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大河没水小河干
作品名称:陆子奇传 作者:张良芳 发布时间:2021-12-25 10:57:16 字数:5800
人们说“盼福福不来,念祸祸就到”。陆子奇和王圣章才议论过鄞县水旱灾害情况,不久,浙东地区又来了一场大旱灾。1953年农历五六月份浙东地区大旱,起初陆子奇听百姓传说,鄞县西乡和慈溪等地旱情严重。过几天她又听说慈溪农民在龙王塘请龙王。
她想到1940年,日本鬼子头一次打进镇海来那一年,福不双临,祸不单行,天灾人祸一起来,浙东地区也是严重旱灾,稻田只收几十斤一亩,第二年农民们没有饭吃,许多老人和孩子饿死了,义冢滩上野狗叨着孩子尸体到处跑的情形至今难忘。后来吃大户,分义仓,拦河夺粮。十多年过去了,但那灾荒苦难的情景还在眼前。现在又来了。陆子奇在县里办公室坐不住了,她对王圣章说“老王,我想到下面去看看,听说我们鄞县西乡和慈溪等地旱情很严重,很多人到龙王塘请龙王求雨,看来明年又会遇到1940年光景。”
王圣章说:“是啊,据说慈溪农民为抢水在打架呢,听说已经打伤了好几个人。”
陆子奇说:“明天我到西乡去看看。”
王圣章说,“好的,你下去看看西乡我去看看南乡。看了以后是什么情况我们再会合研究。”陆子奇点点头。
于是陆子奇就带着办公室通讯员小李从潜龙巷走到西门口下去一点的西郊航船埠,打算到那里乘航船到后塘乡去看看。这时已经是上午八点多钟,她们来到西郊航船埠头想乘倒撑航船,见航船埠头一只航船也没有。他们惊讶不已,以为时间还早,不想走近河边一看,昔日满河大水的后塘河已经变成一条狭窄的小沟,航船埠头已变成一片干滩,那里还能通航船?小李伸了一下舌头,陆子奇震惊地在那里呆呆望着说:“旱情这么严重?河都已经见底了!在城里只知道打水时井水浅了很多很难打上来,没有想到这里已经旱得这样……”陆子奇带着小李只得向西门外走过去。
天气仍是异常炎热,晒下来的太阳如火倒下来一般热,他们戴顶宽边大草帽还晒得手臂灼辣辣地痛。小李赶快把衬衫的长袖子拉下来。他们一面走一面看看当年波光粼粼的大塘河,现在变成了一条狭狭的小水沟,有的河底都没了一滴水。来到望春桥,见平日浩浩汤汤的三江口,只剩下中间小小一个池塘。她们拐弯来到去唐家漕村的一个支河的河中的小池边,见一个妇女头上戴顶大草帽,一只脚跪在河底的泥地上,在那里用一只瓢在河潭里一瓢一瓢地掏水,把瓢上来的水倒到一只水桶里,那桶里的水混得像泥浆。
陆子奇问:“这泥浆水你掬去做什么用?”
那女人说:“吃呀,我们那边连这样的水都没了呢。”陆子奇皱起眉来说,“这样的混的水咋能吃呀?”
那女人说:“拿到家里放点明矾澄半天,把上面较清的水泌出来,就用这水煮饭煮茶吃。”
陆子奇听了皱着眉头说:“这样的水怎么能吃呀。”
那女的说:“有点混水喝总比干吃炒米粉好。没有水喝,连炒米粉都咽不下去呢。”陆子奇听了摇摇头。
这里的河底深,河里的深潭里还有一点水。他们来到唐家漕村的小河道已经一滴水都没有了。有人在河底走路。他们也从河底走过去。那干涸的河底,裂纹已经可以放进去一只脚。河床上已经长起了各种各样的杂草,还看到一株蔓藤长得很茂盛的甜瓜秧延得老远,甜瓜秧已经开起小小的黄花,在一条藤上已经长出了一个拳头大的小甜瓜。小李奇怪地说:“陆副县长,你看,谁在河床上种甜瓜呢,怎么现在还有甜瓜秧?”
已经在农村生活了十多年的陆子奇说:“这是当时有人吃甜瓜时把籽落在这里的,瓜籽抽芽又长出瓜苗来,这是两次瓜苗。瓜籽出芽,再长成藤蔓,少说也有一个多月了。”小李稀奇地看了它老半天。
他们在河底再走一段路,忽见河底上有一块长长的菜地,还种着两排茄子秧。因为河底土地肥沃,茄子秧长得黑油油的,茄秧都已经开出蓝花了结起小茄子来,可知这河床干燥已经很长时间了。陆子奇感叹着说:“唉,旱得这么久还不下雨。田里的稻秧是肯定晒死了。”
他们来到岸上走到稻田里去看,但见本来应该是水汪汪的稻田,现在田土已经裂成一块一块泥角翘起的干泥块,稻秧已经晒成了枯黄的干草,使她想起了13年前她在柴桥看到的旱年,当年横割六株直割四株二五减租再减租的那年的灾情还严重。陆子奇摇摇头说:“今年和1940年时一样,这里今年是籽粒无收了。农民今年下半年又没有饭吃了,明年又要闹饥荒了。”
她们怏怏地在田头呆了一会,想到村里去看看现在农民们在做什么。
一会她们来到当年冯老师教书的唐家漕村,找到后塘乡抗日时的自卫大队长、现在的乡农会主任张龙回。张龙回一只手臂吊在胸前坐在家门口的一株大樟树下愁闷地望着面前干干的小河滩出神。见陆子奇来到他们村里,好不惊讶:“陆县长,你怎么来了?”一面把他们带进屋里,一面叫妻子赶快倒点开水。但他妻子走进灶间,只有早晨刚从塘河那边掬来的一些泥桨水还在用碱水澄着,只好在上面泌点较清的混水出来嫌疚地说:“陆县长,真对不起,现在连碗清水都拿不出来,……只好请你喝点混水了。”陆了奇一看那女的就是刚才在塘河河底掬泥水的农妇。说:“大嫂,我们刚才见到在河底掬水是您呀!”张龙回妻子点点头说,:“是我呀。真不好意思,陆县长,连杯清爽点的水都拿不出来。都怪天旱得太久了。”
陆子奇说,“没关系。我知道你们这里的旱情了,我刚才在来的路上已经看到了。”她关切地望望张龙回那只吊着的包着白纱布的右手臂问他:“龙回,你的手怎么啦?”
张龙回摇摇右手说:“前天我跟乡里农民去龙王塘看看请龙王,大家打起来了,我上去劝劝,被慈溪农民打了一棍。”
“请龙王?”
“是啊,我们这里天旱了,久不下雨总到慈溪龙王塘去请龙王。那天我也随他们去了。我也不相信请龙王有用,我是担心他们又会和当地农民打起来。往年天大旱时去那里请龙王常常常发生打架斗殴事件。结果还是打起来了。当时我看对面慈溪龙王塘的人打得太凶,我怕我们乡的人吃亏,我想劝说劝说他们别打了,他们根本不听人劝,结果我上去阻挡时被对方一个后生的青柴棍抹了一棍,把我的手骨打伤了,痛得我这只右手抬不起来,我只好到望桥李儒林处去看看,儒林医生说我骨折了。他给我用柳枝绑着。我还算轻的了,我们后塘乡农民当场被打倒了四五个,一个已经死了。”
“有这样的事情?”
原来在陆子奇下乡前两天,后塘乡,就是以前的龙嘘乡和对面秀水乡的农民因天大旱,稻秧晒成了干草,就开始了求雨活动。这求雨活动是行高桥会的会长发动起来的,这会长是宁国寺旁的一个长佬。那天两乡农民开始了到高桥对面宁国寺请出来三月行高桥会时出殿的黄灵宫菩萨。那黄灵宫菩萨传说是殷朝时的纣王叔父比干臣丞相。纣王残暴无道,为自己和他的爱妃妲姒取乐随意杀害臣民,当时比干丞相劝说纣王不要无故虐杀百姓,纣王就说“人家说‘你比干的心比人家的心多一窍’”,我看看你的心是不是多一窍?”纣王就把比干破腹挖心地杀了。比干死后成了玉皇大帝的丞相。现在就请它出殿抬到姚江对面的龙王塘去求雨。
那天,是个火辣辣的大晴天,天空万里无云,后塘乡和秀水乡的农民,都赤着膊,穿一条短裤,头上戴顶草帽,脚上着双草鞋,腰上系条毛巾,一大早就到高桥宁国寺来了。后塘乡农会主任张龙回也跟了去关心地去看。他头戴一顶破草帽,上身穿一件破布衫,下一条短裤。像个普通农民一样。到了那里,许多人都向他打招呼:“啊,张主任你也来啦!”“张主任你这么早?”有的人也没敢招呼他,以为他是来劝阻他们的。在这种场合,社团组织的人说话是不听行政领导的。他在这里没有权威,权威是当地的长佬。他就一个人杂在冷角落里。因为这种场合,人们正狂热着,你再劝也没有人会听你。
他们到了宁国寺,见寺院里外已经挤满了人,大家都在打扮菩萨,就是那位比干丞相。
当年三月行高桥会时,黄灵宫菩萨——比干丞相,出殿时坐在金碧辉煌的八抬大轿里,头戴王冠,身穿蟒袍,脚踏皂靴,威风凛凛神气活现。还是这尊黄灵宫菩萨,可是现在落泊了,人们把它的王冠摘掉,把蟒袍脱了,把它的皂靴也脱掉。让它穿上蓑衣,头上戴箬笠,脚着一双草鞋。叫它去向天上的玉皇大帝求雨。它坐的轿子也弄得很简陋,没有屏风。坐了一顶凉轿,当地人叫赤裸轿,就是要让菩萨晒着大太阳感觉毒辣辣的难熬。好让它感同身受,逼它积极去到天上向玉皇大帝为黎民求雨,它自己也少受罪。
一会人们把菩萨苦打扮好了,一个为头的七十多岁老者戴顶破草帽,身穿无袖白布衫、脚着草鞋,他把令旗一挥,大声说地喊:“起轿,向龙王塘出发!”于是前后四个穿草鞋的农民抬起乘坐着黄灵宫菩萨的凉轿闹轰轰地就向慈溪的龙王塘出发。
往年三月里行高桥会(高桥宁国寺庙会)传说当年金兀术带领金兵追康王赵构到鄮县(今鄞县)高桥,在高桥人民掩护下,用草席铺地,金兀术的骑兵都滑倒在地,宋兵把金兵打得大败,于是每年三月在那打败金兀术的日子,高桥人民就要行会来纪念。并在这里造了一个寺,叫宁国寺(但实际上是个道馆,供奉的是道教的黄令宫菩萨也就是这些在玉王大帝身边的菩萨。)当年这尊丞相出身的黄令宫菩萨出殿时八面威风,前由三面旗锣开道,呯呯碰碰地放铳放炮,还有许多人扛着“肃静”“回避”的外揭牌穿着古代士兵号衣威喝人大声喝道。还伴随着抬阁、古琴、大令、甩火篮、踏高桡、骑包马等等玩艺让菩萨观看。可是今天还是这尊黄令宫菩萨,不但穿戴简陋,而且无锣无鼓,没有一样玩艺伴随他,冷清清地好好像寡妇出嫁。只有抬轿的人吆喝声:“喂——闪开!闪开——喂!喂!闪开-!前面闪开——!”抬轿的倒有七八个人调换。还有许多看热闹的人跟在后面。
抬求雨菩萨一行人有几十个人,都是二三十岁的青壮年农民,一路上奔跑如飞,他们抬着黄灵宫菩萨飞快地向姚江岸边上奔。
后塘乡和秀水乡都在姚江南岸。在后塘乡对面也即姚江北面的慈溪龙山脚下有个很深的池塘,那池塘就叫龙王塘。当地农民传说,那是一条黄龙盘踞的地方,也就是龙王爷所在地。还在那里造了一个龙王庙,所以龙王塘附近的周围乡村,每当发生旱情时人们都到那里去求龙王爷下雨。
从姚江南岸的后塘乡到姚江北岸的龙王塘,隔着一条宽阔的姚江,要过这条宽阔的姚江去龙王塘是很麻烦的。有的人也许会问,天旱河里的水没了,姚江上还有水吗?当年的姚江是通海的,大海只会按时辰涨潮落潮,却不受旱涝影响,所以姚江的水依旧是满满的,但这水有时是海里倒灌进来的咸水不能灌溉农田。后塘乡和秀水乡农民附近再没有别的龙王可请,只能到遥远的姚江对岸龙王塘去请龙王爷。
从后塘河到对面龙王塘,当年龙王塘所在地属慈溪县。如果绕大路,得要从宁波新江桥绕过去,要走大半天。为了近一点走早点求到雨,当年鄞县的后塘乡农民抬着宁国寺菩萨就在姚江南面的青林渡乘渡船渡过姚江。然后再翻山越岭来到龙王塘。
到了龙王塘,见山坡下已经放了五六顶坐着菩萨的各种凉轿在那里,但这些轿里坐的菩萨都不一样。有的是红脸菩萨;有的是白脸菩萨;有的是像包公似的黑脸菩萨;有的是脸色灰黑的土地菩萨;有的是叫不出名堂的野神菩萨。反正当地有什么菩萨老乡们就抬什么菩萨来。也是轻装简服,让它为当地人们去天庭向玉皇大帝求雨。
他们让这些平日坐在阴阴凉凉寺庙的大殿里菩萨,今天就让它坐在山坡下晒太阳,也让它体验体验大夏天里不下雨晒毒太阳的味道。而来求雨的人们都去到干涸的池塘里寻找龙王。
当地人们传说,在每天正中午子时(中午11点到下午1点钟)叫正时辰,只要在池塘里能找到一只活物,那就是龙王的化身。无论是一条泥鳅或者一只青蛙,甚至一只赖蛤蟆都是龙王的化身。那就把这只正时辰出现的活物找来,让它放在桶里或盆里,也就上菩萨的轿前,而后回来把它在菩萨面前供着,菩萨就会带着这龙王走上天庭去向天上的玉皇大帝求雨。待求来大雨后,就把龙王(那条黄蟮、蛇、泥鳅)放回河里去。
但是这临时抓来的“龙王”也不大肯替百姓办事的。有时还灵,在求雨路上当场下起雷雨来。但大多时候是不灵的,求雨回来十天八天依旧不见一滴雨。
话说那天许多人抬着菩萨来到龙王塘求雨,在快到正中午的时候,四面八方来的农民们正在龙王塘里——只剩下一点点水迹的池塘底里,乱翻乱摸那腥臭的黑糊糊烂湖泥,却什么东西都找不到摸不着。
原来青蛙、蛇和黄蟮、泥鳅等动物,它们也怕热,中午大热天也都躲到阴凉的地方去了,或钻到池底深层去了,任大家赤着足在池塘里到处寻找各种各样会跳会游会爬的生物。但就是寻找不到它们。
一会,后塘乡的一个农民东掬西摸,好容易在一堆烂糊泥里,翻出一只赖蛤蟆来,一时高兴地大叫:“我找到了!我找到了!我找到龙王了!”慈溪的一个农民听叫声就过来抢,后塘乡的农民好不容易找到的这个龙王——一只赖蛤蟆,牢牢地棒着不让夺走。慈溪人说,“这龙王塘是我们本地人的,这里的一切东西都是我们的。这个龙王自然也是属于我们的,凭什么让你们抓去?”而后塘乡和秀水乡的农民们说,“龙王没有本地外地之分,龙王是天上的,谁找到自然就是谁的。”你争我夺双方都不相让,这就打了起来。把那只赖蛤蟆也不知打到那里去了。
当此时节,跟他们去的张龙回就冲上去劝阻他们不要打,龙王没有就没了还是回去吧。农民们都不听,慈溪农民还来打张龙回。后塘乡人们大叫:“这是我们的乡农会主任!这是我们乡农会主任!”但对方的农民们说,“什么主任不主任,我们不买账!”他们只管狠狠地提着青柴棍打后塘乡和秀水乡农民。在这里后塘乡和秀水乡的人少,当地人多,一时对方围过来许多拿青柴棍的人,一下子就把后塘乡和秀水乡的农民打得东倒西弯。后塘乡那个找到赖蛤蟆的青年农民非常气愤,明明是他找到的“龙王”被强夺了去,于是拔出轿扛也发狠打抢夺龙王的慈溪人。这时张龙回又再次插上去劝阻,但是大伙没有人听他的,一个慈溪后生还用青柴棍狠打了张龙回一棍,张龙回痛得立时倒在地上,许多人都过来叫“张主任,张主任,你怎么啦?你怎么啦?”赶快把他扶起来。张龙回说,我不要紧,你们也不要再打他们了,我们回去吧。
大家想想找到的“龙王”也跑了,再去找已经过了时辰。一个同伴已经被打得说不出话来,还有好几个被打伤的,再打闹也没啥意思了。在张龙回再三劝说下,后塘乡和秀水乡的农民只得背着被打伤的伙伴抬着菩萨懊丧地回来。
龙王都逃走了,自然那天雨也没有下。大家空劳碌一番。
回到家乡后,农民们把菩萨抬回到宁国寺的大殿里,让菩萨脱掉蓑衣穿戴上原来的王冠莽袍和朝靴。然后让几个被打伤的后生们躺在菩萨面前的大殿上,请菩萨为他们治伤,救救这些为求雨而被打伤的的后生们。他们抓一把菩萨前面香锣里的香灰,用水冲成浆糊给受伤的后生们灌到嘴里去,说这就是菩萨施予的灵药,吃了菩萨面前的灵药,在菩萨面前睡一夜就会好了。但是那些伤员,在菩萨面前的大殿上睡了三天三夜,灌了好几碗香灰,不但没有治好,一个伤重的还死了,其他几个也越治越严重。只好把他们抬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