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90
作品名称:七月流火 作者:雷耀常 发布时间:2021-12-07 08:49:19 字数:5762
89、
阴灵雨正给学生上音乐课,看得欧阳九红痴迷深情,直到同学们下课,仍然站在教室外那棵高大的紫荆树下。谢浓情几步窜出教室,扑到他面前问:“干爹,找阴老师吗?”
欧阳九红拉着她的手笑着说:“不找她。”
谢浓情调皮地说:“那就是找我。”
欧阳九红摇头说:“也不找你。”
谢浓情眨巴着一双透明的大眼睛说:“还是找阴老师。”
欧阳九红逗趣地问:“我为什么要找她呢?”
谢浓情也逗趣地说:“她是我干娘,为什么不找她呢?”
欧阳九红瞪大眼睛问:“一个学生娃娃,不认真读书,操心大人事情,是不务正业的行为。谨防我给老师告状,好好收拾你。”
谢浓情反驳说:“我都初中一年级了,还是学生娃娃吗?”
欧阳九红假装生气地说:“就是大学一年级、研究生一年级,没有踏入社会,也是学生娃娃,不得大人面前狡辩。”
谢浓情低头极不情愿地“哦”一声,算是回答。
欧阳九红拍拍她的肩臂说:“去把阴老师叫来。”
谢浓情欢喜地问:“叫来做我的干娘吗?”
欧阳九红吼着说:“谁说她要做你的干娘?”
谢浓情得意地说:“娘说的,瞒得了我吗?”
欧阳九红正要狠狠批评她,阴灵雨竟然不请自到,很惊讶地问:“谢浓情没犯错误,你怎么无缘无故教训她呢?对待孩子,要有爱心,爱孩子才会爱家人、爱社会。”
谢浓情仗着阴灵雨平日的宠爱,竟然告刁状说:“老师,他还想打我呢。”
阴灵雨弯着一张俊俏的脸儿说:“打人更不对。孩子不是家长的私有财产,而是社会共有财富,不能想敲打就敲打、想支配就支配。”
欧阳九红挥手说:“快走快走,上你的课去,我和阴老师有话说。”
谢浓情瘪着嘴巴、瞪着眼睛、扮着鬼脸说:“我恨干爹。”
见孩子走远,欧阳九红笑着说:“还有课吗?”
阴灵雨摇头说:“没有。”
欧阳九红拉着她的手说:“我们去水边走走吧。”
阴灵雨抽回手说:“这里是校园,几千双眼睛盯着,请注意个人形象,不要把孩子带坏了。”
欧阳九红笑着说:“大人是孩子的老师。”
河水清亮、堤树茂密,夕阳润红、长天幽蓝,鸟雀啼鸣、游人如织。二人并肩行走在宽敞的步行道上,就像不相识的陌生人一样,竟然没有话说。倒是阴灵雨打破沉寂有些酸楚地说:“说吧,没事你不得来找我。”
欧阳九红也很惭愧地说:“我又得离开你。”
阴灵雨回转身来盯着他的眼睛问:“去哪里?”
欧阳九红也盯着她忧郁的眼睛说:“省城。”
阴灵雨惊讶地问:“群众告状的事情,难道还没有解决吗?”
欧阳九红拉着她的手笑着说:“组织早有结论,全是诬告。这次是去省委党校学习。”
阴灵雨咬一咬菲薄的嘴唇,深深叹息一声,然后背诵北宋李之仪的词,表达浓得化不开的思念: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几时已。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阿依水两岸建成亲水公园,公园里添置了许多石凳、木凳,供游人歇息。欧阳九红把阴灵雨拉在一条杉木长凳上坐下,用《我侬词》回答她:
将咱两个一起打破,用水调和;
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
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我与你生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阴灵雨靠在他身上噙着泪水说:“原以为找个身边公务员,会长相厮守、形影不弃,没想到也是离多聚少呀。”
欧阳九红循循善诱地说:“国家深化改革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前进一步就会海阔天空,一路阳光弥漫;踏步等待必然倒退落后,改革成果全部付之东流。你说,我们不牺牲个人小利,能成就国家大利吗?不减弱个人幸福,能增强人民幸福吗?”
阴灵雨轻轻啜泣说:“我就是一张白纸,生活是白纸,爱情也是白纸,上面什么也没有书写呀。”
欧阳九红打趣地问:“凭借你的颜值和秀美,大学就没有人追逐过吗?”
阴灵雨狠狠打望他一眼说:“有呀。”
欧阳九红满怀醋意地问:“有多少?”
阴灵雨顿一顿说:“百人偏多,十人偏少。”
欧阳九红刨根问底地问:“追逐最凶猛的是谁?”
阴灵雨拢一拢散乱的刘海说:“中文系的一个男生,骷髅派校园诗人,北京人。”
欧阳九红假装淡而无味地问:“怎样的凶猛,比之老虎如何?”
阴灵雨沉浸在烟雾弥漫的往昔岁月里说:“一天一首情诗,哪怕是节假日,也没有中断过。”
欧阳九红扳着拇指计算说:“也就是说在四年的大学生活里,他为你写了1500首情诗。”
阴灵雨诚实地点头说:“他虽然高出我两个年级,毕业后继续书写。”
欧阳九红着急地问:“那些情诗呢?”
阴灵雨浅浅一笑说:“烧了,用火柴在洗脚盆里烧了。”
欧阳九红不解地问:“为什么?”
阴灵雨扬着秀美的头颅说:“我心里只有音乐,没有爱情,或者说不懂得爱情。”
欧阳九红看着她明净如秋水的眼睛说:“拒绝人家的炽烈爱情和狂热追求,应该还有别的原因吧。”
阴灵雨笑笑说:“爹娘健在、不想远行是一个方面,最主要的是爱情观、婚姻观、生活观有差距,怎么会走到一起呢?”
欧阳九红听了阴灵雨的心迹袒露,着实高兴好一阵子,当然也着实吃醋几坛子。所以他继续问:“都是当代大学生,有什么差距?”
阴灵雨轻轻地响着鼻息说:“他的爱情之花全部长在骷髅树上,没有一点美艳;他的生活之树全部长在地狱,没有一点阳光。”
欧阳九红是知道的,当代流行一个骷髅诗派,又称灵异诗派、屎尿诗派、黑不啦叽诗派,全部以鬼怪、灵异、虚幻、黑暗为主题,没有多少社会正能量和生活阳光力。他淡淡一笑问:“那么,校园骷髅诗人后来去了哪里?”
阴灵雨甜甜地笑着说:“大学毕业后他到过阿依镇,在水莲依姐姐的店铺吃了三个月水豆花,无功而返地走了。据说他去了深圳,在一个杂志社做编辑,继续写骷髅诗,出版了十几本诗集,笔名蜘蛛精。”
欧阳九红一把将她搂在怀里说:“你真是个小可爱呀。”
阴灵雨奋力挣脱他的拥抱说:“公园里游人往来,就不怕别人拍书记的抖音吗?”
欧阳九红再一次紧紧搂住她说:“搂自己的女人,不怕人家拍抖音,就是拍电视连续剧也不怕。”
阴灵雨一个鲤鱼钻水摆脱欧阳九红的拥抱,站起来狠狠地埋怨说:“你不怕我怕,因为我是人民教师,人民教师的公众形象极为重要。”
欧阳九红拉着她的裙子说:“坐下来,我们说点正经事情。”
阴灵雨紧紧靠在他身边,柔情蜜意地说:“说吧。”
欧阳九红叮嘱说:“我走了,你得低调做人、高调做事,平易近人、圆满工作,绝不能耍书记夫人脾气、镇长小姐大派。而今,给男人惹祸的往往是女人,狐假虎威、自鸣得意、目中无人、胡作非为,教训多而且惨痛。”
阴灵雨生气地说:“花轿未上,洞房未入,我何时成了书记夫人?”
欧阳九红刮着她的鼻子说:“而今的书记未婚妻,未来的书记夫人,这样表述准确吗?”
阴灵雨抛一个迷人的眼神说:“一点也不准确。即使我们成婚,也不得做什么书记夫人,而是继续做我的音乐老师,终身做孩子们的精神朋友。”
90、
阴柴木全面主持阿依镇党政工作后,立即赶到温紫嫣的格格店铺,召集水鸭掌、温糊咀、牛灿皮几名难兄难弟。温糊咀独自品着小瓶苞谷酒,望着屋顶上的装饰板说:“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临各自飞’,一点不假呀,古人如此,今人更是如此。”
水鸭掌独自抽着黄鹤楼香烟,望着窗外吐着烟圈说:“要人就要人,不要屙尿淋;今天淋了你,明天淋他人。想我们追随共产党大半辈子,奋斗拼杀大半辈子,服务人民群众大半辈子,一夜醒来干部位置不见了,被人用金钱买走了。”
牛灿皮眯缝一双眼睛说:“这回真是大哥的不是,两名铁杆兄弟在你手中受到处分,真有些说不过去。想当年我被撤销委员职务,一是我罪有应得,二是欧阳九红成心整人。他报复我、收拾我、整治我,因为他勾搭桑馨月,要拔出我这颗眼中钉、肉中刺、脚板心的竹签子。我的事情不怪老大,因为你虽然是镇长,是个跟班跑腿人,在党内只是个副职,没有末位发言权、决定权。”
温糊咀更是愤愤不平地说:“我根子正、苗子红,行得端、坐得稳,讲忠诚、讲担当,有功劳、有苦劳,反过头来被开除党籍。甘愿一个企业下岗老党员,就凭借老子做过县委书记,伸手把我头上的官帽揭走了?”
阴柴木也悠闲地抽着大中华香烟,品尝玻璃杯中翠绿的毛尖茶,似笑非笑地打量着面前的每一张奸猾狡黠的苦瓜脸,看他们到底还说出一些什么风凉话,倒出一些什么人间苦水。
水鸭掌见阴柴木一直默默无语,拍着一双长手猴急地说:“老大,你说一句话呀。即使你没法保护大家,我们依然是兄弟,喝过鸡血酒、拜过老天爷的亲兄弟。”
阴柴木、温糊咀、水鸭掌、牛灿皮四人拜把子、喝鸡血酒,还是好多年前的事情。那时阴柴木刚刚到阿依镇就任党委副书记,很想做一盘镇长或者党委书记,体验做一把手的甜美滋味。他满怀信心地找布知了,布知了说其他事情办不到,过两年帮你解决正科级待遇,做镇人大主席。年过半百的老人,干部年轻化化不进去,老中青三结合结不拢来,做点闲事、打点杂工,享享福也是应该的。政治上的希望破灭,仕途上的道路掐断,他一腔热血、满腹经纶、学富五车,竟然没有用武之地、释放之处,所以整天无所事事,不是喝酒打牌,就是兜风玩耍。因为有相同的爱好,才会有相同的聚会,也才有相同的志趣和勾连。一天晚上,四个人竟然在水莲依的豆花店铺相逢,几碗水豆花下肚,几杯苞谷酒罐肠,牛灿皮晕乎乎地说:“阴书记,‘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干死的鳝鱼赛蚯蚓’,你就是个副书记,也是我们大哥,谁人不听你的?”
温糊咀转动一双老鼠眼睛说:“谁不认你做大哥,谁就是野舅子、转角舅子、闷生舅子。”
水鸭掌跳起来说:“要得,我们对月盟誓、焚香结拜,有福同享、有难同挡,你就是我们的带头大哥。”
阴柴木很想结成一股势力,一是抗衡布知了,寻租自己的发言权;二是站稳脚跟,拟图今后伺机发展。所以他把嘴皮上的香烟狠狠地踩在脚下说:“皓月高照、繁星莅临,青山为证、长水作鉴,我们洗手焚香、跪地盟誓、鸡血滴酒,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水莲依从店铺跳出来惊讶地问:“你们结成难兄难弟,穿同边鞋、笼开裆裤,是想对抗党委政府和布知了吗……”
想起往事,阴柴木深深叹息一声说:“大哥失职呀,手长衣袖短、胸宽袍子窄,没有给几位兄弟遮住风、挡住雨。”
按照当年结拜的序齿排列,阴柴木是天然的大哥,牛灿皮是老幺,温糊咀、水鸭掌分别坐了第二、第三把交椅。但是哈密瓜加盟后,便坐了第四把交椅,牛灿皮依然是老幺。牛灿皮叼着香烟问:“大哥你说,二哥三哥是怎么回事?”
阴柴木瞪大眼睛反问:“怎么回事?完全是欧阳九红一手一脚操办,大哥使出九牛二虎之力都没有拦住。”
温糊咀惊讶地问:“欧阳九红不是派到省里学习了,你主持家里的工作吗?”
水鸭掌也说:“大哥主持全镇党政工作,应该有回旋空间。你不提出来研究,谁敢提出来呢?”
阴柴木给大家散一支大中华香烟,然后不紧不慢地说:“你们可以找熟人查阅党委会议记录,看谁主持召开的党委会、什么时间召开的党委会、党委委员们都说了一些什么。如果你们难得去查阅,回家看看处分决定上报县纪委的落款时间,还有欧阳九红离开阿依镇去省城学习的时间。你们一看便知,一目了然,一切释然。”
水鸭掌扳着拇指计算说:“处分决定是头天下发的,欧阳九红是第二天离开阿依镇的。这样看来,是我们错怪大哥。”
其实,在党委会上,阴柴木的态度最坚决、语言最严厉,要求开除温糊咀、水鸭掌党籍,清除干部队伍。因为他知道,温糊咀、水鸭掌的问题处理不及时、不坚决,一定祸连自己,害苦他人。水鸭掌假共产党员身份已经被纪检和组织部门外调取证落实,“人才引进”时全部做的假资料、假印章、假手续,连入党组织、批准机关、介绍人员全部“查无此人此地此单位”。虽然他曾经略有耳闻,稍许怀疑,毕竟“人才”是布知了引进的,一个退居二线疗休养的人大主席操什么闲心呢?所以他一直三缄其口,不言明、不举报、不处理,只是暗中要挟为己所用、为己所利。问题被人家抖搂出来,聪明绝顶的阴柴木还敢包庇掩护吗?还敢在政治上、纪律上与组织对抗吗?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态度坚决、鞭挞碎骨,撇清责任、力求自保,为自己的政治安全扫清一切障碍。但是现在面对被处分者,他却假装气愤地说:“我当时拍桌子发老虎威,依然无法阻挡他们的决议。”
温糊咀讨好地问:“大哥真发威拍了桌子?”
阴柴木仍然气愤难平地说:“我说温糊咀、水鸭掌二位同志,在阿依镇的建设发展中,无论是旧房拆迁工作、还是危房改造工作,无论是土地征收工作、还是村民矛盾化解工作,都出过大力、流过大汗、熬过大夜,包括被你们免职的牛灿皮同志,百姓心中有一本帐。过去战场上冲锋陷阵的时候,现在抗洪抢险、扑灭山火的时候,不是可以火线入党吗?不要申请书,不要介绍人,不要考察程序,只要领导一句话。水鸭掌在扶贫攻坚、乡村振兴的危难时刻,被布知了‘引进入党’为什么不行呢?为什么成了假党员呢?”
水鸭掌很感动,认为没有白交阴柴木这个朋友、这个大哥,但是不解地问:“我是假共产党应该开除,那么老温是正牌共产党呀。”
阴柴木响着鼻息鄙视地说:“在老百姓身上打主意,特别是贫困户,不是飞蛾扑火吗?已经退给百姓的钱,又千方百计要回来;已经三令五申办证不容许收费,又偏偏要搭车收几个。这个时代,老百姓是总书记的命根子,人民群众是共产党的活鱼水,谁想撞枪口谁倒下、谁敢发难谁遭殃、谁要下水谁淹死。还有在工程项目上,人家是‘雁过拔毛’,你们是‘雁过拔皮’,敢晒出来吗?更有过去,你们打着村支两委‘解决村级空壳经济’旗号招揽的工程,利润大多进了私人腰包,村里只得极少部分,有的村甚至反倒亏损一笔。虽然你们把账目拉扯平衡,通得过审计审查吗?纪委监委的口号是‘倒查二十年,莫想趖边边’,到那时粉身碎骨,不如现今安全着陆。”
其实,在党委会议上,很多人主张温糊咀的问题应该区别对待,给个党内警告处理就行了。但是阴柴木心里清楚,留下温糊咀花开一支,牛灿皮、水鸭掌肯定不服气,不服气就会闹事,闹事就会出事。所以态度十分坚决,列数十几宗罪状,只差把“拉票贿选”案主谋的罪名栽给温糊咀……
温糊咀窝着一肚子火,叼着香烟阴阳怪气地问:“我的处分是开除党籍,水鸭掌是撤销党员身份,同样犯错、同样处分,为什么不同颜值呢?”
阴柴木笑着说:“你的党员身份是真实的,他的党员身份是虚假的,处分用语当然不同颜值。现在都一样了,不要再追究处分问题,而要研究今后怎么办、怎么生存。大家五十多岁,今后的道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呀。”
牛灿皮跳起来问:“你能让我们再入党、恢复工作吗?”
阴柴木摇头说:“在现有的条件下,入党是不可能的,恢复工作也是不可能的。所以,你们的目光不能再盯着村干部位置,而是再就业、再找工作。”
温糊咀上前一步问:“大哥,我们去哪里再就业、再找工作呢?”
忽然店外有人回答:“就在阿依镇再就业、再找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