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分船

　　胡长生和郑成钢的生意做得很顺利，虽然他们只有两个人，但一个月之内跑了十多个航次，除了吃饭休息睡觉，几乎没有停歇，而身体却不觉得劳累。因为机器代替了大部分人力劳动，他们不再需要拉纤，不再需要因为饥饿而停止航行——吃饭和午休耽误了大量时间；更不需要安抚在极度劳累时近乎崩溃的情绪。及时补充柴油燃料成了他们最重要的工作，只要机器运转正常，木船就能航行。装齐货以后，他们总是在蒙蒙亮的清晨摇开柴油机起航，整个白天两人轮换掌舵，到了晚上已是百里之外，如此高效而又轻松的运行在以前无法想象，让其他的船民心生羡慕。没有人天生性格坚韧，如果有机会，谁都不会选择艰辛的生活，不会平白无故地磨练吃苦耐劳的精神。胡广胜改变了态度，却抹不开作为父亲的威严和情面，不肯向儿子低头，于是派出小儿子胡长发去说情，让胡长生将另一台闲置的机器安装到他们的木船上。这是胡长生乐于见到的情形，父亲第一次给予肯定，他仅花了两天时间就把父亲的木船改造完成。
　　船民们趋之若鹜，纷纷请求胡长生给自己家的船舶进行改造，然而所有人都面临着机器短缺的问题。胡长生只好再次坐火车赶往常州，找到老战友，与之约定长期合作。然而从常州断断续续邮寄而来的老机器，只能缓慢地改变缺少机器的现状，在很长一段时间，机动船和人力船共同航行在弯曲的小洪河。船民公社已名存实亡，不得不顺应时代改为航运公司。
　　郑耀宗将连在一起的两条木船分别安装了一台机器，拆掉长长的尾巴舵，改成了普通的卧舵，航行速度和灵活性都提高不少。一天的航行结束后，一个缺点暴露出来，两条船上的掌舵人心意无法想通，想不到一块去，舵的角度无法协调一致，转弯时总是不顺畅。这天晚上，郑成鹏请求将连在一起的两条船分开，各自单独行驶，互不牵绊。郑耀祖和郑耀宗都不同意，毕竟这两条船连在一起二十多年，两家人的感情也因此牵连了二十多年，拆开了两条船等于分成了两个家。
　　郑成鹏坚持道：“现在没有捆绑在一起的必要，分开后，如果有一条船发达了，还可以相互照应。”
　　郑耀宗说：“一派胡言！”
　　“我觉得孩子说的蛮对。”郑耀祖说。
　　“不行！”郑耀宗断然拒绝，“我们是一家人，要同甘共苦。”
　　郑耀祖劝道：“今时不同往日，我们也应当与时俱进……”
　　郑耀宗打断道：“哥，你不用说了，我不会同意。”
　　郑成鹏没有放弃，他天一亮就单独找到许富有，劝说对方：“我们两条船分开运营，债务各自分担，如果你运输得快，你的债务就可以先还完。”
　　许富有明白他的本意是分家，他心里偶尔会产生这个想法，可当年的恩情和他上门女婿的身份促使他把这个念头深埋心底。他假装推辞犹豫，最终还是答应了。
　　郑耀宗依旧态度坚决地说：“不行！无论多少人同意，我都不会同意。”可令他没想到，在他上岸买柴油的时候，郑耀旺抡起斧头劈开了连在一起二十多年的两条木船。
　　郑耀宗很无奈：“好吧，既然已经是这样，那就分开……”他清楚这一天必然要到来，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两条船虽然已经分开，但一起装货，一同开航，每个航次都与众多木船结伴而行。每个月至少多跑了三个航次，忙得不亦乐乎，人却轻松不少，生活也更加惬意，只是货价一次比一次低。到了冰封的季节，郑成娟算完帐，发现半年多下来没有多赚多少钱。郑成鹏一针见血地说：“这是肯定的，虽然我们运输的速度变快了，但市场只有这么大，货只有这么多，我们能赚的钱自然也只有这么多。”
　　胡长生和郑成钢也发现了这个现象。胡长生提议：“树挪死人挪活，咱们往下游大河里走，听说那里有更广阔的天地。”
　　郑成钢请示了一下他的上帝，同意了他的提议。在这个风雪交加的小年夜，郑成钢回家团聚。自从拆船分家以后，郑耀祖和郑耀宗各有一家人要照顾，在不重要的节日里，两家人也不在一起吃饭。围坐在火炉旁，暗红的炭火烤得心里又暖又痒，郑成钢将他们的决定和盘托出。一直以来，郑耀祖对他的管教都是放任自由，年少时随他去跟别人打闹，长大后任由他信仰基督，任由他与胡长生一起折腾，但这次却是个例外。郑耀祖语重心长地说：“出了小洪河就是淮河，那是一条又宽又深的河流，往来船舶复杂。我们已经几十年没驶出过小洪河，那边的亲戚朋友完全断了联系，你们到了那边无亲无故，该怎么生存？”
　　郑成钢决绝地说：“我有手有脚，总会找到生活的门路。”
　　“既然做好了决定，那你们就勇敢地去闯。”郑耀祖说，“我现在还没真正地老去，你不用担心顾忌，不行咱就回来。”
　　河面的冰雪在温暖的春风中融化，胡长生和郑成钢开着空船离开。他们没有启动躁动的机器，解掉缆绳，心不在焉地掌控着船舵，任凭一叶轻舟随着潺潺的春水安静而又缓慢地流淌，漫不经心地看着两岸初春的风景。嫩绿的麦苗稀稀疏疏地钻出土地，田埂上的放牛娃牵着整个冬天都被围在牛栏里的耕牛来到河边，让其悠闲地散步，怡然自得地扇动着尾巴，慢吞吞地咀嚼岸边的青草，或低下头鼓动着喉结畅饮清澈甘甜的河水。一对在河边嬉戏打闹的情侣吸引了胡长生的注意，女子欢乐的笑声在他耳边徘徊，扣动了心底的一根弦，忽然问道：“你觉得她怎么样？”
　　听到胡长生提到“她”，郑成钢下意识想到李佳佳：“她很好，跟你很般配。”那是胡长生的第五个相亲对象，之前一直住在县城里亲戚家读书，直到高中毕业才回到船上。按照媒人的约定，他们在腊月初八的早上见面，那是他们第一次相见。听媒人说，姑娘长得水灵俊秀，是船民公社第一个女高中生，也是唯一的女高中生，胡长生担心紧张怯场，特意叫上郑成钢。李佳佳也带着一个姑娘赴约，胡长生第一眼就认出了她，她是生在船上喝着河水长大的船上姑娘，不著铅华，自然散发着浑然天成的水灵气息，又经过十多年的文化熏陶，因此多了一份书卷气，温文尔雅，气质脱俗。胡长生对其一见倾心，伸出右手说道：“很高兴认识你！”李佳佳随之伸出嫩白的右手。
　　胡长生落落大方地招呼她们入座，又连忙叫上四碗腊八粥。她始终报之以微笑，他果敢的事迹她早有耳闻，还未见面已对他有三分好感，见面后顿生爱慕之情。尽管他还是未成家的年轻人，但军旅生涯已洗去了他身上的稚嫩和浮躁，神情刚毅，器宇轩昂，透露着军人气概。两人互相敞开心扉，成为一对恋人，腊月剩下的时光以及整个正月，每天下午都要见上一面，直到她恋恋不舍地目送着他驾船离开，才中断每日例行的见面。
　　胡长生心里想着女友，满脸陶醉地说：“爱情十分美妙！你一定要体验一下。”他向郑成钢细致地分享爱情的滋味，与她见面的每一天，他会期待着每天的太阳，会享受着每天的月亮，会沉浸在这个被幸福包裹的温暖世界，让他充满精力，更加勇敢，愿意义无反顾地承担更多责任，愿意为她付出任何一切。他唯一不愿做的事情就是割裂他们之间的感情，因为那将面临着令人恐惧的孤独，尽管他此前多年孤身一人，但如果再回到从前，无法想象那是一份怎样的煎熬。
　　事实上，胡长生根本没有分清是爱情，还是跟她在一起的感觉，抑或对她的思念让他发出那一声惊叹。郑成钢却体会不到他描述的恋爱的种种美好，只感觉与平常生活无异，淡淡地说道：“我有神的陪伴。”
　　“神拯救了你的灵魂，唯有爱情才能支撑你的生活。”他们各抒己见，一路畅谈，第五天中午，木船转过一个河湾，一条大河映入眼帘，横在这条蜿蜒曲折的河流的尽头，他们不约而同地齐声惊呼：“那就是——淮河！”木船越行越近，淮河的真实面貌也越来越真切。那是一条宽厚的河，容纳着小洪河的水流，容纳着黄土泥沙，也准备容纳他们即将驶入的木船。驶出小河，他们停泊在河口过夜，拿出地图，考虑来日的去向，整个上游都是河南，往下游走就出了省界，进入了安徽。他们决定逆流航行，先在省内闯出名堂。不出一日，他们的船进入淮滨港。这是个大港口，一片繁忙，港监警艇不时地来回穿梭，以维护水上治安。水面上停靠着各类船舶，既有跟他们相似的木船，也有样式独特的木船，还有庞大的石头船。石头能漂在水上？他们也是第一次见到，想不清楚其中的原理。好在河岸上的空地是一个固定的造船厂，几条还未完工的石头船依次排开。他们把木船拴在岸边，跳上岸迫不及待地想弄清楚怎么用石头建造船舶，走到近处还是没能发现其中的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