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小李

　　变化发生在五月。还在四月份，到处就开始宣传地震一周年，各种各样的纪念活动层出不穷。走在广场上，处处可以看到图片展板。翻开报纸，整版整版的报道。打开电视，24小时滚动播报灾后重建，好多人在镜头前兴高采烈，展示地震后的满足与幸福。我则刚好相反，凡是见到拿地震说事的文字图片节目，我一概不看不听，甚至与人在一起，也不谈地震。只要一说地震，就觉得内心堵得难受，无由来的想流泪。一周年，灾区的提升进步有目共睹，对我个人，仍然千疮百孔，满是伤痛。我计划很简单，到老县城去一趟，烧完香回来找勤宝，在一起坐一坐，喝一台酒，最好能在家里，喝醉就上床睡觉，醒来又是新的一天。
　　农历四月初八，阳历五月二日，是周年忌日，我一个人开车回到石泉。政府很体贴，往日封闭的废墟，开始对持有石泉身份证的人开放。危险的地方，都用栅栏隔起来，树上灌木上残存的建筑物上，都装饰着白花黑纱，素静庄重。人不多，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这也难怪，年青人都是按照阳历过日子，只有上了年纪的人记挂着农历。大家总是自己选定地方，点着香蜡燃烧纸钱，放一挂鞭炮，然后坐在地上，痴痴的看着四周，了无生气，仿佛自己的生命已经随同废墟，掩藏在无边无际的荒芜残垣中。
　　看着这一切，悲从心生。我心生警觉，告诫自己，可不能过度悲伤，痛苦会让身心失去生机，那样的生活该是何等的艰辛，如果这样，后半辈子生无可恋。得振作起来，活得好好的，为女儿减少负担，让她能放心去追求自己的未来，走得更远。如果一直这样，走不出来，慢慢变成痴呆，就成了女儿的累赘，如何对得起彩妞儿。看着废墟和废墟里的人们，思绪乱飞，悲伤难过，电话不合时宜的响起来。是勤荣打来的，他问我是否计划着最近回张家场一趟？我问有啥事。他说：“马上一周年了，上次说的李总，过几天要从广州过来，落实红军小学的事。李总一定要通知你，到时候见见面。”
　　上次回张家场，勤荣把小李的电话给了我。一直没打，晃眼就是十年，物是人非，真不知道该说些啥，一直往后推，总说过几天再打吧，一推再推，最终没打。现在看来，这个电话还不得不打。小李天远地远的来到故乡，我这个当地主的必须参加接待，否则无论如何说不过去。有些事无论如何躲不过，总得面对。我一边看着在废墟中穿来走去的人们，一边计划着什么时候打电话，就觉得人恍惚起来。石家沟的山山水水流动起来，十字路口的汽车三轮叮叮当当嘈杂混乱。彩妞儿仿佛在菜市场穿行，儿子背着包捧着篮球走来。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喜悦，一股温暖的气流从体内升起。人活的是心情，荒凉的废墟也让人舒服。就这样坐着，感受着千般滋味，直到身边再无一人，才起身返回，心境却是想象不到的平静。
　　“小李，你好，我是你梁哥，对啊，梁立军。”我坐在安州的餐馆里，平静没啥，就拔通了小李。
　　“哎呀，梁哥，是你啊，真高兴！我给梁校长说，一定要找到你，你们那儿大家熟，我一说，校长就说你们是一所学校的，一起工作过，还是一家人。”小李一听是我，叽哩哇啦就开始说起来：“我知道肯定找得到!有10年没联系了，真想你，当年在你身上学了好多东西，在香港要不是你，说不定就出了问题，哪有现在。那时太年轻不懂事，感谢你……”
　　小李还是老样子，话说起来，又快又急，插不上嘴，在电话里说了半个多小时，对他这些年的情况有了大概了解：当年在香港，他同我一样，没有头脑发热去参加工人组织的活动，得到一笔额外报酬，原想回到老家做个小本生意，从此平安度日。可是生意难做，几万块钱很快赔个精光，实在没办法，又只得到处晃荡找活干。听说海南重启开发，就跑去海口，结果还是一片萧条，弄得饭都吃不起，只得到采石厂下苦力。厂子情况也不好，将就过日子，老板是本地人，守着厂挣碗饭，经常同工人一样干粗活。厂里人文化水平都不高，靠力气吃饭，老板也只是初中生，小李是厂里的知识分子，慢慢得到老板的赏识，就将厂内厂外的好多工作交给小李。实际上，经过几年的恢复，海南的一切逐步走上正规，零零年国家出面，帮助海南处置烂尾楼，政策放开，正是采石厂发展的大好时机。老板不了解，也不愿意去操心，最终将采石厂租给小李，每年收几万租赁费，落得清闲，合同一签三年。房地产市场逐渐恢复，价格一路攀升，到零六年海口房价已经过了3000，采石厂的利润节节上涨。
　　但卖石头终究不是长远之计，小李念念不忘做生意，回到家乡去，把自己熟悉的家乡特产集中起来，在海口市区租了一间十多个平方的门面，开了一家安徽农特名优贸易公司，主要售卖黄山毛峰、六安瓜片、祁门红茶、太平猴魁等等名优茶叶。哪知生意出奇的好，便四处开花，两三年时间，在广州、北海等曾经奋斗过比较熟悉的城市，开起了三家同样的店。生意日日兴隆，有了钱，店面不断扩大，安置雕工繁复的茶盘，摆上精致的紫砂器具，古色古香，满是徽州特色，无论来客买与不买，先请坐下，围着茶盘，来一壶正宗毛峰，品品家乡的味道，在徽州是未见黄山面，十里闻茶香，在店里是未回家乡去，一解故乡情。逐渐有了很多固定的茶客，慢慢形成了圈子，都是长年在外发展的老乡，他们不是有权就是有钱，时常得了空闲，便来店里，感受家乡的气息，品名满天下的徽州茶，叙古今风云变幻，讲一段徽商传奇，满屋子都是故事。
　　小李在这些交往中，有了许多意想不到的收获。最意外的居然在广州找到了三十年代离家当红军的长辈。老爷子跟着队伍，爬雪山过草地，一直吉星高照，偶尔受点小伤小痛，一直不影响战斗，直到四九年年底，在二野第四兵团解放广东的战斗中，受了重伤。组织上安排留在广州，伤好后到地方工作，几十年一直没回故乡。离休后，时常在干休所附近转悠，看到小李的店，便过来买茶喝茶。一来二去，刨根问底，才发现是亲房，往上一数，还不出三代，老爷子异常高兴，立马就认了这门亲。老爷子的儿子孙子，心存怀疑，当小李是骗子，又拗不过老爷子，就动用政府的关系，到安徽去作了调查，证实了小李讲的都是事实。从此，就时刻让小李陪着，好多不方便的事情，也就交给小李代劳。家乡的市县领导通过这件事，才知道县里还有这样一位大领导，也时常通过小李，汇报些事务，获得不少帮助。小李守着老爷子，感到无限的温情，也就尽着做孙辈的本分，从不拉虎皮作大旗。一家上下，十分喜欢，真正把小李当作家庭一员。
　　“合该有缘。”小李说：“地震后，电视里时常播放石泉的情况，老爷子十分感慨，就讲当年在石泉同川军打仗的情况，说到当年几个老乡，只有他一个人没受伤，其他几个死的死，伤的伤，在石泉就散了。我想起你讲的烈士故事，就告诉老爷子。哪知道，李营长是我们老乡，烈士中有两个也是我们老乡，这几十年，音讯全无，老爷子猜是光荣了，闹革命牺牲很正常，哪知居然一下找到了，很高兴。想来想去，就开了家庭会，要全家人为灾区做贡献。他说石泉人民当年供我们吃供我们喝，把全部家当拿出来支持红军，打通北上通道，帮助我们同中央红军会合，为革命做了大贡献，不能忘本，得感谢石泉人民。现在石泉百姓受了灾，得帮忙。我的战友老乡你们的长辈，把命都留在了石泉，活着的一定得做点啥，才安心。大家一商量，决定去你们老家建所红军小学。治穷先治愚。他们是做好事不留名，只有我来承这个头。他们同政府说好了，说我来捐建。我哪有这个能力，我只是站在了前台。我去年过来，一谈起这个事，一问梁校长，就知道你。我就想请你来帮忙，你是本地人，啥情况都明白清楚，我是两眼一抹黑。我不可能在这里等着把学校建好。我还有采石厂，还有几个店，上百号人得吃饭。我也有偷懒的办法，只管给钱，不管建设不管质量。可我左想右想，不能这样，这样偷懒，对不起老爷子啊，这件事只许成功不能失败，只能干好，不能有半点不对。你我都清楚这里头的路数。做工程你是老手，不是不相信政府和学校，你帮兄弟一把，做得漂漂亮亮的。”
　　小李从底层一步步走出来，啥没经历过？他是一点儿也不放心政府和学校，害怕工程没建好，毁了自己辛苦建立的一切。磨炼让小李成长为真正的老板，真为他高兴。我也愿意，地震后许多人来到石泉，关心支持石泉重建，我们更应义不容辞，但嘴里说出来的却是：“好多年没搞工程了，生疏了，害怕搞不好，对不起兄弟哦！”
　　“明白明白，我清楚，放心得很。具体的，过来见面再说吧。我9号过来，先同你见面，再去学校。”
　　足足说了40分钟，心情放松了不少。晚上回到涪城，我把勤宝叫过来，两个人边吃饭边说起这件事，勤宝也赞成我的想法：“外来的人都帮我们，自己更该出一份力。如果自己建，建材我们帮忙弄，不赚一分钱！”
　　整个汶川灾区，都在忙着重建，三年任务两年完成，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到处都是脚手架、搅拌站、灰桨车，在这个人类历史上的最大工地，人们加班加点，个个争先创优，忙着为受灾群众遮风避雨，再继生活。建材见风涨，红砖从震前的三毛一匹涨到现在的一元多，还常常断货；常用的螺纹钢，每吨从2000多涨到5000，还没有停的意思；水泥每吨从200、300、400、500一路飚升，马上就是600。只要是建材，没有不上涨的，就连最平常的砂石，也翻了不止一番，早就是五六十一吨。勤宝能表这个态，让我敬佩不已，趁着酒劲，也就多敬了他两杯。只是我又要管厂，又要担心茶庄，还得同他一起处理建材店的事，如果再去弄工程，哪有分身的本事。
　　勤宝说：“这很简单，又不是要你整天守在工地上，不外乎帮忙找一支好队伍，队伍中的施工员最关键，忠诚懂行，舍得吃苦。再找一个负责任的监理，拉得下脸，坚持原则，替你把好关，你不过抓住关键，时常敲打监督就行了。具体的事情还是别人干。”
　　看来，老板儿同打工者，在思路上真是完全不一样。勤宝当了若干年老板儿，同我这个打工者想的，根本不在同一个层次。看来，他接手工程比我更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