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过江
作品名称:江船 作者:纯风 发布时间:2021-12-23 22:51:01 字数:4069
郑耀旺和许富有得知这个喜讯,虽然都不太相信,但第二天还是让儿子清出货舱中的积水。他们又找来一条老家的水泥船,不论结果怎样,先为揽下这个活做好准备。过了两天,赵烨正式通知郑成钢,让船靠到码头装货,他们才真的相信这是真实的,而不是戏谑谎言。四条船用两天多时间,均匀地装载了四十多车煤炭,并在第三天下午领到预付的运费。他们就这样开启了首次航行,一字排开,浩浩荡荡地向下游驶去。
出发之前,郑成娟考虑到郑成钢一个人既要驾驶船舶,又要照顾孕妇,担心他忙不过来,于是和杜蓉蓉都来到他的船上。朱孝红为离开那个弥漫着煤灰的城市而欢欣鼓舞,她拿出毛线和两根长长的铁针,开始为孩子编织毛衣。在太阳下山前,他们在一个宽阔安静的河湾停下,四条船并拢在一起靠在岸边。郑成天给电瓶充了一天的电,刚熄灭发动机就打开电视,屏幕里的花花世界给众人带来了憧憬和片刻的愉悦放松。
一夜饱睡过后,天蒙蒙亮继续赶路。他们就这样昼行夜宿,过了一道船闸,又接连穿过洪泽湖和高邮湖,来到千古繁华之地扬州,如今虽不胜往昔,但与沿途经过的城市相比,仍别具一番韵味。
过了船闸,郑成天和郑成钢都决定在这里逗留一天,一方面为了修整,另一方面也为了看望嫁到这里的姐姐。十多年不见,郑成霞神态发生很大变化,宛如真正的城里人,穿着打扮与当地人无异,只是说话口音还有浓厚的家乡味道。而她的两个孩子生于陆地,长于陆地,白白净净彬彬有礼,已经完全融入这座城市,来到船上仿佛置身于陌生的国度,局促不安,不一会就头晕目眩,不得不速速上岸。黄昏前,郑成天把大家都叫到船头问道:“明天就要过江,各方面都仔细检查了吧?”
“检查了,没问题。”
“中!还是我开在最前面领航,长江里航道复杂,你们千万不能掉队。”郑成天交代完,到了晚上出奇地没有打开电视消遣,而是早早地睡去,第二天更是起了个大早。在解绳开船前,他再次嘱咐一遍,最后问道,“午饭都做好了吧?”
郑成钢说:“都准备好了!你别紧张兮兮的,天气这么好,能有啥事?”
“待会出了这个河口你就知道了,小心总是不会错的。”郑成天没有过多解释,挂上档开始了横渡长江的旅程。
拐过最后一道河弯,郑成钢果然深受震慑,眼前是一片宽阔无际的水域,站在此岸望不到彼岸。与洪泽湖里雁过留影的万顷碧波不同,前方迫近的江水混浊汹涌,雄浑壮阔深藏万般险象。郑成钢不由得想起十几年前那场冲垮大坝的洪水,一股冷汗从脊柱钻出,浸透了衬衫,双手不自觉地将舵柄握得更紧,随着河道越来越少,恐慌感也越来越强。船最终还是顺着河水驶入了长江,郑成钢紧紧地盯着前面同行的船,不敢有丝毫松懈。
江面上往来船只密密麻麻,只有极少数水泥船靠近岸边航行,其余的都是大小不一样式各类的铁船,既有几条串在一起犹如火车一般拉着走的吊拖船队,也有聚在一起被推着前进的顶推船队,更多的则是屋顶立着发动机烟囱独来独往的单船。江上的风不是很大,但深水区主航道上一艘钢铁巨轮驶过,卷起层层巨浪,波涛起伏滚滚而来,虽然速度缓慢,但却蕴含着无穷的力量,冲向一切阻碍其前进的事物。在浅水区航行的船舶,无一例外,都像一个个浮萍随波逐浪,不受控制地摆动着,摇曳着,两侧的甲板时不时就没入江水中。那巨轮来自远洋,来到长江显得鹤立鸡群,就像是移动的城堡势不可挡,自带的装卸吊臂直入云霄,船上的水手如蝼蚁般渺小。
船剧烈地摇晃,朱孝红坐在床上,扒着窗户直勾勾地看着,忍不住赞叹:“我的娘嘞,世上怎么有这么大的船!”
“这得花多少钱!”杜蓉蓉脱口而出。
忠心的黑子感受到这前所未有的凶险,在甲板上来回跳窜,朝那巨轮狂吠,不留神被一个巨浪卷走,昂着头竭尽全力挣扎扑腾,试图回到甲板上。朱孝红呼叫一声:“黑子被冲走了!”郑成娟从屋檐下抽出鱼舀,想要救它回来。
“来不及了,你们不要管它!”郑成钢脸色铁青地大喊。
朱孝红望着黑子那黑色的脑袋在浪涛中时隐时现,渐行渐远,泣不成声。过了一会儿,郑耀旺在前船上挥舞旗帜,向后面的船示意划江,然后找个空档,调转方向朝南岸驶去。郑成钢再次大声喊道:“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都坐稳扶好,我们要横穿这片水域。”说完大幅度转动舵柄。
江水滔滔,航道上行船络绎不绝,汽笛声接连响起。为更快地通过,前船开始提速,屁股后面冒出滚滚浓烟。郑成钢也缓缓地将油门拉满,柴油机高速转动,声音急促而聒噪。每个人都心神不安,望着逐渐远去的北岸,期盼着尽快到达南岸。行至江中央,放眼望去一片茫茫,视野中是黄澄澄的浑水。此时,数头圆头圆脑的江豚跃出水面,面带神秘笑容,光滑肥硕的脊背划过一道弧线。这一幕让众人想起了江猪子撞翻船吃人的传说,担忧和恐惧的情绪油然而生。朱孝红忘记了失去爱犬的悲伤,紧张而又小心地呵护腹中胎儿。杜蓉蓉也连忙用双手遮盖肚皮。时间一点点过去,船仿佛缓慢到停滞不前,江豚们一直在周围撒欢戏水,郑成娟焦躁不安地问道:“那些家伙怎么还在?我们还需要多久能到对岸?”
郑成钢聚气凝神地驾驶,感觉不到时间的存在,哪里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束这趟险程,却又不能让其他人担心,只好强装镇定地说道:“没事不用慌,应该就快到了。”
又过了一刻钟,有惊无险地穿过深水区,看到长长的江堤,众人这才长舒一口气,但在长江的航行还没结束。郑成钢依旧保持高度警惕,中午随便拿一个馒头充饥,直到傍晚时分,来到一个叫谏壁的小镇,在安静祥和的河口住下,紧绷的神经才放松下来。
郑成天一扫疲惫,指着河水兴奋地说道:“这条就是赫赫有名的京杭大运河,过了前面那道闸就是烟雨江南。我觉得我们应该犒劳一下自己。”说干就干,男人们趁着天色未晚来到小镇街上溜达一圈,回家时都喜滋滋地提着一兜卤肉。
朱孝红既没有胃口也没有睡意,她又沉浸在弄丢黑子难以自拔的负面情绪,除了欲哭无泪的悲伤,更多的是漂泊他乡无法抹去的孤独。离开家乡后,她才真正意识到船民的一生其实就是流浪的一生,每次启航都是一次可能无法相聚的离别,处处都是艰辛和无奈。她幼年、童年和少年的时光都在安静平稳的农村度过,但在嫁入船上那一刻命运已经改变,注定要远离亲人,风雨飘摇,始终无法逃离。黑子是她与娘家唯一的牵连,离家乡越远,对它越是依赖。如今这仅有的联系被掐断,故乡成了一个名称,成了一个越来越遥远的地方。郑成钢担心过度悲伤会影响胎儿生长,但他怎么安慰都无济于事。
直到孩子出生,朱孝红才从幽暗的困境中走出,不再关注那无法预料被捉弄的宿命,一心一意哺育照料刚出生的小儿子。她给他取名郑昊斌,对他投入了所有的情感,并寄予厚望。当儿子刚能说话交流,她就告诉他长大后一定要认真学习,考上大学学出一身本事,最好文能治国武能安邦,这样才能出人头地,不会再待在船上生活。郑昊斌乖巧地坐在船头的小板凳听着,母亲的声音像船舷哗哗流淌的河水一样温柔美妙,但很快对这些内容失去兴趣,转而对不断变化的景物充满好奇,总是指着陌生的事物询问它们的称呼和来历。河网纵横的江南大运河船来船往,一派繁忙,不断有新事物涌现在眼帘,让人应接不暇。朱孝红一边耐心地解释,一边观察前边的情况,如果有船只突然从河岔口钻出,或迎面驶来,不得不立即站起身,挥舞旗帜向对方传出交汇信号。待两船擦舷而过之后,她往往会忘了想说什么。郑昊斌也不记得刚刚要问的是什么,但这不妨碍提出一个新的问题。这天上午,他突然问道,自己怎么来到这个世上。
“你是捡来的。”朱孝红指着前方小河,笑着说道,“我们第一次到江南,你就在这样的一个河汊上漂着。”
“那不是白鹅和水牛生活的地方吗?”
“它们就是送你们这些小孩来到世上的天使和保护神。”
“哥哥他们也这样吗?”
“当然一样,不过他们的出生地在淮河的上游,那也是妈妈出生的地方。”
郑昊斌信以为真,看到岸边一座座圆嘟嘟的土馒头,不禁又睁大眼睛问道:“那是什么?”
“那是人死后睡觉的地方!”
“死后为什么要到那里去?”
“从哪里来自然要到哪里去呀。”
郑昊斌毫不怀疑这关于生死的奥秘。两岸风光持续变化,他感觉自己化身成一只小鸟,顺着弯弯绕绕的河流翩翩飞舞,绿油油的水面闪耀着金色的阳光,几处低矮的山丘守护着青翠的稻田。灰黑色的鱼鹰遵照命令“扑通扑通”钻进水中,渔夫拿着长长的竹竿敲打着水面,嘴里“唔吼吼”地吆喝着。
下午船拐进一条窄窄的小河,方形大石砌成的垂直的河堤栽种着蓬松柔软的垂杨柳,枝条从船头扫过。郑昊斌央求母亲伸手扯下几根枝条,编织成草帽戴在头上。堤上坐落着富庶的村镇,青瓦白墙的房屋错落有致,自行车响着愉悦的铃铛,上了年纪的妪翁坐在墙角摇着蒲扇闲聊,妇女端着一大盆衣服从巷子里走出,来到河边光滑的石阶上浣洗。懂事的女孩们帮衬着大人,而半大的男孩们则光溜溜地坐在白色护栏上,等着行船过去再一头扎进水中嬉戏。
这天下午,到达目的地昆山,码头上有几条船在排队卸货,郑成钢把船停在桥头边等候通知。一连等了五天,码头都没闲置下来,缸里的水告急。而河中的水受到污染,散发着刺鼻的恶臭,根本无法饮用。郑成钢塞给码头主管两包香烟获得使用自来水的许可,和郑耀旺父子把三家人的水缸挑满。许富有盖舱时崴了右脚暂时失去劳动能力,儿子和儿媳在城里逛到晚上才姗姗而归,双方互不顺眼,争吵起来。许永福掀翻饭桌,夺门而出,老婆也紧随其后。许富有也不再顾及颜面,破口大骂:“你妈的要造反?老子活到现在都没掀过桌子!”这是父子俩第一次吵架,但却是最凶的一次。自从来到淮南以后,许永福染上赌博的习气,连续几天不打牌,手痒得厉害,心里也像猫抓似的,停下船就上岸。无论在哪里,他总能找到牌友,要么自己输干了,要么把别人赢干了才肯下桌,家里琐事完全不过问。为此,家里矛盾不断,勉强维持。郑成娟默默地收拾着破碎的碗碟,她十分清楚,已经闹到这个份上,没有必要再强求,再也没办法忍受这么窝囊无能的不孝子,于是当晚把衣服、铺盖搬到郑成钢船上。
朱孝红说道:“姐,你们放心在这住。”
“谢谢你们!我们商量好了,过两天到南京。”郑成娟说,“二儿子永恒托人说,他在那边稳定下来了。”
卸完货,许永福没有道别,在夜里悄悄地离开,从此分道扬镳。十多年后,郑成钢听人说,他不再独立运营,而是把船挂靠在拖船队后面,日子过得倒是轻松,但依旧恶习不改,浑浑噩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