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林育林刚刚上任林业局革委会主任不久，就遇到了一件非常棘手的事情。她遭遇到一个无赖的挑战，让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无赖竟然有非常深的根基，天天纠集着几十人，在林业局的办公楼前，吆五喝六，寻衅滋事。
　　这个无赖是县革委会林本明的儿子，名字叫林德胜。林育林那天自己一个人出门，谁也没有带。她自从当上了高一层的领导，便有了别样的心怀，她竟然也想微服私访，亲自去体恤民情，感受民间疾苦。她刚出门，便上了一辆公交车。
　　公交车上人挺多，人挤人，人挨人，难免会相互碰一下。林育林觉得有人在摸她的臀部，她让一让，可是没有过多长时间，那只手又摸了上来。她心里明白，这是碰到了“咸猪手”，有人在猥亵她。
　　她不动声色，转过身来看看身后的这个人。这是一个年轻人，岁数不是很大，穿件的确良衬衫，长头发，嫩白的脸上，有一双轻佻的眼睛，斜楞①着她。
　　此时林育林的身形前挺后撅，很是有风韵的，却成为咸猪手的发泄对象，她受不了。这样的事情，落到别人的身上，可能忍一忍就过去了。可她不能忍受，她是来微服私访的，就要敢于和不良的社会风气做斗争，不能忍气吞声，任其自由放纵。她立即质问他，这个小青年却以一副恬不知耻的态度回应着：“我摸你哪儿了？你哪儿少了一块，缺了一块？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摸你了？”
　　是啊！林育林一时语塞。没有抓住人家的手脖，人家是不承认的。林育林觉得自己跟这样的人是纠缠不清的，周围的乘客都往她的身上看，好像在看她是个珍稀动物似的。不觉间，脸有些热，她不好再说什么，便立刻下了车。
　　没想到，这个年轻人不依不饶，竟然拉住她非要个说法，林育林恼羞成怒，挥手就是一记耳光。让她没想到的是，这个耳光，搧出了这么大的名堂。让她不能明白的是，县革委会主任林本明与这件事也混不混，清不清，林育林给他的电话，他又不买账，竟然说她是在诋毁他的名声，他的公子什么样的女人都不在话下，怎么会看上你这样的女人？
　　这样的一席话，快把林育林给气疯了！真是不可理喻，不可救药，这么个浪荡公子，竟然是在如此纵容下成长起来的，可以想象的是，这个家伙不知道干了多少违法乱纪的事情，在公交车上猥亵良家妇女，恐怕不是第一次，遇到了她，就不想这么简简单单地过去，就要和这股歪风斗争到底！
　　让她没想到的事情在后面呢。林育林这边还在想对策呢，这位林衙内却主动送上门来。他竟然纠集起一伙人，天天围在林业局门前，调皮捣蛋，无事生非，严重影响了林业局大楼的工作秩序。林育林有心把他们都抓起来，却又怕引来更大的混乱，造成不好的社会影响。这个滚刀肉是有背景的，可以说是惹不起的。林育林想着退后一步，这些人来几天，没有得到什么便宜，自己就蔫退了。
　　林业局大楼内一片的请战声，大家义愤填膺，要求打出去，不受这份窝囊气。宁可让人打死，也不能让人吓死！一时间，办公楼外面人声嘈杂，办公楼内部群情激愤。两只巴掌举得高高的，眼瞅着就要拍到了一起，发出一个响亮的声音来。
　　林育林隔在两只巴掌的中间，没有让两只巴掌拍在一起。林育林没有想到自己不能忍一时之气，而惹火烧身。她想平息事态，不想因为此事，升级为两派之争，这样事态会越变越大，从而达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大楼顶层的高音喇叭开通了，声色俱厉，义正言辞地劝导着，希望这些人不要受某些人的蛊惑，尽快散去。林业局的大喇叭不轻易开通，开通起来，声音传到四方，就把这里的争斗传播到县城的角角落落，让每一个人都听到了。有好戏看，不由地惹动了人们的好奇心，纷纷从四面八方涌来，聚在一旁观看。
　　大喇叭的劝导没有起到一点儿作用，反而激发了更高的斗争热情。有更多的人，加入到斗争行列之中，人流涌动，如同一股股浪潮冲击着坚固的堤坝，大有攻破大楼这座坚强堡垒之势。而大楼的全体人员，手挽手，肩并肩，筑起人墙，誓与大楼共存亡。
　　小城的武斗在升级，并且战事愈演愈烈，大有一触即发的态势。两派的组织者在为了自己的利益关系，不肯退让半步。此时的火药味也愈发浓烈，哪怕一颗小小的火星，都能燃起冲天大火。之所以没有爆燃起来，似乎就少那么一点点火星。
　　在营势造势方面，双方各不相让。这边是“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那一边是“万木霜天红浪漫，天兵怒气冲霄汉”，大楼门前一台戏，你方唱罢我登场。一次意外的境遇，变成一次大规模的政治运动，让人始料不及。小县城的宁静不复存在，白天黑夜响彻着响亮的口号声。“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更大的胜利”，“练一练手中的枪，迎接大决战”。嘹亮的战歌，此起彼伏，变成一声声怒吼，一边是暴跳的狮群，另一边是凶恶的虎狼，牙齿的银白在闪光，都有一口吞噬对方的可能。
　　仅有两三万人的小城，竟然拥有两个实力超群的革委会，一派盘踞在城东，以县革委会大楼为司令部。另一派则是在城西，以林业局的办公大楼为调兵遣将的军事总部。平时两派各自为政，人员松松散散，看不出有什么凝聚力。可是一旦形势紧张起来，便把人们脑子里的那根弦绷紧了，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焕发出无限的革命热情。大家都是热爱运动的人，一旦站在起跑线上，不用鞭策，就会迸发出自身的能量，全力以赴地冲下去。
　　这次大规模的运动，让整个小城紧急行动起来，许许多多的人员不自觉地分流到两个阵营之中。这时候，那些好战的激进分子，纷纷出笼，这里有曾经在解放战争抗美援朝立过战功的革命功臣，有血气方刚的红卫兵小将，还有偷鸡摸狗，唯恐天下不乱的地痞流氓。他们都发誓要用鲜血去夺取小城的领导权，于是，统一两个派系成了双方的新理念，也成为终极目标。工人们的中间，有能工巧匠之人，也被动员了起来，夜以继日地制造土枪土炮，都在不惜一切代价，去捞取路线上的重大胜利。
　　一个标准的武斗人员如果把他的装备，都佩带齐整还是很有趣的；他头戴建筑工的藤帽，胸佩碗口大的领袖像章，腰间横系着沉甸甸的子弹袋，左挎绿色小书包，内有老三篇语录本等精神食粮，右挎军用水壶和一个蓝色大书包，里面有饼干等作战干粮，屁股上悬着一把中正式或者三八式的刺刀，肩上扛着一支自制的土枪。这土枪的威力还是蛮大的，铜制的弹壳里装满火药和铁砂，一旦射出，会形成扇面的杀伤。这些武斗人员走在大街上，十分的神气威武，好像他们才是这座城镇乃至整个世界的主宰。
　　造反组织的主要目的是夺取领导权，简单去游行示威，小动拳脚，已经觉得不痛不痒，无关紧要了。遵照“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之造反原则和纲领，从中央到地方的文革领袖们疯狂的煽风点火，弄得亲朋好友反目成仇，战友夫妻拔刀相向，只有用自己的鲜血去捍卫所谓的革命路线，才能证明对革命的赤胆忠心。
　　两派的争斗也只是在形式上，好像双方都有一种心理默契，如此大张旗鼓，是在顺应当前的局势。祖国山河一片红艳，哪个角落不是红旗招展？跟定当前形势，是要当成一个任务来抓，恐怕也是两个造反派头头，脑子里所要思考的问题。造反有理，也有人浮于事的时候，这毕竟是一项工作，是工作就会有敷衍了事，马马虎虎的时候啊！
　　正当两派陷入一股强大的旋涡之中的时候，有件重大的事件发生了。天天嘴上喊“万岁”，手里不离语录本的林彪副统帅，竟然架机叛逃了，并且摔死在蒙古的温都尔汗。消息传来，立刻引起轩然大波。
　　肃清林彪反革命集团残余势力的行动，也迅速展开，林育林在当然的名单之列中。只是肃清人员还有到达林业局，在这之前，县革委会已经打破了大楼这座堡垒，把这位深藏于革命队伍之中的反革命集团中的败类绳之以法了。
　　林彪叛逃的消息传得够快，县革委会早早就得到了消息，他们如获至宝，喜出望外。林业局的林育林可是林彪反革命集团的死党，不打倒她，就体现不出革命的坚决性！
　　风云突变，局势骤然转到了县革委会的一边。“打倒林彪反革命集团的死党林育林！”新的口号一经喊出，让大楼内外的保卫人员，不禁大吃一惊。坚硬的堡垒往往都是从内部土崩瓦解的，杀人诛心，一个人的意志先被打垮了，躯壳还在，却如行尸走肉。
　　此时已经不是两个派系之间的争斗，而是已经升级到革命立场的问题，这让林业局的武斗人员没有可选择的余地，阵前起义，反戈一击。封闭已久的大门被打开，外面的武斗人员轻而易举地冲进大楼，并很快揪出了反革命妖孽林育林。
　　此时，林育林已然在惶恐与惶惑间挣扎着，她万万没有想到，她所敬爱的林彪副统帅，竟然背叛了祖国，背叛了人民，这已经成为不争的事实，让人无可辩驳。这件事对于她而言，不亚于灭顶之灾，她的仕途之梦，算是划上了一个瘪瘪掐掐②的一个句号，像是被霜打瘪了的面瓜。
　　她已经没有什么知觉了，刚刚上任一个月不到的革委会主任的宝座，还没有坐热，当有人气势汹汹地把她从这个座位上，揪起来的时候，她还有些不情愿呢。
　　涌进来的人群，正气凛然，义愤填膺，让她这个昔日的造反能手，也哑口无言。此时只剩下一身躯壳卧在这里，灵魂已经飘到九霄云外去游荡，去狂喊。“为什么，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愁云漠漠，一望无边，声音传播开去，没有任何回应。宇宙之中有生命吗？有她所需要的意识吗？有她所认同的真理吗？她的那些反人类的意识，会得到天地的共识吗？也许这个宇宙空间里，没有什么是对，也没有什么是错，只是因为思想的偏执，扭曲着，变换着世间的色彩，诱导着思想的行进轨迹，曲与直，是与非便有了相对的定论。
　　追求理想原本是没有错的，她只是忽略了自己的追求，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这种理想即使实现了，也是灰暗的。在这个以人为基准的世界里，这是毁灭人性的行为，当然是被人们所唾弃的，也是为人类所不齿的。
　　在她的办公室里，她就被人剃了个不伦不类的阴阳头，一边光，一边是头发，是头发那边，被剪子铰成了狗啃的样子。没头发的那边，剃得也不是全秃。她军装上的两个红领章也给撕下来，刚把她押出大楼，就把她推上一辆车，一个又大又重的大牌子，结结实实地挂在她的脖子上••••••
　　让她有所知觉的是，有人在她的臀部和胸部，来回地摸索着，似乎在找一些很实质的东西。让她有意识地感觉到，自己还是个女人，还有些羞耻心。这样的咸猪手在堂而皇之地游历着，她的两只手被两个男人紧紧地挟持着，向后背去，再加上大牌子的重量，她不得不弯下腰，撅着的屁股和下垂的胸部，成了身体最凸显的部位。
　　高音喇叭在耳边鸣响，震得脑瓜子嗡嗡响。每喊出一个字，就如同一颗炸弹在耳边炸响。她在这样的环境里，渐渐地失去了知觉。当她恢复了意识时，她发觉自己已经在一个房间里。她睁开眼睛便看见一张戏谑的脸，正在冲着自己笑。这个人她认识，是林德胜，这件事情的发起人，因为搧了他一个耳光，便惹来了这么大的麻烦。他要干什么呢？她非常鄙夷地瞪了他一眼，扭头瞅向一边。
　　“林主任，不不，叫错了，应当叫你林总的接班人！哈哈，你的林总去苏联，怎么就没带上你？”林德胜嘿嘿笑着，把脸凑过来。她动动身，发觉自己没有被捆住手脚，她想抡起手给他一个大嘴巴，可是心有余，力不足，她已经做不到嘎巴溜脆③的痛快举动。她干脆就放任他上来，实现他的梦想。
　　“小子，想玩玩老娘？来呀！看看你小子能不能给老娘一个痛快的，来呀！”林育林淫邪地笑着，张开了怀抱，等待他上来，给她一个痛快。
　　林德胜吃了一惊，这样一个林育林，让他拿捏不准。这么一个女人，生过了一个孩子，是他喜欢的口味吗？说实话，在客车上去摸一把女人的敏感部位，就是为了猎奇。林育林的身上有着年轻女人所没有的东西，身体该凸起的地方，都凸起了，不像没出阁的女孩，身体还干瘪着，没有发育成熟。成熟的女人有着非同一般的魅力，摸上一把，那种感觉丰富了脑子里的想象。现在，这个成熟的女人就在他面前，他可以任意去玩弄。他把手伸到了高挺的胸前，捏了一把，又缩了回来。不知为什么，他一下子失去了兴趣，没有一点儿玩下去的想法。
　　看他有些迟疑，林育林笑了，故意逗他。“你是不是缺少母爱啊！是不是想在我身上找点儿母爱的感觉啊！看你这个岁数，你妈比我大不了多少，是吧！”
　　一语中的，林德胜有点慌乱，站起身，离开林育林，嘴上却说：“有的是没开苞的小姑娘，我都不稀玩，还玩你个老娘们？呸！你也太高看自己了！”说着，他不屑一顾地走出去了。
　　这是嘴上没毛的雏儿，林育林都替他的娘老子汗颜。这么个年纪，脑子里的东西这么花里胡哨的，再长大一些，不敢想象啊！县革委会主任林本明，她不熟悉，可在教育孩子这方面，却管中窥豹，可见他有多么的失败。依仗老子手里的那点权势，而胡作非为，横行乡里，早早晚晚会有人收拾他。
　　她的脑子胡思乱想着，这时候，门却开了，有人来提审她。她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人家问什么就说什么，不必死扛。自己这点儿事，不过就是自己无知，站错了队而已。认识错误，改过自新，这是国家的政策。
　　她被戴上了手铐，才发觉是这一伙人不是县革委会的，清一色的蓝色制服，看样子是省城派来的。她被押上车的一瞬间，看见不远处有人在向她挥着手。她看清了，那个魁梧的身材，是那个憨憨的人，是四楞子。一股暖意涌上了心头，这世上还有这样一个人在牵挂着自己，让她觉得值了。吉普车经过他的身边，她探头去看，他们的目光碰到了一起，只是，林育林没有看清他的面容，泪水已经模糊了双眼。
　　注释：①斜楞：东北话，没用正眼看。
　　 ②瘪瘪掐掐：东北话，形容植物的果实不丰满。
　　 ③嘎巴溜脆：东北话，形容说话办事很干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