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92

　　91、
　　店外应声回答的不是别人，而是老熟人哈密瓜。他西装革履、头发分梳，嘴上叼烟、挺凸肚皮，手提一壶农夫山泉昂然而来。哈密瓜人未进门，声音却先进门：“几位哥子脚杆等麻了。”
　　温糊咀手里捏着小酒瓶子，点头哈腰地问：“哈总，什么风把你老人家吹来了？”
　　哈密瓜笑着说：“东方风来满眼春、深化改革人民喜，当然是温暖的东风呀。”
　　牛灿皮立即递上一支香烟笑着说：“喜鹊一叫，稀客来到；哈总一到，喜事跑不了。”
　　哈密瓜笑得像一尊罗汉说：“什么喜事？离开阴镇长阴书记，都不叫喜事，也许还成坏事、烫手的烂事。”
　　阴柴木谦逊地说：“我一个巴底子的科级干部，怎么比得了腰缠亿万财富的哈总？”
　　哈密瓜谄媚地说：“豆腐多了是水，金钱多了是纸，只有兄弟之情，才是万古长青藤。没有阴书记在台上着力提携，只怕我哈密瓜至今还讨米要饭。即或不讨米要饭，我也是住你们政府提供的扶贫房呀。”
　　水鸭掌拖过一把椅子说：“站起说话腰杆疼，蹲起打屁胯子痛。坐下来喝两碗水豆花，扯一歇龙门阵，勾兑一盘镇内镇外、国内国外的大事小事。”
　　哈密瓜大声呼喊：“找几个玻璃杯子来，我们把胶壶中的农夫山泉喝了。再焖一锅酸菜猪肚条，我们边喝水边扯龙门阵。”
　　多种经营，因客经营，是欧阳九红让水莲依这样做的。过去，客人来店里不但吃水豆花，还想吃蒸肉格格、醪糟汤圆、根粑凉粉、羊肉包面，有时还想炒两个菜、下三两酒，水莲依要么当面推辞无法提供，要么蹶着屁股到处购买，连脚步钱也没有一分。而今，客人在吃传统的水豆花时，需要炒几个小菜，水莲依也是拿手的，色香味形俱全，包你满意而归。
　　温糊咀拉长猪肚条一样的嘴巴说：“矿泉水下猪肚条，可惜上等的好菜，还是打两斤苞谷酒过瘾。”
　　阴柴木笑着说：“不要打苞谷酒，就是哈总的农夫山泉。”
　　温糊咀举着手中的小瓶子说：“要喝你们喝，我自己带着苞谷酒。”
　　哈密瓜笑着说：“就依照温书记的，各喝各的酒、各吃各的菜，到时候不许反悔。”
　　水莲依拿来五个玻璃酒杯，虽然满满地倒上，可是温糊咀不屑一顾，只顾闭着眼睛品尝自己的小瓶酒。牛灿皮气愤不过，一把抓起玻璃杯一口吞了，忽然发现不对劲，哈密瓜带来的根本不是矿泉水，而是正宗茅台酒。但是，他却高兴在肚子里，胡说在嘴巴上：“哈总，哪里提来的农夫山泉，苦得要死、咸得要命，不好喝呀。”
　　其他人也抓起玻璃杯，撮起嘴巴小心翼翼地先品尝一口，然后狠狠地猛喝几口说：“又苦又咸、又酸又臭，真是不好喝。”
　　哈密瓜笑笑说：“阿依水虽然治理好了，看起来清澈见底、游鱼可触，一路流淌下来，也收留了许多污水污物污气，能好喝到哪里呢？”
　　喝了两水碗豆花、两杯茅台酒，水莲依的酸菜焖猪肚条也端来，温糊咀依旧摇头晃脑地品尝自己小瓶中的苞谷酒，有时故意“叭叭”地咂着嘴皮子，显示出自己的高尚和精明。
　　阴柴木不想把事情做绝，到时候兄弟们不好见面，狠狠品尝一口杯中酒说：“温糊咀温老二，你在哈总那里得了不少好处，虽然不是月母子遇见老情人，但也是桥路相连的兄弟呀。不要说哈总提来的是一壶农夫山泉，就是一壶马尿也得喝下去，不然的话，兄弟们今后怎样见面呢？”
　　温糊咀极不情愿地将小酒瓶摆在桌上，抓起面前的玻璃杯一口倒进嘴巴，感觉有些不对，又吐进玻璃杯，眯着眼睛、皱着鼻子、撮着嘴巴闻了半天，才伸出乌黑的舌头轻轻品尝两口，并连声赞叹：“好酒，好酒呀。”
　　阴柴木讥笑说：“什么好酒呢，分明就是农夫山泉。”
　　温糊咀一口吞了玻璃杯中的白酒，窜过去提起哈密瓜面前的农夫山泉水壶，仔细端详半天才自言自语地说：“怎么是茅台酒味呢？”
　　牛灿皮笑着说：“这就跟老婆婆娶闺儿子一样，新娘是旧的，新郎却是新的，使用起来感觉当然不同呀。”
　　温糊咀低声问：“把茅台酒直接抱来，何必腾出来灌进农夫山泉瓶子？”
　　水鸭掌冷笑说：“老二，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机关干部谁敢大张旗鼓地喝茅台酒？中央《八项规定》是怎样说的？县委《十条纪律》又是怎样说的呢？不要说纪委监委看见走不脱人，就是人民群众看见拍个抖音，也让你娃娃狠狠地喝一壶。”
　　温糊咀连续喝了两杯才坐下来说：“人类的智慧就是无穷无尽，这样高妙的对策也想得出来。掩耳盗铃、暗度陈仓、鱼目混珠、借尸还魂，都是古人归结出来的好成语呀。”
　　阴柴木敲着桌子说：“酒过三巡、话语打开，我们还是先说正经事。不然的话，酒醉了，人糊涂了，事情也就忘记了。”
　　大家放下筷子，放下酒杯，眼碌碌地望着阴柴木，看他怎样说出正经事情来。
　　阴柴木巡视一眼大家说：“镇里又争取了两个大型建设项目，一个投资9亿元，一个投资5亿元，马上招投标。”
　　水鸭掌急切地问：“什么项目，这样大的投资？”
　　阴柴木顿一顿说：“第一个是污水处理厂。因为阿依水流程1300里途经11个县市，惠及1100万人口，所以投资规模巨大。”
　　温糊咀接着问：“第二个呢？”
　　阴柴木淡淡地说：“青龙山生态公园建设。你们是知道的，按照《阿依镇生态宜居运动康养总体规划》，青龙山生态公园早就筹建，因为资金链接问题，只是进行了百姓公墓、健身步道、休闲亭廊简易建设，远远不能满足经济社会发展需要，更不能形成颇具影响的、带动地方经济发展的佛教文化胜地。”
　　牛灿皮瞪大眼睛说：“这样巨大的项目投资，按10%提取利润，也得上千万元；按20%提取利润，也是两千多万元。哈总夺标，兄弟们‘癞子跟着月亮走，沾两毛钱的光’，拈几匹巴脚菜叶子，找两碗稀饭钱。”
　　哈密瓜哭丧一张南瓜脸说：“原来的项目都收不了官、结不了账，新的项目谁敢接受？”
　　温糊咀着急地说：“谁的胆子这样大呢，国家重点项目资金也敢截留揣进荷包里？”
　　牛灿皮更是气愤得跳起来说：“我们现在不在党、不在组织，没得管束，也没得顾忌，扯起堂子告发他，鼓动农民工写百民信、千民信、万民信到纪委监委揭发他。”
　　阴柴木也莫名其妙地望着哈密瓜，不知道他指向谁、埋怨谁，想告发谁。
　　哈密瓜叹息一声说：“其实也不是截留项目资金，而是在项目工程验收结算时，有人故意找岔子、拈砂子、寻稗子，不让工程顺利验收结账。”
　　水鸭掌低声问：“哈总说的是阎婆惜吗？”
　　阎婆惜是哈密瓜暗地里给阎三三取的诨名，想侮辱她的人格人品。哈密瓜嘟着嘴巴说：“在阿依镇上，除了她敢叫板阴大哥阴书记阴镇长，还有谁呢？一双眼睛翘望天上，一双脚板深扎地里，谁也瞧不上。”
　　阴柴木笑着说：“人家还是个大姑娘，没有结婚的幺妹儿，你们取这样的诨名，今后谁敢娶风流成性、水性杨花的阎婆惜呢？”
　　水鸭掌讨好地说：“大哥正好单身，直接娶回家做大嫂呀。”
　　温糊咀接过话说：“对头，我们全部保媒，元旦举行成婚大典。”
　　阴柴木摇头说：“老牛吃嫩草、兔子吃窝边草的事情，现在还轮不上我。当前最要紧的是，催促阎三三抓紧组织工程验收，尽早让哈总所有项目工程结账，然后你们四人合力全心全意夺标污水处理厂和青龙山生态公园建设工程。这里我得事先把话说清楚，现在三个兄弟落难，哈总必须拈在篮子里，给他们一碗饭吃。”
　　哈密瓜笑眯眯地说：“老大书记安排的，我敢推辞吗？全部录用，均为副总经理，月工资两万元，年终奖金视其经营情况再定。”
　　阴柴木笑着说：“这就对了，这就是真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水鸭掌噙着泪花说：“我们绝不会忘记阴书记大哥的再造之恩、为难之情，有好处也是大家的。”
　　温糊咀张牙舞爪地说：“我们现在也是老总了，走到哪里也得把胸脯挺起来、资格抖起来、派头拿出来，让那些整治我们的人看看，没有组织照样生活，不当村干部照样发财。”
　　
　　92、
　　哈密瓜见到阎三三，是在国际自行车赛道上。阎三三带着监理和工程管理人员，正在检查赛道的渣石铺垫质量。哈密瓜几步窜过去说：“阎书记，我正找你呀。”
　　按照组织要求，纪委书记不能分管工程项目，但是必须监督工程项目实施过程以及质量验收。阎三三戴着麦秸草帽、黑着一张圆脸说：“我也要找你呀。”
　　哈密瓜满脸汗水地说：“书记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阎三三因为长期在工地上摸爬滚打，全身上下晒得像非洲人，除了一口洁白的牙齿外，似乎连眼镜框子都变成黑色。她一手拿着卷尺丈量、一手拿着铁锤敲打说：“你在块石上直接铺盖碎石，不符合设计方案，必须返工重来。”
　　哈密瓜争辩说：“几辆自行车行走，难道还怕撑不住吗？我敢打赌，就是载重车、装甲车，也不会碾压成沟凼。”
　　阎三三马着圆脸说：“工程建设质量，必须讲求科学施工、科学管理、科学验收，绝不能打赌斗狠，更不能存在侥幸心理。按照设计方案，应该是路基平整之后，先铺垫块石，碾压之后再铺垫渣石，碾压之后再铺垫碎石，碾压之后再铺垫细砂水温层，碾压之后才铺盖初层沥青、二层沥青、三层沥青。”
　　哈密瓜哭丧说：“阎大人、阎姑奶奶，你这样碾压去碾压来，我这自行车赛道不就成了洋芋垄子、排水沟子，怎么举办国际大赛呢？”
　　阎三三一锤敲打在块石上很霸气地说：“所以，你必须返工，质量第一、科学施工，绝不能在大赛时丢中国人的脸面。”
　　哈密瓜摇头苦苦哀求说：“明年上半年要交付使用，满打满算一年半时间，几十公里的国际自行车赛道，叫我如何建成呢？再说，山地自行车负重大赛不是成功举办了吗，没划破一条胎，没倒下一辆车，没摔伤一个人。”
　　阎三三冷峻地说：“山地自行车负重大赛和国际自行车大赛是两种形式、两种标准、两种要求、两种影响，完全没得可比性。”
　　哈密瓜生气说：“真是服帖了你姑奶奶呀。”
　　阎三三用不可争辩的口吻说：“一切按照合同约定办事，就是夜以继日、加班加点，也得按照施工方案保质保量完成施工。”
　　哈密瓜在阎三三面前碰了钉子，没有讨到什么便宜，心里很不畅快，于是灵机一动说：“我一定按照阎书记的指示质量第一、科学施工，保证按时交付政府使用。但是，我也得向书记提两个要求，不知道可不可以？”
　　阎三三很大度地说：“说吧，只要是合理的、我能办到的事情，一定给你办到；如果能力有限办不到，请示阴镇长也给你办到。”
　　哈密瓜拍着手板说：“阎书记真是处处想着百姓、为着百姓的好公仆呀，要是放在过去可以得万民伞。我的两个要求很简单，阎书记举手就可以办到。”
　　阎三三挥挥晒得像枞树皮一样的手臂说：“说吧。”
　　哈密瓜扳着拇指说：“第一呢，把我两千多万元的工程保证金退了，因为项目资金缺口实在太大，捏着裤腰带也周转不过来；第二呢，还有两三个竣工项目没有验收，请尽快组织专家验收，也把我的工程款支付了，同样是项目资金缺口太大。”
　　阎三三笑着说：“施工有合同约定，必须遵守合同。违反合同的事情，谁敢办理？”
　　哈密瓜也笑着说：“阎书记掌握共产党的纪律大权，完全可以敢办理。风雨凉桥已经通行一两年，历经各种狂风暴雨，都没有垮塌下去，今后肯定不会垮塌。还有扶贫易迁房，百姓住进去一年多，也不会垮塌呀。”
　　阎三三不苟言笑地说：“双方合同，就是法律文本，就是双方自觉遵守的文书。哈总，我还到别的工程看看，先走了。”
　　哈密瓜上前拦住她说：“借一步说话可以不，阎书记？”
　　阎三三警惕地问：“什么机密事情，要借一步说话？在我阎三三的生活词典里，没有秘密两个字。有什么事情，当着大家的面，只管说出来。”
　　哈密瓜只好悄声说：“私人的事情。”
　　阎三三只好和哈密瓜离开众人，到一边说话。阎三三对襟长裤、布鞋草帽，高大挺拔、黑脸眼镜，活脱脱一名乡村干部、一名种地留守大嫂。她望着远处的人群说：“说吧，什么事情，要避开他人？”
　　哈密瓜机警地打望四周说：“我有个朋友的孩子，在公安部门工作，仰慕阎书记风采，想交个朋友。”
　　阎三三爽快地说：“好呀，多个朋友多条路，多块树皮多间屋，喊来就是。”
　　哈密瓜笑着说：“是个男孩。”
　　阎三三擦着眼镜上的雾气说：“交个朋友还分男女吗？”
　　哈密瓜提醒说：“是个未婚男孩。父亲是副县级干部，母亲是科级干部，独苗苗一棵，家境殷实得不得了。”
　　阎三三忽然红着脸儿说：“如果这事，那就算了，因为我已有人选，女儿会上对歌时大家见过。”
　　哈密瓜惊奇地问：“那个眼镜医生吗？”
　　阎三三诡秘地一笑说：“是呀。”
　　哈密瓜摇头说：“一个乡下医生，有什么出息呢？高干子弟、富贵二代，人民警察、公务人员，才可以托付终身呀。”
　　阎三三笑着说：“医生最好，看个病、拿个药方便。”
　　望着阎三三远去的背影，哈密瓜一屁股坐在石板上，捏得拳头“咕咕”叫唤，恨不得撵上前，背上一拳胸口出来，方才解心头之恨。为了结交阎三三，哈密瓜下过功夫、动过脑筋、拟过方案，但是全部失败。不仅失败，而且让他颜面扫尽、无地自容。请吃，她不到；请玩，她不去；买衣，她不要；送化妆品，她不收。最后一招，就是送钱，因为钱是万能的、无坚不摧的，连鬼神都可以雇请来推拉大磨、消除灾难。
　　那是很久以前的一个下午，终于被哈密瓜逮到一个机会，阎三三个人在工程指挥部审阅资料。哈密瓜温和地笑着说：“阎镇长好。”
　　阎三三放下手中的资料说：“哈总请坐。”
　　那时阎三三长得丰满高大、白皙水淋，很让男人有一种原始冲动。哈密瓜望着她的圆盘大脸说：“阎镇长好一副富贵相貌呀。”
　　阎三三只是镇长助理，还不是实际意义上的镇长、副镇长。但是她依旧满脸笑容地说：“哈总不光会数钱，还会看相吗？”
　　哈密瓜故作谦虚地说：“略知一二，懂个表皮，不比牛网刺专行专业、专攻专家，专拿人家的钱财。”
　　阎三三瘪着嘴巴说：“再富贵的相貌，再顺趟的命运，如果自己不奋斗、不努力，照样不能解决‘两不愁三保障’问题，国家最多给一个低保、建一个扶贫房。”
　　哈密瓜神秘地笑着说：“阎镇长满身富贵之气，只要你愿意，立即可以富可达人、贵可超人，成为阿依镇数一数二的人物。”
　　阎三三拢一拢长长的头发笑着说：“哈总就爱骗人，富贵能从天上掉下来、地里钻出来吗？”
　　哈密瓜魔术般从荷包里摸出一张银行卡，放在她面前说：“这不是吗？”
　　阎三三莫名其妙地问：“是什么呢？”
　　哈密瓜笑着说：“阎镇长的富贵呀，60万元。”
　　阎三三吓得差点儿跳起来，但是还是稳重地把银行卡推回过去说：“无功受禄不好吧。”
　　哈密瓜以为她嫌少，又魔术般从荷包里摸一张50万元的银行卡，放在她面前说：“镇长只要想富贵，富贵就会源源不断地涌来，要多少来多少。”
　　阎三三沉默了，因为100多万元几乎是她20年的净工资，不吃不喝不用方可积攒下来。如果换成农民，几辈人也积攒不了100多万元。
　　哈密瓜见她犹豫不决便笑着说：“这些富贵本来就是与你俱生而来的，只是一直存放在人家那里。现在时间到了，人家就得一笔笔拿出来还给你，有的有利息，有的没有利息，当然有的还折本，甚至血本无归。”
　　阎三三咬一咬洁白的糯米牙，把面前的两张银行卡推到哈密瓜的面前说：“哈总，还是把钱用在工程上，质量过硬，比什么都过硬。如果这样做了，不仅害了我和家人，也害了你自己和家人。”
　　哈密瓜惊讶地说：“这些银行卡本来就是你的，谁也不害呀。”
　　阎三三站起来态度坚决地说：“不是我的，而是你的。今天的事情只当没有发生，到此为止，天不知、地不知，你我也不知……”
　　哈密瓜坐在石板上抽着大中华香烟，正在狠狠谩骂阎三三“我让你不得过年”。牛犇竟然带着一群孩子玩耍过来，兴奋得他挥手高喊：“牛家兄弟，过来呀，给你找个媳妇要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