底的慈念。后来，何小英给他生了个女儿，她才彻底摆脱了他的拷打。她的悲运结束了，好日子也似乎真的到来了。可是他的邪恶却又转加到别人的身上。何志贤一家的悲剧，在延续着他的暴力。他的凶残似乎变本加厉，一发不可收拾。逼死何志贤和他的女儿何小莲，有强奸何小英，迫使她怀孕，生下一女后，被迫流落他乡，至今生死不明。这样的凶神恶煞，让崔美子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虽然没有参与到他的恶行当中去，怎么就觉得自己也罪恶难消呢？
　　李东根彻底垮下来，家里的一根顶梁柱也就塌了下来，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需要细细思量了。她一个人怎么都好说，可是还有个女儿，今年才刚满九岁，是个小学二年级的学生。小姑娘的名字叫李心莲，天生可爱，眉宇间怎么看都有她母亲何小英的影子。
　　想起她，崔美子心里不由地起担心。自己匆匆忙忙走了，小姑娘还没有放学呢，她临时托付邻居给照看一下，这时候，已经在家了。不知道吃饭了没有？吃的是什么？吃饱了吗？不由地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孩子虽然不是她亲生的，可是从一出生开始，孩子就在她的怀抱里长大，一点儿亏都没吃过，比亲生的还要让她在心。孩子成长起来的不容易，其实更多的是她这个母亲的不容易。爱，就是时时刻刻把孩子放到心上，不让孩子有一点点的委屈，让孩子每时每刻都享有家的温暖。
　　李东根的病情需要在医院观察两天，这两天让崔美子寝食难安，李东根的病情在心上，可是孩子的生活也在心上，不由地让她着急上火。嗓子哑了，嘴上起了一个个大泡，眼皮浮肿，直淌眼泪，她想坚持一下，却觉得要坚持不住了，这时候，医院通知她，李东根可以回家去休养了，才让她松了一口气。
　　李东根行动不便，只能坐到轮椅上。他的意识还很清醒，虽然看上去表情冷漠，心里什么都明白。他知道自己的后半生，基本就这样了，他也只能这样面对。好在身边有崔美子，还有个可爱的女儿，足可以让他聊以自慰。
　　他们回家了，刚下车，很意外地遇到了一个人。那个人吃惊地凑过来，两个人面对面，都不敢相信地瞅着对方。这个人竟然是林育林。
　　注释：①叫号儿：东北话，点名挑战，叫阵。
　　 ⑵巴楞：东北话，反应快速地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