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童趣

　　这个严冬就这样熬了过去，惨淡颓靡的经济形势却没见好转。赵烨实在看不到希望，裁掉最后一个员工，准备另寻他途。糟糕的生活在持续，每个船民尽力抑制住抱怨的情绪，在阴霾困苦中等待希望的到来。但在郑昊斌记忆中，这是一段极其快乐的时光，他日复一日地跟着哥哥们划着船在河边游荡，在泥沙里挖河蚌，在树林里自由穿梭，在排水站稍微平缓的破坝上玩自制滑板车，随心所欲地做他们想做的事情。朱孝红担心郑昊斌跟着大孩子鬼混出现闪失，便吓唬说长相丑恶的拐子专门拐卖像他这样顽皮的小孩。郑昊斌确实被吓到，有一段时间不敢出门，守在家里看母亲裁剪拼接旧布料缝制衣服鞋子，但最终还是没经受住诱惑。
　　有个朋友用吸铁石在河里捞到一条锈迹斑斑的步枪，打磨后闪烁着冷酷的寒光。大人告诉他们这里曾是硝烟弥漫的战场，日本人曾在这里犯下滔天罪行，留下了臭名昭著的万人坑，河底也尽是那时遗落的武器。郑昊武听说后，用绳索在船尾吊一块吸铁石，希望也能捞到一两件老式武器。无论朱晓红如何劝阻，郑昊斌也要参与其中，不过他们却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但也不是一无所获。他们一个月内吸到三颗子弹，两个残缺的螺旋桨和一把豁口的菜刀，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钢铁物件，加在一起足足五十多斤，到废品站卖了二十多元。中午时分，他们听到清脆嘹亮的吆喝声，知道推车卖冰棍的老头又来到了河边，平时只能望梅止渴，但现在有了钱，底气也足了起来，连连叫喊让老头停下。老头静等他们过去，麻利地揭开厚厚的被子，五颜六色方棱四角的冰棍被白色蜡纸包裹着，整齐地躺在箱内，冉冉腾起的冷气顿时化成了白雾，沁人心脾。郑昊斌踮起脚尖，伸长胳膊，把手探在雾气里降温。一人挑选一支自己中意的冰棍，手里攥着木棒，迫不及待地撕掉包装纸，露出晶莹剔透的躯体，伸出舌头专注地舔一下，浑身不停地哆嗦，依旧贪婪地忘我吸吮着。朱孝红看到郑昊斌短袖前散开的污渍，责备一通，并以此为理由没收了卖铁赚来的钱。他们非但没有怨言，反而为家里做的这点贡献暗自欣喜，那些荒唐的行为也因此变得意义非凡。从河底捞到的铁件越来越少，他们失去持续下去的动力，转而又玩起了滑板车。郑昊武找来四个废弃的轴承，几块结实的木板和两根木棍，为郑昊斌也量身定做了一辆。他们乐此不疲地从坡底爬到坡顶，然后坐在滑板车上一溜烟滑到下面，猛地来个急转弯瞬间停下。他们疯玩了大半个夏天，直到亲眼看见一人当众摔了一跤，头撞在坚硬的水泥地上，鲜红的血液顺着面颊不住地流淌，才停下这个危险的游戏。
　　在一个秋天的清晨，朱孝红拿上一个布袋，再让他们一人带上一个搪瓷缸，去地里面捡黄豆。他们划船过河，走过河滩，翻过河坝，来到一片田地。天空洁净而高远，周围各种各样树木影影绰绰，眼下一大片黄豆地已经收完，有人在装着割下的黄豆秸，田地里除了些发黄的叶子外别无他物。想在这里捡黄豆简直是天方夜谭，但朱孝红告诉他们耐下心一颗颗地寻找，总会有收获。郑昊斌言听计从，人小眼尖脚快，捡起第一颗被遗弃在一个角落珠圆的黄豆，接着是第二颗，不一会就装满搪瓷缸。农民割豆子已经精疲力竭，既无力也来不及捡这些收割时散落在荒野中的黄豆。待到中午，布袋被黄豆撑得鼓鼓的，他们打道回家，来到河边洗头洗脚，神清气爽。捡黄豆的时间很短，第四天清晨来到另一片田地时，落下的豆子已经在湿土上发育变形。不过他们已经收获了很多，捡来的黄豆入锅翻炒，香气飘满整个房屋，溢散到窗外。郑成天闻香而来，自觉地从橱子里拿出酒瓶、酒杯，就着黄豆喝起酒来。这段时间一直挣不到钱，他一腔怨气，满腹牢骚，常常借酒消愁，结果越喝越愁，酒瘾也越来越大。一杯酒下肚，郑成天又发起牢骚：“二哥，在这个地方不会有前途，我觉得我们得离开。”
　　“这回又到哪里？”
　　“去长江，听说那边行情火旺！”
　　郑成钢被劝说了几回，但他不了解那边情况，都没有贸然答应，一直说再等等。郑成天厌倦了无休止的等待，他卖掉水泥船，回老家又借了十多万，在武汉买到一条合适的铁船，全家人都搬了过去。郑成钢因郑成天的离开而黯然神伤，也不知何去何从。他意识到水泥船注定会被淘汰，也认真考虑过换铁船到长江，但他已不再年轻，家庭的重担让他不得不深藏果敢锐气，凡事都深思熟虑。因此看到沉重的债务，他不敢轻举妄动。当他再次见到郑成天时，听到郑昊文的想法，才终于下定决心。
　　没有任何征兆，一个噩耗传来：郑耀宗去世了。郑成钢带着长子郑昊文乘坐火车赶往武汉，郑成霞和曹朗接他们上船。江面上风平浪静，郑成天的船与郑成鹏的船一块住在岸边，许富有也从南京赶了过来。一行人来打殡仪馆看望郑耀宗最后一眼，接着举行了庄重的火化仪式。当晚，刘桂菊把郑成钢单独叫到香雾缭绕的房间，没有任何言语，朝香炉拜了一拜，然后说道：“我这一生坦荡，度人无数，唯有愧对祖先和你。”
　　“您没有愧对任何人。”郑成钢心中早已没了怨气，语气尊敬平和地说道。
　　刘桂菊把香炉交给他：“你把它带在身边，能保佑你一世平安。”
　　“这可是您的宝贝！”
　　刘桂菊自顾自地说道：“成鹏毕竟是你亲弟弟，如果有难能帮就帮。”郑成钢一头雾水，他郑重地接过香炉，将其藏在包内，想不明白她为什么做出这个安排。第二天清晨，郑成霞告诉他母亲也去世了。他过去一看，刘桂菊果然没了气息溘然长逝，却衣衫整齐，身体柔弱面带微笑无疾而终，像是在做一个永远睡不醒的美梦。此时他才明白她昨晚不寻常的举动，是在安排身后事，以弥补了却此生的遗憾。想起过往种种，郑成钢不禁悲从中来，接连多日黯然神伤。
　　回到家中，郑昊文也提不起精神，与之前判若两人，不再参与那些幼稚的游戏，和郑昊武他们这些只知道玩乐的孩子保持更遥远的距离，经常一个人坐在台阁上独处沉思。不过他不是沉浸在失去亲人的悲伤，而是在回想长江上船来船往雄浑壮阔的场景，回想横锁长江气势磅礴的长江大桥，回想那无比坚硬的钢甲铁船。他异常羡慕，十分渴望拥有，于是庄重且坚定地向父母建议道：“我们应该换成铁船，到长江去！”这突然提起来出乎意料的主张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
　　朱孝红实话实说：“长江太危险了……”
　　“富贵险中求！”郑昊文语气非常平静，却容不得任何质疑，“马上就二十一世纪了，而我们还止步不前。”
　　郑成钢深以为然，他请来赵烨与其商议此事。“好啊！长江流域大有可为，”赵烨评价道，同时也透露自己的一个计划，“我转行了，在城南买了一块地皮，以后从事地产行业，现在正在招兵买马。”
　　“听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郑成钢专注于他前半句，虽然也明白后半句话隐藏的含义，却装作没听懂，真诚地祝福道，“你一定能组建一支优秀的团队，在这行闯出一片天地。”他不会想到，赵烨在地产行业迅速异军突起，短短几年就挣得亿万家产，富甲一方。
　　次日一早，郑昊文找来一根废弃的旧皮带，做成脸盆一般大小的圆圈，将其与一截木棍钉在一起，然后竖在篷顶上，向外人传达插标卖船的信号。一个月后，一位姓熊的男人经介绍从上游不远处的县城赶来，刚登上船直白地宣称自己想买一条结实的水泥船，用于打捞黄沙。郑成钢客套地打过招呼，再没有言语，由他自己随心所欲地查看。那男人绕着船前后左右仔细地打量，不时跺几脚听船体震动的声音，没有挑出任何毛病，满心欢喜，决定出一万元买走这条船。郑成钢对这个价格比较满意，但为了讨个好彩头，有意将价格提高到一万零八百元，为此他愿意把除了生活用品之外的所有物件随船送给对方。那男人爽快地答应，当即丢下一千块定金，签了购船合同。
　　郑成钢借来一条临时暂住的破船，把衣橱、桌柜、锅碗瓢盆、铁皮炉子统统搬了过去。朱孝红收拾零零碎碎的东西，望着空荡荡的房间，簌簌流泪，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所有事物都那么熟悉，闭上眼都能摸清每个角落，想到这一别就是永别，心中有千万般不舍。郑昊斌再次发现那只土灰色的壁虎，随后郑昊文和郑昊武也看见了它。只见它拖着长长的尾巴，趴在房顶一动不动，目视着下面一切动静。郑成钢说它比他们更早来到这里生活，刚住进来时就已经发现了它。那时它就像今天这样，看着他们笑逐颜开地把生活物件一点点搬上船，整理妥当，再看着他们的生活逐渐起色，过得有滋有味，孩子一天天长大，今天又看着他们离开。它还像最初那样，这些年几乎没有变化。郑昊武曾在屋檐下揪住它的尾巴，试图捉住它，却被痛苦挣扎的断尾吓一跳。它自断尾巴逃生，可当它再次出现时，又长了一条新尾巴。郑昊武后来才知道这是它自卫的手段，自我保护是动物的天性，但作为五毒之一的壁虎却没有攻击人的天性，为此感到神奇，不由得多看一眼，然后发出一声叹息。
　　姓熊的买家如期付了尾款。郑成钢收了钱，按照约定将船交付给他。天上下着蒙蒙细雨，一家人伫立在雨中目送着船渐渐远去，变得越来越模糊，直到消失不见。每个人心里都空落落的，唯有郑昊文保持理智，他劝慰大家：“不能总沉浸在过去，要向前看。”接着催促郑成钢尽快行动，先迈过这道坎再停留。于是父子俩第二天就动身出发，先回老家筹措到十多万资金，再到长江沿线找船。他们四处奔走，也托人帮忙打听，传呼机不断收到船舶售卖信息，但去了以后要么存在一些硬伤没相中，要么相中了价格远远高出所拥有的资金谈不拢。如此蹉跎了两个多月，郑昊文不堪其苦，像个在沙漠里迷路的孩子，走了一程又一程身心俱疲却始终不见希望的绿洲，接连受到莫大挫折，渐渐心灰意冷，雄心壮志被消磨殆尽。郑成钢激励道：“不要气馁，长江那么长那么宽，难道还没有我们容身之处？”
　　仅过两天时来运转，他们在江阴碰到一条合适的铁船，卖家是从小河走出来的同乡，名叫林骄阳。其父就是名噪一时的林光磊，也在最近两年过世。郑成钢略带惋惜地称赞道：“你们一家真了不起，你爹当初为我们开了先河，你也在这里立住了脚跟。”
　　林骄阳谦逊地说：“那都是过去的事情，我家这些年发展缓慢。一块过来的那批人基本上都已飞黄腾达，好几家都用上了双机械千吨大船，可以在上游航行，最远直达巴南。”整个晚上两人都在饭桌上闲谈叙旧，聊起儿时的种种光荣事迹和艰辛的生活，由衷地感慨世界发展真快，青春和理想，幸福和苦难都被时代洪流裹挟，来不及回顾，来不及准备，也来不及认真体会。林骄阳见他喜爱自家的船，又得知他的难处，近段时间处处碰壁，有意将价格降到他可以接受的范围内。郑成钢感激不尽，自饮三杯酒以示感谢。
　　郑昊文留在船上守候，郑成钢一个人回去。朱孝红日思夜盼，终于等来了这个好消息。赵烨为他们找来一辆大货车，装下所有家当，又替他们付了车费。车在黄昏出发，他握着郑成钢的手依依惜别：“此去万水千山，望君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