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84
作品名称:七月流火 作者:雷耀常 发布时间:2021-12-06 09:37:54 字数:5958
83、
一向镇定大度、心底无私的欧阳九红,这回也有些紧张。过去纪委下来办案,无论来时还是走时,都要和他这个镇党委书记见个面、拉个手,即使不吃饭、不喝茶,也得礼貌地寒暄几句。但是这次不一样,人家悄悄地来了,又悄悄地走,不但没有带走一片云彩,也没有喝一口茶水,回到县城才通知他。所以,临走的时候,他专程去学校看望阴灵雨,并对依依不舍的阴灵雨说:“去去就回来,要不了几天。”
阴灵雨眨巴一双妩媚的大眼问:“又是开会吗?”
其实一个有责任心的男人,最怕家人担心挂念。所以欧阳九红模棱两可地回答:“应该是吧。”
阴灵雨一身紫衣长裙,像一只迷人的蝴蝶,在校园翩翩起舞、冉冉飘飞,似乎让整个镇子都灵动起来。她盯着欧阳九红的眼睛问:“开会有通知,出差有文件,怎么是‘应该是’呢?”
欧阳九红不想说到县纪委,以免她担心害怕,因为一般人认为“到纪委总没好事”。上次农村空心房拆除进度缓慢被县纪委约谈,就让她担心不已,半小时一个询问信息,直到欧阳九红回到阿依镇,她已经坐在风雨桥上整整等了三个小时。眼睛望长了,泪水流干了,嘴巴想歪了,脚板踏麻了,还是欧阳九红把她扶送回家。欧阳九红糊弄说:“真的开会,扶贫攻坚督办会。”
阴灵雨咬着薄薄的嘴唇含情脉脉地说:“你去吧,顺便也看看嬢嬢和小康庄。”
欧阳九红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深情地说:“你是个好女人,将来一定是个好母亲。”
阴灵雨虽然过门认亲,但是按照土家婚俗规矩,没有正式结婚,只能按照社会常规称呼,公公婆婆不能称呼爹娘或者爸爸妈妈,未婚男女不能称呼姐夫嫂嫂。所以,阴灵雨只得称呼欧阳九红的母亲为嬢嬢,欧阳康庄也只得称呼阴灵雨为嬢嬢,要改口必须是洞房花烛夜之后,否则就要闹出民俗笑话,被人们攒成言子到处流传。
欧阳九红按照阴灵雨的吩咐,回到县城首先看望寂寞的母亲。母亲放下手中正掐筋摘头的四季豆,倒来一杯茶水问:“又开会吗?”
欧阳九红望着有些苍老的母亲回答:“开会。”
母亲笑着说:“下午你去民族实验小学接儿子吧。”
欧阳九红尴尬地笑笑说:“我坐一会儿就得走,还是妈帮忙接吧。”
母亲慈爱地说:“一天到晚就是忙,几个月不回家一次,回来包个火种就走了。妈去煮一碗饺子,你最喜欢吃的,多加点醋,多放点辣椒。”
欧阳九红心头忽然一阵酸楚,三十而立的男人,一个镇党委书记,时刻还需要老母亲照顾惦念,要是这回去纪委真有什么事情,怎么对得起养育自己几十年的母亲呢?欧阳九红把小板凳挪一挪,很想抓住母亲的手仔细看一看,把母亲的白发拈一拈,甚至把感恩的眼泪流一流。但是,他坚强地克制了,怕母亲深度疑惑,怕母亲日夜担心,怕母亲时刻挂念,只是苦笑地说:“开会都有工作餐,按人头计划到位,不去吃也浪费了。妈,还是下次吧,我保证好好在家吃一顿饺子。”
母亲责怪地说:“跟你父亲一样,除了党的事业和群众利益,眼里什么也没有,想全家人坐下来吃顿饭都不容易呀。”
欧阳九红竟然孩子般抓住母亲白皙肥胖的双手说:“我小时候,您是怎么教育的呢?自古家国不能两顾,忠孝不能两全,只能先国后家、先忠后孝,先党的事业、人民的利益,后才是自己的家事私事。想我欧阳家从曾祖数下来,都是这样的共产党员。”
母亲虽然心里万分欣喜,而脸上却冷峻如霜地说:“党的事业和人民的利益都得要,但是家也不要给我忘记了。”
欧阳九红调皮地说:“孟子‘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思想流传了几千年,影响了几千年,让社会道德观念也弘扬了几千年。古人都能做到先国后家、先人后己,家国一体、人己一类,难道我们共产党员还不应该做到吗?”
母亲深深地叹息一声说:“你父亲走的那天早晨也是这样说的,一边吃我煮的水饺,一边和我家庭式的理论。”
欧阳九红点一点头问:“过去多年了,母亲还记得?”
母亲声音有些哽咽地说:“我说雨大风急就不能改一天时间吗?他说扶贫攻坚就是战场,总书记的指示就是号令,如果畏缩不前、贪生怕死,还能夺取全面胜利吗?想当年爷爷率领几千土家男儿长征抗战,虽然回来所剩寥寥,不是把武装到牙齿的日本鬼子赶走、把国民党反动派打败、建立了新中国吗?”
欧阳九红自豪地说:“土家人就是这样的血性和义勇,周武王灭失殷商时节敢‘歌舞凌人,前赴后继’;大明抵抗倭寇时节敢‘提早过年,藤甲上前’;红军时代敢‘乳汁为药,救治伤病。’我和父亲都是土家后代,当然要在扶贫攻坚的主战场上冲锋陷阵。”
母亲深深怀念说:“我给你父亲说革命和建设是两个概念、两个意思,迟一天、早一天没有什么区别。你父亲坚持说大别山是老少边穷地区,革命红色摇篮之地,为中华民族独立、新中国建立付出得太多了。可是,从共产党成立之日算起,已经97年;从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算起,也是69年,老区很多地方、很多家庭吃不饱、穿无衣、住危房、上学难、就医难、行路难、用电难、吃水难,总书记的心不安呀,共产党员也羞愧呀,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也没地方体现呀。你说我们这些党员干部还有什么困难敢言、还有什么私利可言呢?”
欧阳九红幸福地笑着说:“母亲也是这样的人,也是合格的共产党员。”
母亲脸颊上泛发出温暖的光芒说:“做一名合格的共产党员是必须的,同时做一名合格的妻子和母亲也是必要的。”
欧阳九红夸赞说:“常说‘妻贤夫祸少,母贤子为贵。’九红有您这样懂道理、识大体,有初心、讲党性的母亲,一切放心,一切无畏。”
母亲依依情深地说:“你父亲吃了早餐,车子就来楼下接他,大雨仍在‘哗哗’倾倒。他走出几步忽然回转身来,抱着我说不是爬雪山过草地,也不是炸碉堡堵机枪,担心什么呢?即便山高路陡、水大桥窄,贫困地区的群众赤脚能行走,我们的汽车轮子不能行走吗?”
欧阳九红深情满怀地问:“父亲就在这样走了吗?”
母亲含泪点头说:“走了。”
欧阳九红又问:“就没有留下一句别的话吗?”
母亲含泪摇头说:“没有,因为你父亲坚信有党的组织在,一切都在;有党的组织照顾,一切都可以放心。”
欧阳九红正要说点什么,阎三三忽然来电话询问:“欧阳书记,你在哪里?”
欧阳九红当着母亲的面回答:“家里呀。”
阎三三在电话里问:“我来接你。”
欧阳九红问:“你来接我干什么?巴掌大一座县城,卡把长几条街道,怕我找不到路吗?”
阎三三恳切地说:“组织不放心你,我也不放心你。下午四点半,准时到达呀。”
欧阳九红生气地说出“难道怕我”四个字就不敢说下文“自杀或逃跑”几个字,因为母亲就在眼前,不能让她为儿子担心,所以立即改口恶狠狠地问:“你在哪里?”
阎三三十分委屈地说:“纪委监委大门口呀。”
欧阳九红几乎是命令的口吻说:“站着别动,我马上过来。”
母亲疑惑地打望一眼儿子问:“对待自己的同志或者百姓,怎么能这样生硬、凶狠呢?无论怎样位高权重,或者怎么身卑名微,都得学会尊重他人、理解他人、相信他人。”
来到房屋门口,欧阳九红像当年父亲临别一样,一把抱住母亲忍住泪水说:“妈妈,儿子走了,儿子的儿子就交给您。”
母亲正在疑惑,欧阳九红早就走进电梯下楼了。但是,他并没有立即去县纪委监委,而是赶到民族实验小学大门前。孩子们正在上体育课,有的踢足球,有的跑障碍,有的双脚跳远,有的练习体操,还有的学习民族舞蹈。
校园大门关着,欧阳九红只能远远地观看寻找,终于看见欧阳康庄,正和一群孩子热火朝天地踢足球。
欧阳九红“嘻嘻”一笑,放心走了。
84、
约谈,是组织管理党员干部、教育党员干部、提醒党员干部的一种重要方式。在如火如荼的扶贫攻坚战役中,没有被上级组织约谈过的乡镇党委书记、乡镇长,是极其少的,就是欧阳九红这样出色、谨慎的党委书记,也被约谈过多次,最严厉的有两次。一次是贫困户易迁房的修建,要求一月一结账、一月一清零、一月一上报。别的乡镇大多采取分散安置方案,政府出钱、政府监管,自己选址、自己修建,建设进度快、完工时间早,上报数据大、表扬机会多。但是阿依镇不采用这种单家独户、满山繁星的方式,而是采用集中安置方式,在镇上统一规划、统一标准、统一建设、统一入住、统一管理,可以减少水、电、路、气、网等许多基础设施建设成本,同时便于解决贫困户的产业就业扶贫问题,为乡村振兴、新农村建设打下基础。所以,阿依镇的扶贫易迁房分段分户建设速度就慢下来,在建设初期没有可比性,达不到一月一上报、一房一结账的要求,书记镇长双双被约谈。
第二次约谈是因为阿依水的污染防治问题,被省环保厅督察通报、电视台曝光,存在整治进度缓慢、挖沙取土不绝、养殖污染水源、生活垃圾乱倒四大问题。虽然镇党委成立了阿依镇生态环保治理领导小组,施工单位也通过公开招投标进驻现场开始施工,养猪养牛养鸭养鸡大户也陆续开始搬迁,村民保护阿依母亲水的公约也家家户户签订,但是,环保部门督察时毕竟没有达到“生态环保,健康宜居”的要求,没得理由可以辩解,只得老老实实“照单全收,限时整改”,让党和政府放心、人民群众满意……
阎三三把欧阳九红带到县纪委监委书记、主任办公室说:“欧阳书记,到了。”
欧阳九红黑着脸说:“你的任务完成了,回镇里去吧,协助阴镇长好好工作。绝不能在扶贫攻坚即将结账的关键时刻精神疲软、意志衰退,喘息歇脚、袖手松带,一定要取得扶贫攻坚的全面胜利、彻底胜利。”
阎三三颤抖着一张青涩的脸儿说:“欧阳书记,不把你送到纪委监委办公室交给领导,我就是失职渎职,没有完成任务。你只管‘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地交代问题,母亲和儿子的事情,我给你负责到底,包接包送、包吃包住。”
欧阳九红正要批评阎三三的无中生有、胡乱揣度,她却轻轻敲响了房门,只听缪京平不满地说:“进来吧,过了两分钟,一点时间观念都没有。”
阎三三把欧阳九红带到缪京平面前说:“缪书记,我的任务完成,可以走了。”
缪京平扶扶宽边眼镜说:“你也不走了。”
阎三三吓得脸青面黑地说:“缪书记,我只是管理工程、监督工程,其他一点都不知道呀。”
缪京平笑一笑说:“难道纪委监委除了双规、约谈,就没有别的职能吗?亏你还是纪委书记,连基本的常识都不懂,得加强学习。给我把信访室的主任、副主任叫来,顺便倒两杯水。”
阎三三调皮地吐吐舌头,几步跨出门叫信访室主任、副主任。欧阳九红诚惶诚恐地站着,不知道怎样开口说话。
缪京平拉着他发麻的手说:“请坐,九红,两三个月没见面,脸皮子又晒黑了一层。”
欧阳九红仍然云里雾里、心不踏实,因为“野猫进屋,没得喜事”,党员干部到了纪委监委,还有什么好事吗?他只能苦笑说:“今年流行黑色,黑为初心,黑为成就,黑为见证。”
缪京平笑着问:“你攒什么言子呢?一黑到底,彰显什么意思?”
欧阳九红不苟言笑地说:“县委、县政府要求我们在扶贫攻坚中,走最远的路、看最穷的户,爬最高的山、到最烂的屋,工作时间白加黑、五加二,莫说头顶烈日的男人,就是打着太阳伞的大姑娘,也晒得像到非洲逛了一圈回来的呀。”
缪京平慈爱地说:“明年国家就要对巴丘县进行扶贫攻坚总体验收,现在苦点累点也是应该的呀。什么叫‘政治站位’,什么叫‘看齐意识’,什么叫‘两个维护’,全都体现在我们的实际工作中,体现在扶贫攻坚的成就中,体现在人民群众的满意度上。乡村干部辛苦劳累,县委、县政府是看在眼里、记在心头的。那么,县里的干部辛不辛苦、劳不劳累呢?同样包村包户,同样走村串户,同样责任压肩,同样纪律约束。县委常委会都到村委会召开了,县长办公会都到田间召开了,党员民主生活会都到村民院落召开了,难道我们是政治作秀吗?难道我们是哗众取宠、沽名钓誉、市恩群众吗?都不是,只因为我们‘三大攻坚战’的任务太重太紧,人民群众的幸福需求太强太烈,我们没有分身术和遁物法,没有时间和精力,只能到村委会、田间地头、村民院落挤出时间召开。”
欧阳九红惭愧地说:“我们基层干部没有把工作做好,害得领导也跟着我们熬更守夜、受苦受累。”
缪京平静一静说:“我们今天不谈扶贫攻坚的问题,只谈你的问题。”
欧阳九红先是惊讶后是平静地说:“有什么问题,书记只管问吧,绝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保证有一个‘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胸怀。”
缪京平递过一叠复印件说:“你自己先看看,问题都在里面,有论据、有数据、有人物姓名,就像你过去写《巡察报告》一样,观点鲜明、行文简洁,用语准确、揭底残酷。”
欧阳九红接过来一看,竟然吓得目瞪口呆、心惊肉跳,手里捧着的是一份《欧阳九红十罪》的百人署名告状信:
一、形式主义突出,形象工程遍地。阿依水上四座风雨凉桥,雕龙画虎、描草勾花,没有一座可以走马行车,几十万人民群众购买的物资依然肩挑背磨、羊叉背篓,劳苦如同牛马,辛酸亦似奴隶。是可忍孰不可忍?是可为孰不可为?
二、官僚主义盛行,拍着脑袋决策。自行车早就退出中国历史舞台,摩托车也都贸易到印度、越南、朝鲜、柬埔寨、非洲这些贫穷国家和地区。修建60多公里的国际自行车赛道,为哪些人服务?为哪些人强体?
三、生活作风糜烂,乱搞身边女人。本来已经和阴灵雨确立恋爱关系,三十多岁的男人却迟迟不谈婚论嫁,因为脚下还依依不舍水莲依、桑馨月、阎三三、温紫嫣几条破船。用心何在?企图何在?
四、个人私欲膨胀,大肆收敛钱财。全镇30多个重点项目累计投资上百亿元,每个项目按照百万收取好处费,特别是扶贫易迁安置房,其他乡镇都分散修建、分散安置、分散管理,唯独阿依镇3100户强行集中安置。难道这其中没有猫腻吗?没有鬼板眼吗?
五、贪墨扶贫政策,大搞优亲厚友。在职干部和财政供养人员的家人、亲人以及有车一族、有房一族、有钱一族,是不能享受国家扶贫政策的,他亲妹子欧阳蓝云竟然堂而皇之、公而慨之享受低保户政策,住进国家易迁房屋;富贵流油的干亲家水莲依,中型企业老板,日进斗金家庭,也享受国家危房改造政策。胆子之大,亘古有无?丧心病狂,千年见无?
六、意识形态扭曲,破坏宗教戒律。组织青龙庵100多名年轻女尼参加女儿会对歌,其中60多人先后脱离佛界管束,遁入凡尘享乐。居心何从?良知何从?党性何从?
七、主体责任丢失,猎色贪欢享乐。不抓党的工作,不抓政府工作,不抓社会发展工作,不抓群众亟待解决工作,背着照相机游山玩水、猎奇猎艳,采风采俗、窥妇窥私。党委书记耶?摄影师耶?
八、封建迷信作祟,狐朋狗党为伍。不与党员干部为伍,不与人民群众为伍,专与牛网刺、司机库一类下作人物为伍,推演八卦、占卜星宿,画符烧蛋、请神送鬼。唯物主义呢?唯心主义呢?
九、英雄主义浓厚,扑水救人市功。大灾大难来临,不顾群众生死,脱离指挥岗位,扑进洪水救援没有一点社会价值和剩余价值的五保户,大显英雄色彩,大树英雄形象。癫狂乎?邪门乎?
十、宗派主义严重,打击异己干部。金香玉、牛灿皮都是党培养多年的好干部、廉洁干部、群众心中有数的强力干部,因为与自己意见不合,一个被迫强制辞职,一个断然引咎辞职。与他同流合污、狼狈为奸的女流阎三三、组织委员,一个先提拔为镇长助理副镇长、再提拔为纪委书记,一个提拔为大权在握的副书记。罗织圈子安?后宫市色安?
呜呼,庆父不死,鲁难未已;隋炀之罪,罄竹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