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机器
作品名称:江船 作者:纯风 发布时间:2021-12-10 22:25:49 字数:4496
郑耀宗第二天一早就带着郑成鹏赶往扬州,从曾经的结拜兄长、现在的亲家公那里借来一千元,加上所有的储蓄,将正在使用的两条木船承包下来。一时间,社员们全部改变了观念,纷纷四处寻找资金承包一条属于自己家的木船。公社集体逐渐名存实亡,每条船以及每条船上的家庭以个体的资格联系业务,装满货之后自由搭配组合,结伴而行。每个人都对未来充满希望,你追我赶,一天忙到晚,一个月跑十几个航次,一年忙到头。所有人都精疲力尽,所借的私人债务一天天减少,数数手里的钞票越来越多,疲劳感顿时消失殆尽,开心喜悦取而代之。新的一年随着冰雪融化,春暖花开,人们又变得斗志昂扬。
在这个花团锦簇的春天,胡长生退伍归来。他穿着雪白的军装,黑色的皮鞋,提着蓝色的军包,刚走上河坝,就立即引起家乡船民的注意,受到热情欢迎。这些年,他一直在东边的海军基地服役,偶尔听到关于家乡的点滴消息,县城的巨大变化让他大吃一惊,险些没找到通往船民公社的路;船民公社的体制改革却没让他感到惊讶,因为沿海的城镇个体户如雨后春笋快速生长。他听说这里曾发生过一场大洪水,当时他刚结束在岸上的新兵常规训练,登上舰艇,正式接受舰艇及机械操作培训。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大海,蓝色的海洋在遥远的地方与蓝天融为一体,朵朵白云镶嵌其中,深邃而又迷人,他感到身体被定住,心灵被震撼,灵魂被吞噬,如初恋般一见钟情。但有时大海也会发脾气,狂风伴着骤雨转瞬即来,舰艇在海面上飘摇,新上船的战友们受不了剧烈摇晃躺在吊床上呕吐不止,他则喜欢趴在小窗户上观看高低起伏的巨浪。善良的艇长担心他晕船,做出手势催促他躺着休息,他说:“船是我生长的摇篮,我不晕船;大海是我的情人,我想多看一眼。”发动机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响声没能淹没他的声音,艇长用欣赏的目光打量着他,拍拍他的肩膀,示以微笑。他先后学会了舰锚起落、炮弹发射、船舶操作、雷达识别等技术,但最终被安排进舰艇机舱成为轮机兵,负责发动机保养维修。他心中不忿,找到艇长请求调换到战斗岗位。
艇长一改温和的语气,厉声道:“这是命令!”
胡长生敬个标准的军礼,回到机舱,心中仍有不甘。
“这是首长有意培养你,”和蔼的轮机长劝慰道,“他知道你是船民,特意嘱咐我用心带你。”轮机长入伍前是机修厂的工人,在后勤基地做了四年的机修兵,又在舰艇上当了六年的轮机长,技术老到娴熟,且对胡长生照顾有加。
回到家胡长生才理解首长的良苦用心,家乡的小船还在用人力牵引,大海上外国的万吨巨轮早已经用机械推动,比中国军舰的速度还要快,不由得感慨:是时候改变了!
“我要给船装上机器,以后都可以不再拉纤。”胡长生跟父亲说。
胡广胜阻拦道:“你不要刚回来就出风头,哪有民船装机器的?我们人老几辈不都是这样牵过来的?”
“时代就要变了,劳累了几十年为何你还如此固执?既然你不同意,就没有和你商量的必要。”胡长生迫不及待地来到郑成钢所在的木船,跟他详谈他的计划。他提起在海上所见挂着异国旗帜的巨轮,它们不是军队的战舰,只是普通的货船,却不用人们走在岸上牵引,也没有土地供纤夫行走,因为它们装着机器,可以在海上自由遨游,带动的尾浪经常掀翻海边的渔船。
郑成钢茫然地看着他因兴奋而涨红的脸,想象不出那是一种怎样壮阔的场景,疑惑地问道:“怎么可能有那么大那么快的船?”
“你不相信?”
“实在难以置信!”
“你还记得你哥哥的梦想吗?”胡长生突然问道。
“当然记得——他想要一艘铁船。”
胡长生说道:“那些都是铁船,有了机器才能使用铁船。”
“可以!我愿意跟你一起干,”郑成钢怀念起哥哥和他的梦想,却仍旧有些犹豫,“不过,我先问一下神的旨意!”他来到已修建成型的小礼拜堂。何庆祥穿着教袍戴着十字架,已然成为正式传教的牧师,正和两个在给墙面刷白粉的青年油漆工畅聊上帝与信徒的约定。两个油漆工显然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将他讲述的种种神迹当作神话传说来听,不以为意。
郑成钢则听得津津有味,直到刷完一面墙,工人回家吃午饭才说明的来意。
“这是好事,上帝不希望看到他的子民劳累辛苦受罪,”何庆祥拿出一本黑色皮质包装的新书递给郑成钢,“这是海外教友帮忙购买的《圣经》,好好阅读,通过它可以直接和上帝沟通。大胆去做,上帝会保佑你们。”
郑成钢回到船上告知胡长生,上帝同意他们的决定,不过他仍有疑虑:“我们没有单位开的票据,怎么才能搞到机器呢?这些紧俏东西市场上可没有卖的。”
胡长生信誓旦旦地说:“放心,我自有办法。”他让郑成钢收拾一下行李,跟家人打声招呼,跟他一起出趟远门。天刚蒙蒙亮,他们就动身出发,在县城买一兜油馓子,坐上了去往南方的火车。这是郑成钢第一次出远门,也是第一次坐火车,平原上的事物以极快的速度在眼前掠过,一阵阵眩晕传来,不由自主地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做起了美梦。他梦见长着三头六臂的机器,力气大如水牛,一个人干完了几个人的活;梦见所有的木船都在河里自动航行,船上的人轻松自在地欣赏两岸的风景;梦见哥哥飘在天上,站在一个威严而又慈祥的老头身边,注视着他们,向他竖起大拇指,意思说“好样的”。他跟着胡长生两次换乘火车,来到一个叫常州的城市,拜访胡长生的战友兼授业恩师——部队的老领导。轮机长先离开了部队,转业来到家乡的工厂,重新做回了工人。老领导见到战友异常激动,吩咐媳妇准备一桌好菜,自己切一盘当地特色风味美食萝卜干,从床底拿出好酒,没等热菜上桌先喝酒追忆起往昔。当晚,他们喝得烂醉如泥,不省人事,睡到第二天中午,屋内飘起饭菜的香味才醒来。
在丰盛的饭桌上,胡长生开口问道:“老领导,能不能跟你们单位领导请示一下,卖一台机器给我们?”
“厂里正在生产以及即将生产的新机器都已被预订,供不应求,私人来很难买到。”老领导有些为难,但又不想让他们空手而归,“我前一段时间组装了两台旧机器,我可以跟领导说情,低价卖给你们,免得让你们白白跑一趟。”吃完午饭带他们到工厂破旧的仓库,两台油乎乎的机器被四根螺丝固定在铁架上,抡起摇把转动几圈就启动。郑成钢有些诧异和失望,所谓的机器原来就是拖拉机上的柴油机,于是低声说:“它唯一能做的就是转动,怎么能让船在水中自动游走?”
老领导似乎料到他们会有此行,指着旁边的柜子说:“齿轮箱、传动轴、螺旋桨等配件都帮你们准备好了。亲爱的战友,回去就看你的技术了。”胡长生将柴油机及其配件拆散,分放在几个木箱中,运到邮局寄回船民公社。他们填好寄货单,告别战友,匆匆地踏上回乡的火车。
两周之后,邮寄的木箱悉数到齐。在这期间,他们用所剩无几的资金解决另一个摆在眼前的难题,以赊账的方式承包了一条老旧的木船。为此,他们签下军令状,承诺在开航后的三个月内还上所有的欠款。
王援朝每天早晨都会主动前来帮忙,公社大集体悄然解体,每家都承包了一条木船,他既没钱又没能力自己摆平一条船,只好又打起了零工。一周以后,他拒绝接受工资,而是请求他们允许自己加入这个小团体,共同创下一番事业,不再过寄人篱下的生活。多个人就多份力量,郑成钢欣然同意,胡长生也没有意见,三人商定赚到钱以后按照约定的比例进行分配。事实上,王援朝醉翁之意不在酒,很快显露出另外一个目的,他与他们一起工作生活也是为了接近胡长梅。她没有再嫁人,也没有上船工作,对水上生活充满厌倦,在河边开了个小裁缝铺,生意惨淡,常常望着空门守着寂寞。开工第一天,她就前来给两个单身汉洗衣做饭,收拾杂物。
王援朝对她的这份情感隐藏多年,没有透露给任何人,小时候逗弄她是为了引起她的注意,结果适得其反;长大后看到她嫁人,新郎与她如青梅竹马,他心如死灰,默默地祝福,并试图慢慢地遗忘,让这个秘密一点点被尘埃覆盖,他们从此再无瓜葛。可看到她每日沉沦于悲伤,他又心生痛惜,保护的欲望油然而起,希望给予她幸福快乐。之前他担心惹起是非,现在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为她排解苦楚,添油加醋地为她讲述自己小时候做的恶作剧,绘声绘色地描述县城最近刚发生的变化,有些人家盖了火柴盒一样方正的新楼。街上陆续有几家商店和衣服店开张,店里新进的电子表、墨镜、喇叭裤、花裙子等稀奇玩意总是供不应求。最近出现一个名叫舞厅的场所,每到傍晚时分,总会响起劲爆的音乐,被音乐吸引来的年轻人,聚在舞池中跳着名叫迪斯科的舞蹈,每个人随着音乐尽情地扭动性感的身躯。没过多久,有人扛着巨大的收录机在公园里放起了轻柔的音乐,自发而来的人双双抱在一起旋转舞蹈。而让王援朝最刻骨铭心的是一家羊肉烩面馆,溢出的香味弥漫在整条街道,赶集的时候即使舍不得花钱吃,也要站在门口往里多望几眼。这天中午,他终于掏出腰包从县城买回四碗烩面,将唯一装有羊肉的一碗递给了胡长梅,他以为考虑的较为周到,其实小心思完全暴露在众人面前,真挚的感情往往无法掩饰。
见此情景,胡长生忍俊不禁,揶揄道:“你个男子汉还怕我妹妹不成?心里有想法就说出来,你不说她怎么知道?”
“我才不怕!我只是没想好。”王援朝脱口而出,旋即意识到这么说等于坦白了心中所想。隐藏的秘密被公开,他的举止变得笨拙而拘谨,仿佛偷奸犯科被人抓到现行,脸颊窘迫得滚烫。
胡长梅娇嗔道:“哥,你别胡闹!”说完便端着碗快步走开。
胡长生觉得自己没有胡闹,为给王援朝创造更多机会,有意将他们安排在一起干一些无关紧要的轻松的活计,好让他们有更多相处的时间。王援朝不再因自己无父无母、孤苦伶仃的身世而犹豫逃避,积极地向胡长梅展开追求。每天收工以后,胡长梅即使只需要走过一小段平坦的土路就能到家,他也会提议把她安全地送回去。这天下午,胡长生终于把拆散的机器组装完成,怂恿他迈出第一步,因为木船修整的工作已接近尾声。当晚,王援朝洗掉身上的油污,克服一切心理障碍,正式向胡长梅告白:“我想给你一个家。”
“我可是个晦气的寡妇!”
“我不在乎,如果不能参与你的余生,肯定会终身遗憾。”
胡长梅深受感动,哽咽道:“你能不能答应我以后不能在船上工作生活?我不求富贵,只求过个安稳日子。”
“好!我答应。”王援朝异常激动。第二天他起个大早,到街上买一筐菜回来,做一顿较为丰盛的午餐,与胡长梅并肩坐在一起,向大家宣告了这个喜讯。他感谢胡长生和郑成钢对他的帮助,同时也向他们表示歉意,他不得不因此改变人生方向,不能再与他们一起奋斗,等到木船下河,就得去另寻出路。胡长生和郑成钢没有挽留,真心地祝愿他早日在岸上立足,闯出一片天地。他们吃到天黑,吃完所有饭菜,喝干三瓶白酒。一晚过后,他们从醉梦中醒来,继续工作,要把组装好的机器固定在木船的末尾。这时胡长生的技术终于派上用场,他熟练地用皮带将柴油机与齿轮箱相连,再把传动轴安装在齿轮箱上。做完一切,启动柴油机,装在传动轴上位于船屁股下面的螺旋桨跟着飞速地转动。柴油机发出“匡匡”的响声,惊来附近想看热闹的船民。
郑成钢看着心里犯嘀咕,问道:“搞了这么久,就弄出了这个玩意?能行吗?”
“肯定行,待会下河就知道了。”胡长生熄灭柴油机,自信地说。他们请几个船民帮忙,把木船推下河。胡长生再次摇开柴油机,木船缓缓地驶动。胡长生扶着舵,就像一个驯兽师,嗷嗷直叫的木船任他驱使。郑成钢目瞪口呆,暗暗欣喜,看热闹的人怔怔地站着,有人突然说道:“一定是龙王在推着它前进!”
“不,是科技在推着它前进。”胡长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