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雪霏霏八 杜若的信

八杜若的信?

十天之后，杜若给方云汉写了一封信，信的内容如下：?
云汉：?
我自那天上了船以后，一直靠在舷窗边向外望着你们，直到轮船驶入了很远的地方，海岸和码头都在我的视野消逝了，我仿佛还看到你们三人伫立在那里。我的眼睛湿润了。?到青岛仅仅住了一宿，是在我表姐家住的。我还不知道，大姑于文革初期就死去了。她原本也是中学教师，却被打成黑帮，服冬眠灵自杀了。我去她的宅子看了看，宅子里已满是蜘蛛网，墙上到处是壁虎，小老鼠在洞口向我窥头窥脑的。见此情景，我潸然泪下。大姑那人可好了。我小时候常到她家玩，她有什么好吃的就拿给我吃；每年过春节，她还给我买新衣服、新鞋、新玩具。可是，她如今已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愿她在天国里过上平静、幸福的日子。?
表姐带我看了看我家在青岛时候的旧居，那是一幢建筑在斜坡上的小宅子，早就物归他主了。可是我还清楚地记得小时候我姊妹们在那台阶上玩耍的情景。有一次，我从台阶上滚下来，幸亏有人在下面接住，才没有受伤。沿墙的野蔷薇即将开放，那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花儿了。睹物生情，儿时的记忆历历在目。就在这所宅院里，我度过了美好的童年。每天傍晚，爸爸下班回来，早就等候在台阶下的我和弟弟妹妹们，高兴地迎上去，抱住他的腿，问他捎回什么来了。这时候，爸爸总是乐哈哈地从衣袋里掏出几块糖来，分给我们；或者掏出几个小玩具，像小狗小猫呀，小布娃娃呀，让我们自己选择。那时，我什么苦恼也没有，只觉得世界是美好的。可是现在……?
表姐还带我到栈桥上玩了一会儿，那也是我儿童时代玩耍的场所。我们久久地站在长亭底下，一览碧海青天，仿佛忘记了人间的一切烦恼。海波绿，海云长，白帆点点，海鸟盘旋，多美呀。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在出神地望着一只海鸥，它灵活地扇动着银灰色的翅膀，贴着浪花自由地飞翔着。我羡慕极了，忘记了自己的所在，竟欲跟那只海鸥一同飞翔，因而一下子跌入海浪中。幸亏大哥水性好，跳下去把我救上来，使我活到现在。倘使当时溺死了，我也就没有后来的苦恼了。人的生与死，也由不得人呀!当晚在表姐家住下，第二天乘直达客车到了Q县我二姨家。?
二姨原是小学教师，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被赶回了家，现已务农。她头发已经花白，可脸上皱纹还不太多，额头明净，目光有神。一见面，她就问寒问暖，十分客气。当我把家里的遭遇告诉她以后，她也掉出两串眼泪来。我当时对她的印象可好了，以为她一定会拿我当亲生女儿待的；况且，听我爸爸说，她家有一段时间相当困难，我家资助了她不少钱，帮助他们度过了难关。没想到，第二天，她待我就差一点了。她的脸不时地沉下来，她对我说：“这年头，谁的日子都不好过。俺这里也是一样，吃穿也很困难呀。”她的意思我很明白，就是叫我离开她家。可我装不明白，因为我要是过于要面子的话，我就只好立即离开，可是我到哪里去呢??她见我不懂，就说：“明天上山拾柴禾去吧，这么大姑娘了，也该干点活了，蹲在家里怪难受的。”我答应了。我想，这倒也不错，我可以到山上去散散心了。?
于是，第三天早饭后，我就挎着竹筐，带上斧子上了山。
二姨村东的这座山是座野山，名叫落霞山。山上灌木丛生，野草丰茂，没有正经的上山路，所有的也只是放羊放牛者走出来的小径。我是外地人，只好摸索着往山上走。开始还想着找个柴禾多的地方，拾些干树枝什么的，可后来就忘记了自己的任务，被山上的奇花异树吸引住了。我从小就胆大，所以不怕山陡路峭，哪地方好就往哪地方去。我翻过一道山梁，来到一个大山谷，嘿，这里可美了，到处是野迎春花，金黄金黄的，着实叫人喜爱。那小蜜蜂呀，嗡嗡嗡地忙着采蜜。我干脆倚着一块大石头闭上了眼，让那馥郁的香气把我熏个醉。?
歇了一会儿，我又开始爬另一道山梁。汗水湿透了我的衬衣，我也没感觉有多累，不一会儿便上了山。这里更加引人入胜，面前出现一片郁郁苍苍的松林，松林里传出奇怪的鸟鸣声。我辨别不出是什么鸟，可那声音十分悦耳。我绕过这片树林，爬上山头，站在一块石头上再往东看，那里郁郁葱葱，好像还有一个更高的山头。我好奇地往那方向走去，谁知下面又是一道大山涧。我犹豫了一会儿，决定翻过山涧，到那个山头上看一看。我不知山涧的深浅，贸然地往下走，谁知越往下越深，好像没有底。?
我摸索着翻过了这道山谷，就像爬墙一样，爬上那个山头。这里更有一种境界，山上净是些奇花异石。那花是红一片紫一片，那石头是多姿多态。更有一个天然的大泉，出现在面前，泉水清澈见底。掬捧水洗洗脸，觉得水尤清冽；喝一口，甘甜可口。泉中有鱼，鱼都是金黄色。我认为自己闯进了什么神奇的境界，只觉得心旷神怡，于是留连忘返。?
看看斜阳欲暮，方觉肚饿，再看竹筐里面，空空如也。既怕回家挨二姨责备，又怕天黑回不了家。我无心再观景了，便执着斧子，挎着竹筐往回走，这时才觉得腿脚有些发酸。看看太阳已经变红，离地平线愈来愈近，就更加焦急。太阳落下山来，我才翻过一道山谷。这时，暮色染黑了山上的树林、花草、石头，原始的山路已经看不清了。我真的害了怕。山风呼啸，松涛澎湃，我觉得随时都会有什么怪物从松林里跑出来，心脏怦怦直跳。跳也没用，我便坐在一块石头上歇息，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这时，远处传来狼嗥的声音。我想，这回可完了。可转而又想，这登山临水不也像人生的道路一样吗?来时但见风光旖旎，回去时道路凶险，人生之路，不也是一段杨柳春风，一段腥风血雨吗?想到这里，心里也就平静多了。我壮起了胆，鼓起了劲儿，坚定地往回走。?
坏了，迷失方向了。望望远处，除了很远的地方有微弱的灯光之外，到处是一片漆黑。我转来转去，好像还在原来的山头上。又转了一阵，仿佛到了一个陌生的山坡。抬头看，一只大龟朝我伸着脖子，我吓得直想哭；可转念一想，这可能是错觉。走近一摸，这大龟不过是一块像龟的大石头罢了。我不觉好笑。又转了一会儿，只见一只老虎向我扑过来，我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不过有刚才的经验，也就没有过于紧张。又转了一会儿，见有一女子，身着霓裳羽衣，翩翩而至。我高兴地迎上前去，才知是一块像人的石头。?
就这样，不知转了多长时间，还是没有走出山来，我简直失望了。看看天，天空乌蓝乌蓝，明亮的星星镶嵌在那上面，挺美丽的。牛郎星和织女星隔着一条带子一样的天河，遥遥相对。这时我想，世上的事真是难求完美，牛郎和织女这样一对情人，竟一年才能见一面呢，我孤身流落此地，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又抬起沉重的脚步，往来的方向走。忽然，一个无底的黑洞出现在我的脚下，大约有一口大井那么大。我吓哭了，我怕从黑洞里冒出个什么怪物来。可冷静下来再看，那洞里还有星星，原来是一汪水呢。我自嘲了一阵子，又往回走起来。?
我自己觉得是往回走，其实是往北走的。当时也许因为太慌张，竟忘记了小学就曾学过的夜间辨别方向的方法——看北斗星。这样只能越走越远，我却认为越走越近，因为我看见灯光在前面闪闪烁烁的。但同时我却走进了一片墓场；在黑暗中，我还能看清大大小小的坟冢。大部分坟墓都刚刚添过土，墓旁有烧纸的残片，我据此判断这里离村子不远了，心里杂糅着恐怖和喜悦。我看过《聊斋志异》，虽然我不信鬼，但是鬼的形象时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现在更有此感觉。不过，我的理性总算起了作用，它帮我战胜了恐怖。?
一阵奇怪的声音叫我心悸，是猫头鹰的叫声。这被人看作怪异的鸟儿竟在这时候出来吓唬我呢!人说，猫头鹰叫起来没什么，笑起来可不是好事。说不害怕是假的，我当时想，也许我的寿命到此为止了，因为那神鸟是对着我笑的。但我马上冷静下来，不管怎么说，它只是鸟类的一种，有什么可怕，也许是发现了田鼠吧??
“杜——若——”这时我听到了喊我的声音，是一位妇女的声音，那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随风飘来。我想，这一定是二姨了，我出来一天，至今没回家，她老人家一定等急了。?“杜——若——你在哪里?”是一位男子的声音，可能是二姨父吧?
“哎——”我放开嗓门答应着，“我——在——这——里——”声音在山中回荡。二姨和二姨父的声音越来越近。我不住地喊着，以使他们明确目标。我不能再乱走了，再走有可能进入绝境。终于，我看到了手电筒的电光——两位老人找过来了。二姨哭着骂道：“不知好歹的东西，你要死在这里，你爸爸妈妈不赖着俺?”二姨父也责备我两句，可还是一种关切的态度。?
我自知理屈，不敢再吭声，默默地跟着两位老人下了山，回到二姨家，其时已是半夜。我随便吃了点饭，睡下来了——我实在太疲乏了。?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二姨又气汹汹地骂了我一顿。我看她没有再留我的意思，就决定离开她家，到离她五六里地的姑奶奶家去看一看。?
姑奶奶家是个忠厚之家，姑奶奶和姑爷爷待我都很好，同意我住下。但我觉得，无论住在哪里，都不能白吃饭，应该干点事。我向他们提出找活干的要求。姑爷爷托人给找了个活儿，在乡建筑队跟着干小工，也就是些给大工和泥、除泥、抱砖、递瓦之类的活儿。现在我已开始干了，讲好的，一天可拿一元二角钱。虽然活累点，但我心里痛快，我总算自己挣钱了。?
小时候，总把生活想得那么美好灿烂；长大了，才知道人生之路的艰难。我自幼自尊心特别强，可是今天也不得不寄人篱下，为的是生存下去。?
上大学的美梦破灭了，当科学家更成为不切实际的空想。当一个人连生计都不保的时候，还有什么更高的奢望??不过，在现实中不能实现的东西，在梦中却频频出现。我常常在梦中回忆起我们的中学生活。桃李芬芳，莺歌燕舞，我们几个同学在一起歌唱，歌唱未来，歌唱理想。我弹起手风琴，用和弦演奏着壮怀激烈的乐曲，在座的同学都激动地挥洒着热泪。?
昨天还做了一个梦：我们几个人在凤河边玩耍。春风拂煦，浅草如毡，我们坐在草地上，在杜鹃的鸣叫声中，兴奋地谈着理想。一道烟雾出现了，郁宁翩翩地来了，是从她的坟墓里出来的。无数的蝴蝶、蜜蜂围着她乱飞。她笑着、跳着。我们高高兴兴地迎上去。她将一大把信封递给我们，我们拆了看，里面隐隐约约的有些字，好像是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们都高兴得热泪盈眶。忽然一阵狂风把我们的录取通知书刮走了，郁宁也走了，我难过地哭起来。醒来以后，我的枕头都湿漉漉的。我坐在床上回忆着梦境，感到无限惆怅。?
这封信可能超重了。但是我还有些话要说，就是我和我的家里人，天边上也没有想到，下乡下到那个“沂蒙山区好地方”，却罹此灾难。我深深体会到古书所说的“人心惟危”是什么意思，也领略到“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一古语的含义。我父亲是1940年就从国民党那边投诚过来的。他思想进步，学习了《资本论》等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积极改造自己的世界观。在青岛市公安局工作的时候，他废寝忘食，不分昼夜，帮共产党破获了好多重大案件，连他的亲外甥，他都大义灭亲，把他处决了。如此有功之人，得不到保护，反遭诬陷，连做人的资格都没有，岂非咄咄怪事!我与郁宁既是同学，又是至交，素日耳鬓厮磨，当她无辜被害之后，我帮着料理后事，怎么也成了神秘的事情?有些人生活无聊，为寻找刺激，故意编出些奇闻来，进行传播；甚至有个别教师，也听信谣传，随着一些人乱说乱道，对一个学生妄加评责，实在有失师德。我相信，总有一天会有人拨开雾幔，使大家看到事情的本来面目，使谣言无立足之地。然而前路茫茫，何时是个尽头?如果形势稳定不下来，我们还不知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换得水落石出的这一天!?别人有情可原，我们班一位本来羡慕我的才华和美貌，而且多次向我求爱的同学，竟然也听信了他们的谣言，认为我有特嫌呢。他在郁宁死前还甜言蜜语，对我表示爱慕，像崇拜女神一样；可是，在郁宁死后，就再也不见他的踪影了。?
然而我不遗憾，这位同学曾说他想寻找出路，升学不可能，当工人无望，就只有当兵了。而当兵的政审条件是相当严的，对待我这样的家庭，他必然畏之如猛虎。幸亏我没有答应他，要是答应了而被人家遗弃，那才后悔无及呢。?
最后恕我冒昧地问一下，你和魏剑锋的关系怎么样了?有些言传，是真是假?如果能成功的话也不错。论条件，她优越得多：家庭出身好，是革干子女，体格健壮，思想进步，有朝气，很有点像宣传画里画的那种女战士。?
暮春三月，芳草萋萋，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触景生情，夜不能寐，信笔疾书，草成拙章。?
祝顺利。?
杜若?
1968年5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