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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转变

作品名称:江船      作者:纯风      发布时间:2021-12-09 23:01:41      字数:3488

  在夏天一个闷热烦躁的午后,郑成鹏和刘桂菊大吵一架。母亲的精神失常让他终于尝到了自由的滋味,在无人管束的那段时间,他加入了两个哥哥曾经领导过的由少年组成的队伍。尽管他加入的时间晚于队伍里的所有成员,但由于上一茬无忧无虑的少年几乎在一夜之间都长大成年,开始承担家庭里的部分重担,无心游戏。他想抓住这个机会,自己控制这支队伍。他尽管只比堂弟郑成天先出生几十天,却不妨碍他以哥哥的口吻与对方商量:“十二,我是不是你的哥哥,愿不愿意听我的?”
  家庭的变故和三个妹妹的离世让郑成天褪去孩子的稚气,不做争论,而是以较为成熟的口吻说道:“你永远是我的哥哥,你说的我自然全部听从。”
  对于许永福和许永恒兄弟俩,郑成鹏则以长辈的身份命令道:“我是你们的舅舅,如果你们不听话,我就告诉姐夫。”他一下拥有三个队员,再一一击破剩余较年幼孩子的心理防线,将他们拉拢到自己的麾下,逐渐形成一支数十人规模的队伍。而曾经的少年队无人再把它聚集起来,几近不复存在。
  郑成鹏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郝诗丽曾告诉他,她喜欢具有英雄气概的男人,就像他的父亲和他的祖上那样,这是她愿意同他交往的原因。她相信他会成为那样的人,毕竟他的哥哥们已经初露这种气质。事实如她诉说的那样,短时间内他在同龄人中树立了威望,他掳获了她全部的真心,心中不由得多了几分得意。可惜好景不长,刘桂菊恢复了神志,他的生活也随之恢复到之前那种刻板固定的轨迹中去。然而在很早之前他心里就明白如果母亲一直不放松对他的管教,他永远不会长成守护一方的参天大树,总有一天她会感到失望,只是母亲长期严厉得让他失去了叛逆的勇气,虽有怨言却不敢反抗。几个月的自由成长让他更加确信了心中的想法,并增长了几分勇气,于是忍受了三个多月的唠叨之后,心中的不满终于暴发,他第一次冲刘桂菊发火:“时代早就变了,人们只相信真理,已经不再相信你这些虚假无用的赞神歌,它已经失去价值。你何必让它传承下去?何必让我跟你一起折腾?”
  “真理只有少数执着的人才能发现,神灵也只庇佑少数诚心信任它的人,你所看到的大多数只是游离于两者之间的人。”
  郑成鹏歇斯底里地说:“我受够了,不管怎样,我不会再背诵这些无聊的玩意。”
  “那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刘桂菊放弃劝说,任由他去胡闹。郑成鹏如释重负,他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丢弃对鬼神的最后一丝崇信,从此以后,他不再敬畏鬼神,心中所想只有自己和自己的利益。他随即显示出精明的特质,能一眼看出他人的喜好,并采取与之对应的对策,这是与两位哥哥不同的特性,让他逐渐赢得年轻人的欢迎和大人的喜爱。
  郑耀宗不无骄傲地对众人说:“瞧我这聪明的小儿子,他比相声演员还会说话!”他为之得意,在因怀念过世的长子而哀伤的深夜,总是以此安慰自己:幸好老天还给你留下一个聪明的儿子。这是他唯一的儿子,也是他仅存的精神寄托。虽然他有时会后悔将次子过继给哥哥,不然他还有两个儿子作为继承人,不过他又庆幸当初过继给哥哥的是次子,而不是较为机灵聪敏的小儿子。尽管他不再负担教育郑成钢的义务,现在也不免为他不谙世事的愚昧和执拗担心。在公社第一批新船下河后的一个清闲傍晚,他忍不住规劝道:“你应该停止向上帝祈祷,这是多么愚蠢的行为!”
  郑成钢轻淡地说:“我看不出哪里愚蠢。”
  郑耀宗做出退步:“你至少应当认识到这是个错误,解救灾难的永远是我们自己。”
  郑成钢依旧坚持己见:“主让世人良善,让世人互相谦爱,如果有错,那么错的应该是你的观念。”
  “如今无人偷抢作恶,夜不闭户,哪里没有好人?”郑耀宗气得跺脚,仍不愿意放弃任何机会劝说,甚至恨不得拿竹条抽他脑袋。
  郑成钢沉默着不做辩驳,没有遵照郑耀宗的意思而改变信仰,谈话结束后,每日的祈祷依旧悄然地进行。但他也明白郑耀宗善意劝诫的深层含义,如果他改变信仰的秘密被别人揭发,肯定会带来严重的后果。于是他照样参与集体工作,与大家同吃同喝,只是很少与人交流,在开会或者闲聊的时间,他总是拿着刀目不转睛地雕刻木头。人们惊讶地发现他雕刻的技艺飞速地长进,不论是一个桃核或者一个木头疙瘩,在他手中总能变成栩栩如生的人或动物。王援朝希望他把完成的作品全部交由自己卖给供销社,承诺价格不会低于五分钱,售卖获得的资金由两人平分。郑成钢爽快地答应,他对钱没有兴趣,只是希望让别人见到他在用劳动创造价值,以此掩盖他的秘密。
  供销社本不愿收购王援朝拿去的木雕作品,但看在他已故的父亲的情面和可怜的遭遇,勉强买下,将其放在不显眼的手工艺品柜台。那场灾难夺走了父母的生命,让他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经营多年的供销店也毁于一旦,没了生活来源,不得不在造船的场地打零工糊口。他面临上船拉纤和在码头拉板车两个选择,在最后几条木船下河后,最终选择了前者。拉纤虽然较为辛苦,却可以让他挣得更多工分和工钱,他迫切地需要本钱将父亲的小店重新开张。在船上,他是郑成钢唯一愿意交流的朋友,甚至能够以非基督徒的身份参加何庆祥与郑成钢夜间的祈祷仪式。
  在一个满天繁星的周末夜间,何庆祥做完礼拜郑重地告诉他们,他收到了神的喻示:基督徒将重获自由。王援朝对此深表怀疑,但第二天上午船民公社社长就送来通知文件,劳动改造结束,所有下放的人都可以回到原住址,并重新赋予每个人自由选择宗教信仰的权利。一场自上而下的改革也由此拉开帷幕。
  一个月之后,船民公社大会在空旷的河滩召开,全体社员无一缺席。社长拿着大喇叭在台上转述上级下达的指示精神,每个社员只要向集体缴纳一笔资金,便可承包一部分集体资产,自主经营,不论是劳动时间管理,还是利润分配都不再受集体约束。
  这个消息让许富有欣喜若狂,他迫不及待地跟妻子郑成娟商量,他作为干部,需要带头承包一条木船,率先脱离集体独立经营,做好表率。
  郑成娟担忧道:“单干亏损了怎么办?家里已经没有钱了。”
  许富有郑重地承诺:“集体生产束缚了我工作的效率,平均分配磨平了我的激情。你要相信,有了我们自己的小船,我愿意付出全部的热情,一定能获得更多收入。”
  郑成娟打开储钱的小木箱给他看,里面只有一些零碎的硬币和几张粮票:“家里只有这么多积蓄!你跟父亲和二叔想想办法。”
  “不行!不要贸然行动。”郑耀祖和郑耀宗断然拒绝,他们不是没有脱离集体独自生活的意愿,而是过往的经验让他们对前景心存疑虑,“先观望一段时间,等事情明朗了再做决定。”
  许富有不仅没能说服他们,还被他们说服,他抱着观望的心态静待事态的发展,却迟迟没有一户人家肯出钱承包一条木船。船民们都过惯了集体生活,每月分得的工钱刚好满足一家人的日常开销,每家的情况几乎相同,这么多年几乎都没攒下存款。不久之后,许富有发现了真正的原因,人们在看到别人成功或失败之前,往往缺少做决定的勇气,守护固有的生活状态能让每个人内心获得安宁,而改变可能带来惨重的后果。
  田喜子是第一个脱离集体的人。他的父亲因偷盗而被捕,在劳改时患病而亡。与郑耀旺一样,他的老娘也为他讨了一个逃荒女子当媳妇,逃荒女子给他生下三个儿子。他传承了父亲偷窃的本领,却不具备养活家人的能力,常常不按时出工,一年下来倒欠集体一些钱。三个儿子即将成年,却瘦弱不堪,吃的少干的也少,因此常年入不敷出,穿的破破烂烂。他常抱怨时运不济,集体生活束缚了一身本事。他渴望不被束缚,渴望单独行动,所以当脱离集体的机会来临,他毫不犹豫地抓住,不顾母亲和妻子的反对,毅然决然地到黑市卖掉父亲准备当成传家宝的玉瓶,承包一条刚下河不久的新木船。他得意地驾驶着木船带着一家人离开,背后关于他的讨论不绝于耳。有的人嘲笑他自不量力,单打独斗怎么能挣到钱?这次肯定会摔个大跟头。然而半个月后,他一家人拉着一船稻谷回来,收入相当于之前全家人一个月的工钱。但种种嘲讽般的议论还在继续:
  “赚了钱怎么样?”
  “社会主义国家怎么能容忍资本家的存在?”
  “有命赚有命花才行!”
  安分守己的人们说得振振有词,静等着看他迎来悲惨命运。
  打破现状的是一个叫林光磊的老实人,他是第四船民大队的会计,为人忠厚和善,做事认真,账本记载的进出货物和工时工分都清清楚楚,记了多年的账,没出现过一笔错误。他同时无偿地兼职着出纳的工作,义务性地为集体采购物资而不算工时,这给他赢得了尊重和信誉。和郑耀宗一样,他也在密切关注着田喜子引起的效应,但通过较为务实的方式,他计算出一趟运输的收益减去成本还拥有比较大的利润空间,为此暗自欣喜。于是他把社长请到自己家,用好酒好菜款待,请求对方吐露更多关于改革的消息。社长吐着酒气,语气坚定地告诉他:“政策不会变,永远不会变!”他思虑再三,终于在秋后河水平静的一天中午,选择了退出集体,走向市场这条道路。这犹如抛进河水中的巨石,在公社掀起轩然大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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