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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醒来

作品名称:江船      作者:纯风      发布时间:2021-12-08 23:20:03      字数:3944

  王彩凤深深地陷入无助和惆怅,自从洪水冲垮了县城,得知郑成英在洪水的激流中丧命,郑成钢就像变了一个人。过了一些日子,眼见着郑成钢变得越来越孤僻,王彩凤却无能为力。郑成钢就像个受到创伤的将军,丢盔弃甲,远离同伴,不再参与往日无忧无虑的集体游戏。当郑成天等人划着小船呼唤他到河中捕鱼时,他向他们投去不屑的眼神。入秋的清晨,他一个人踏上雾茫茫的河岸,凭着记忆走到一个低矮的土包前,那是埋葬郑成英的坟。郑成钢因哥哥的离世而自责,也因哥哥的离世而第一次对河水产生恨意。他恨透了这条悲伤的河流,他从来没有过如此厌倦漂泊的水上生活。坟墓不远处就是埋葬祖父骨灰的地方,只是坟包和坟前的墓碑不知去向,关于祖父最后的记忆已然消失。他试图想起慈祥的祖父的模样,浮起的却只是一个模糊的形象。回到船上,他把自己关在船头舱里,闭门不出。王彩凤每天钻进去一趟,换上新鲜的食物,清理尿盆中的排泄物。
  王彩凤担心郑成钢憋坏脑子,悄悄地向郑成天和许永福说道:“你们想办法把他弄出来,又不是没出嫁的丫头,整日待在那旮旯地方干什么?”
  郑成天摇摇头说:“我们去找过他,他不愿意走出船头。”
  “那你们多去陪陪他。”王彩凤说道。
  “不用管那个废物,由他去吧!”郑耀宗不耐烦地打断他们,催促过来凑热闹的郑耀旺抓紧时间夯土垒墙,又叫回郑成天郑重地说道,“把成鹏喊来。”他已经失去了一个最优秀的儿子,郑成钢的表现让他失望透顶,郑成鹏是振兴家族最后的希望,郑耀宗自此决定从现在开始将他作为继承人培养。
  人们都在岸上忙碌,白天的船舱异常地安静。猖獗的老鼠在船底的木板上爬来爬去,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不觉得躺在床上的那个人能对他构成威胁。郑成钢懒得去驱赶那些胆大妄为的家伙,他既没有生病,也没有装病,他只是沉浸在怀念哥哥的怅惘中。郑成钢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相信哥哥就这样死去,他还那么年轻,刚与嫂子完成大婚,孩子即将出生,未来还拥有很长的路,生命却戛然而止。郑成钢只要回想哥哥还在世时的生活,那黝黑坚毅的面容就浮现在眼前,仿佛那件事没发生,哥哥并没有死去。郑成英还像往常一样专注地雕刻着坚硬的木头,也像往常一样用风趣的语调说着稀奇的见闻,且又一次告诉郑成钢,他以后要建造一艘坚不可摧、不惧风雨的铁船。郑成钢坐起来想要抓住哥哥,郑成英又立即消失不见,于是他记起亲生母亲说的话:哥哥已经不在了,是他害死了哥哥,是他造下的孽。整个秋天,郑成钢都在得到与失去、今日与往昔之间,反反复复地承受着煎熬。
  在一个黄昏转瞬即逝的夜晚,郑成钢终于开口向何庆祥问道:“人是不是为了遭受惩罚才来到世上?”
  外面已是数九寒冬的季节,寒风呼啸,大雪跟着北风席卷而来。何庆祥没有当即回答,而是先抖掉身上的雪,然后躺在床上思考了一会儿。这是三个多月以来,他从郑成钢口中听到的第一句话,从这句话中他听出厌世的意味,看似在抱怨心中的苦闷,弦外之音是不再眷恋这个世界。沉默良久,何庆祥缓缓地说道:“人这一生大抵是痛苦的,我们不断地在这个世界挣扎,在绝望中寻找寄托,终究不会找到存活的意义。这都是上帝对我们的惩罚,因为我们都是有罪之人。”
  “我们犯了什么罪?”
  何庆祥解释道:“这是我们先祖传给我们的罪恶。上帝是爱我们的,他派自己的儿子降世用生命抵挡了我们的罪恶,只要我们真心悔改,信任基督耶稣就能得到宽恕,就能得救。”
  犹如在黑暗中看到一缕光明,郑成钢虔诚地请求道:“我愿意悔改,请让上帝宽恕我这个可怜人。”
  何庆祥严肃地说道:“上帝不会因你可怜而宽恕你。无论世人怎么误解你,嘲笑你,反对你,你都要坚信耶稣做你的主。你若能坚持做到,耶稣自然会代替你接受惩罚。”
  “我需要做些什么?”
  “来吧孩子,你只需要忏悔!把你的过错坦诚地告诉上帝,只保留纯净的心灵。”何庆祥把手放在跪着的郑成钢的头顶,听完郑成钢的忏悔说道,“你已经做出悔改,从此就是上帝的子民。这里没有圣书,也没有圣器,无法帮你洗礼。从今往后,你就跟我一起祷告,改正行为、语言、思想上的过错;珍爱自己的生命,珍惜时光,心怀感恩,善待他人,帮助他人,你所做的一切主都能看见。”
  寒风在清晨停了,外面安静下来。郑成钢跟着何庆祥做完祷告,打开舱盖,看见整个世界被大雪覆盖,遥远的太阳挂在赤条条的树梢上,阳光被一尘未染的雪地折射得格外冰冷刺眼。他用胳膊在舱口周围扫出一块空地,双手支地艰难地爬出船头舱。由于长时间没有活动,肌肉软化得犹如一坨坨老浆糊,木棒似的两条腿没走两步路就没了力气。早起扫雪的人惊讶地看着他披着满头长发,扒着船沿佝偻着身体想要下船。太长时间颓废在狭小的空间内,迈上岸的第一步是如此地费劲。扫雪的船夫上前想要搭把手,郑成钢断然拒绝:“谢谢你的好意,我要自己走上岸。”他羸弱的身体没办法完全服从他决绝的意志,双脚还没沾地就一屁股坐在河边的雪地上。郑成钢艰难地爬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向刚刚新盖成的茅草屋。
  在厨房烧火的郑成霞看见一个邋遢的男人在雪地缓缓向她们走来,她以为又是一个乞讨食物的人,便准备拿一个馒头送上去。郑成娟拦住了她:“能这么早出来觅食就不会成为乞丐!”等邋遢的男人走进厨房撩开遮住面部的头发,她们认出这个胡子拉碴羞愧而又憔悴的男人是郑成钢,又惊又喜,不久之前她们还以为他永远走不出那个小屋。郑成钢向她们挤出微笑,在炉洞前烤一会火,吃完一个馒头拿着水桶又走出厨房,来到井边脱下衣服,将半桶井水举过头顶浇遍全身。皮肤升起一层薄薄的雾气随即融入寒冷的空气,滚动的水珠结成晶莹剔透的钻石挂在头发、眉毛以及胡子上。即使身体被冻得不停地颤抖,郑成钢依旧努力地克制躲避寒冷的念头,用双手一点点搓除身上的污垢。
  郑成娟为他拿来香皂、毛巾和干净的衣服,郑成霞提来两个暖瓶,把饮用和早晨洗漱的热水倒进木桶,腾起一股热气。许永恒、许永福从母亲那里得知郑成钢走出了船头舱,连忙穿上衣服,把郑成天喊起床,一同走到水井旁边,只穿着一件内裤的郑成钢出现在眼前。他胸膛前的肋骨清晰可见,腹部凹瘪,突兀的胯骨就要破皮而出,又细又长的身体被冻得通红,四肢僵硬,却不停地抓起地上的积雪往前胸和胳膊上涂擦。他似乎在洗澡,又像在进行某种仪式,擦拭完最后一根脚指头,没有用毛巾擦干身体,而是伫立在原地静静地等待身上的水分蒸发。郑成钢穿上衣服,让郑成天帮他找一把剪刀,揪着结冰的头发一刀一刀地将其剪去。
  经过半天的折腾,郑成钢既没有冻坏四肢,也没有感染风寒,喝下一碗热汤后反而精气神十足。何庆祥将此归结于上帝的爱怜,声称这是改过自新的人应得的奖赏。郑成钢现在对此深信不疑,他感觉心中住着一位慈祥和蔼的,只要闭上眼虔诚地祷告,上帝就能显示神迹救助受苦受难的信徒。于是起床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是低头祷告十分钟,感谢上帝赐予的宁静的夜晚和阳光明媚的早晨;吃饭前,他先把餐具摆正,闭上眼默默地感恩上帝把美食奉献给人间。在晚上睡觉前,他跟着何庆祥唱完圣歌,则轻声祷告半小时,向心中的主传达他的愿望。他每日祈祷的心愿都相同,希望温柔的嫂子抛弃悲伤振作起来,重新组建家庭;希望善良的姐姐成家以后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最后他总会庄重地祈求:“主啊,请您让这个家族脱离苦难,阿门!”
  郑耀宗当初见两个年轻人情投意合,便与曹猛约定,将两人的婚事定在来年开春。胡长梅没想到郑成霞第一面就相中了男方,她为好朋友找到如意郎君感到欣慰,也为自己命运的不幸感到悲伤。她不想让自己的忧伤影响了郑成霞喜悦的心情,更不想让自己晦气的新寡妇身份破坏新婚的喜庆,向郑成霞道一声祝福就回了娘家。
  郑成霞既期待这天到来,又不希望它来得太快。她对新的家庭和岸上生活充满向往,又不舍得离开现在这个千疮百孔的家。虽然郑成钢走出了船头舱,但刘桂菊的神志还没清醒,总是嘀嘀咕咕地说着没人听懂的呓语,郑成霞既担心出嫁以后没人照顾母亲,又担心随时再次出现灾难彻底摧毁这个即将分崩离析的家。这天晚上,她与父亲商量把婚约推迟。
  郑耀宗断然拒绝:“婚姻大事,不能儿戏!”
  郑成霞只好更加细心地照料母亲,希望她能尽快好转,出嫁的具体事宜则由郑成霞自己准备。连续几周,郑成霞做完家务就守在刘桂菊身边寸步不离,甚至找出一根废弃的船绳,将一头系在自己胳膊上,另一头系在母亲的脚脖上,然后打上死扣。她试图用这种方式牢牢地拴住紧密的亲情,让时光永恒,然而时间从不会停下,不论对它珍惜还是不珍惜。
  在约定的婚期三天前,曹朗提着南方的糕点和黄酒,跟着父亲曹猛再次来到公社。两家人在一起简单地吃顿饭,因为刘桂菊给郑成霞准备的嫁妆被大水冲走了,郑耀宗也没好意思收取彩礼。曹朗在公社待了两天,从屠宰场买了半扇鲜猪肉。
  第二天一早,许富有开着从筑坝工程队借来的一辆拖拉机来到公社,再贴上两张红纸成了送亲的交通工具。郑成霞的行李只有一个布包和一个木箱,包里是一床夏天的薄被,箱子里是换洗的衣服和临时购买的两个暖水瓶,由郑成天和郑成鹏搬上拖拉机。即刻就要分别,郑成霞抱着母亲痛哭。听到孩子的哭声,母性的本能驱使刘桂菊神志恢复正常。“大喜的日子,不能哭!到了那边要安分守己,勤快一些。”刘桂菊为郑成霞抹去眼泪嘱咐道。
  看到母亲重新焕发了神采,郑成霞转哭为笑:“妈,您终于醒了……”红着眼睛被刘桂菊拉着走出门。
  刘桂菊看见在门外等候良久的曹朗,把郑成霞的手放在他的手上:“有空了常回来看看。”
  郑成霞与曹朗并肩踩着红纸走上拖拉机,她环视一周,看见胡长梅站在人群外面的墙角向她微笑,看见郑成钢用右手在胸前画个十字,然后关切地注视着她,看见郑成鹏和另几个弟弟在开心地吃着糖果。郑耀宗趁她没注意,悄悄地塞给她一个折叠的、鼓鼓囊囊的手帕。直到坐上火车查票时,她才发现口袋里多了一个东西,打开后才发现里面是一叠纸票和全国通用的粮票。她知道家里已经穷到靠政府救济度日,她想要下车把这么多钱和粮食送回去,可是火车已经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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