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新生

　　春天刚结束，郑成天收到一个喜悦，新媳妇杜蓉蓉怀孕了。不幸的是，郑成钢则收到一个坏消息，自己的老婆也怀孕了。按照现行的法律规定，这个孩子不能来到世上，否则就是多余的累赘，但是多年的信仰又告诉他，这个孩子必须来到世上，残害任何一个无辜的生命都是不可饶恕的罪恶，在两难之间最终还是选择听从了自己的信仰。“这是冥冥之中的注定，是上天对我们的厚爱，我们应该做好孩子来到这个世上的准备。”他对朱孝红说道。
　　朱孝红问道：“被抓到怎么办？”
　　“所以我们要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去哪里？”
　　“到下游去。”郑成钢斩钉截铁地说。许富有也同意换个地方生存。郑成天去过更远的地方，见过更多不一样的东西，早就想劝说大家跟他一起离开这里，于是乘机提议到下游淮南装煤炭，告诉他们郑耀宗之前就是以此挣下了第一桶金。郑成钢与许富有商量了两个晚上，决定采纳这个提议。他把郑昊文兄弟俩送回老家上学读书，托付给郑耀祖照顾，让妻子同家人告别。在芒种的清晨，三条船同时拔锚启航，顺着河水驶去，第三天下午顺利到达目的地——淮南。那是一座灰蒙蒙的城市，黑色的煤屑像无处不在的精灵，在天空中飞舞，或钻进屋子，落在桌子上，落在碗碟上，落在人的脸上。朱孝红初来乍到很不习惯，一天到晚都在做家务，却总感觉擦不干净，也洗不干净，目光所到之处都是黑黢黢的，期盼着早早装上货离开这个鬼地方。然而盼了一天又一天，时间快速流逝，整个夏季都要悄悄地离去，船底已经长了一层厚厚的青苔，却一直待在原地没有动静。
　　郑成钢为此苦恼焦虑，他和许富有都初来乍到，对这个地方也是人生地不熟，也指望不上郑耀旺父子二人。他们此前与郑耀宗没分家的时候，只负责出力，从没有单独联系过业务，自然不懂怎么谈生意。虽然这里谈业务最基本的方式与上游一样，都是在码头上等待货主的到来，但事实上在码头上很难等到一桩生意。当地船民占据了大部分市场，毕竟这里是他们长期生活的地方。来自上游的河南船民属于外来者，侵蚀了他们的生存空间。三四年前，双方为抢夺生意纷争不断，谁也不服谁，虽然一方住在码头上游，一方住在下游，但大打出手是常有的事。最严重一次斗殴共有两三百人参加，郑成天也曾参与其中，至今想起仍记忆犹新。他回忆说，当时听别人喊几个河南船民被数十个当地船民围着打，没有过多顾虑就跟着跑到河滩，怒骂一声，跳起来向一个人的后背踹去。两边都有人加入进来，越聚越多，男人和男人对战，女人和女人厮打，互相缠斗不止，却都不知道为何混战在一起。直到码头工人开着货车按响喇叭，双方才恢复理性，不情愿地停下来，各自分开站在两边。四五十个人被打到站不起来，躺在地上痛苦地哀嚎，被拉煤的货车送进院；其中十几人重伤，好在没有出现死亡。不过这么恶劣的事件，还是惊动市公安，所有能走动的人全部都被带走关了三天。调查后发现一切的起因只是一件小事，当地一个船主谈好一桩生意，结果被一个河南船主以更低的运价截胡，气恼不过便叫上左邻右舍气势汹汹地来到上游讨要说法，不知哪一方先动起手来，结果却一发不可收拾。郑成天说，这原本可以避免，因此后来人们长了教训，现在才相安无事，提醒郑成钢：在这里生存一定要靠老乡。
　　郑成钢每天都按时出门，挎着一个布包，提着一个巨大的茶杯，早早地来到岸边的小卖部，耐心地等待。随后，许永福与其他船上的人也陆续到来，闲来无事，总会有人带头组局打牌。从牌桌上就能看得出这边人确实比上游的人有钱，基本上都是五角起步，一天输十几块是常有的事。观察了一个月后，郑成钢发现很多组局的人虽然不怎么关心业务，却生意兴旺，经常有一段时间缺席，而围观的大多时间都在围观。他将这个发现告诉许永福。为了探寻其中的奥秘，两人说服各自的家里人，拿出两周的花销，在牌桌上待了几天，输掉钱财结识了牌桌上的大部分常客，并有意向混得风生水起的人靠拢，三天两头将其请到家里吃饭。通过交流，他们得知这些都是头脑精明的船主，私下里已经与货主打理好关系，暗通款曲，提前抢占了资源，返航回到码头只需要等着装货就行。这些精明的家伙委婉地告知他，饭可以随便吃，但路不会随便交给别人。此时郑成钢终于意识到，想在这里生存，每家每户都需要找到自己的门路。之后他便不再上牌桌，以手气不好推辞了所有邀请，也不围观，而是又拿起刻刀开始专注地雕刻木头，并不时地向路口张望，只要有人出现，就找机会主动上前攀谈。但许永福却一发不可收拾，牌瘾越来越大，每天不玩两把就手痒得厉害，寝食难安。
　　由于一直没有收入，家庭逐渐陷入资金危机，生活十分拮据。朱孝红努力减少生活开支，早晚两餐都是馒头、白粥、一盘咸菜或酱豆，只有中午才会炒一盘新鲜的豆芽。其余两家的状况几乎没有差别，不过他们想方设法在其它方面赚取收入来补贴家用。郑耀旺父子临时在矿区找了一份为货车装煤的工作，每天拿着铁锹准时到指定地方等通知，有活就干，装满一车一人可赚两毛，没活就回家。许富有自知体力不支，但又闲不下来，便每天下午划着小船出去，在河中布置好丝网，每天早晨前去收网，捉些小鱼打打牙祭，剩余的时间则到河岸上捡拾枯木当柴烧。他希望儿子也去矿区挣点零钱补贴家用，但被严词拒绝。许永福不屑地说：“那能挣几个钱？我一手好牌够他们累一天。”
　　此时只有郑成钢还在码头上坚守。这天上午，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留着平头的年轻人来到码头，穿着随意，姿态松软，走起路来有气无力，没有老板的样子，因此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郑成钢抬头看了一眼，以为是到河边溜达散心的地痞流氓，没有放在心上，继续埋头忙活手上的工作。年轻人却径直向他走来，羞涩又不失礼貌地打声招呼，自称叫赵烨，接着客气说道前来熟悉情况。郑成钢停下刻刀，站起身详细地介绍。他虽然迄今没有装过一船货，但通过观察分析，对一趟运输的流程和时间早已了然于胸。听完他的讲述，年轻人已经大概知晓，转而好奇地看向他手中的木头：“这两个小家伙真活泼。”
　　“这是我儿子，现在正在老家读书，有时真有点舍不得送他们回去。”郑成钢将木雕递给了他。
　　赵烨仔细地翻看，赞不绝口：“实不相瞒，我看到这个才鼓起勇气与你搭讪。看得出你这功力深厚，刻得栩栩如生，仿佛有一副完整的骨架撑起了它们。”
　　郑成钢很高兴，大方地说：“你喜欢就拿去吧！”
　　“这怎么行？”
　　“这又不是真孩子，过两天再找一截木头接着刻就是了。”
　　赵烨难掩喜悦：“没想到此行能有这么大的收获。”第二天下午，他带着画板、画纸和画笔再次来到码头，对着流淌的河水开始写生。
　　郑成钢诧异地说：“原来你是艺术家！”
　　“这是几天前还在追寻的梦想，这年头没人懂艺术，没有出头之日，曾经我和我的朋友们都在自己的世界里沉沦。”
　　“你们为什么不搞一些人们能看懂的作品呢？”郑成钢不解地问。赵烨沉默不语，手中的笔都没有停顿，思维陷入过去的回忆，他想不明白之前为何那么执着于特立独行，宁愿颓靡堕落也不愿与他人沟通。太阳在河的尽头落下，晚霞摇曳，他将眼前的景色变成自己的画作，将其送给郑成钢。“希望这不是最后的作品。”他说道，“我这里有四百多吨煤炭要发到无锡，你有没有兴趣？”
　　“很乐意效劳！”郑成钢喜出望外，没有问价直接应承下来。他没料到竟然以这种方式谈成了第一笔生意，后来才知道这也是赵烨入行以来发的第一批货。他的父亲曾是叱咤风云的人物，自营着一家商贸公司，提起赵经理在矿区和船民中无人不知。赵经理除了赚钱，唯一的嗜好就是喝酒，长年流连于各种酒席，肝脏被查出恶性肿瘤时，医生已经无能为力，耗去大半家产也无力回天。突然失去顶梁柱，一夜之间家道中落，而家中还有两个小学还未毕业的妹妹需要抚养，赵烨痛哭两个晚上，不得不临危受命，决定痛改前非，剪去充满文艺范乱糟糟的长发，扛起家庭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