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82

　　81、
　　立秋过后，阿依镇竟然下了一场百年才遇的暴雨，把刚刚竣工的阿依水堤灌得满满荡荡，似乎要来一次完全彻底地竣工质量验收。
　　据活字典牛网刺介绍，阿依镇上一次百年大暴雨，是在1919年6月，整整三天三夜，乌天黑地、电闪雷鸣，盆倒桶灌、江咆河哮，水边的房屋全部淹没，成千上万猪牛羊鸡鸭鹅顺水卷去，十几人梦中惊叫而去；街中洪水穿过房屋窗户，欧阳家的桐油、菜油、生漆木桶瓜儿一般四处飘曳，温家、牛家、水家、甘家的杂货篓子满地横流。全镇百姓在小岛中部的卧龙坡，眼巴巴地期盼老天歇雨，眼巴巴地等待政府救援，却不见一官一吏、一舟一船，直到三天后洪水退却唏嘘回家，清除杂物淤泥、重建自己家园，恢复生产经营、重塑生活理念。当然，也有部分家庭，因为洪水肆虐、家什丢罄，从此一蹶不振，比如糜家、阎家、哈家，全部沦为长年、短工，下苦力过日子，流血流汗求生存，直到共产党领导的红军来解救。
　　这次大暴雨的密度、强度虽然超过1919年，按照官方预报为180毫米，但是没有造成大的自然灾害，更没有造成重大损失，是因为对河道进行了全方位整治。不仅阿依镇四周河道得到修缮疏通，而且到青龙山、到县城的延伸河道也强制疏通60多公里，该清除淤泥的清除了，该爆破岩石的爆破了，该扩宽土方的扩宽了，该切割弯道的切割了，可以做到飞流直下三千尺，船帆往来如鸥鹭。不过，阿依河水从青龙山下来一路上，还是席卷了许多财物，包括门板、椽子、木盆、木棒、竹片、猪羊、鸡鸭等等。河道两旁挤满观看洪水的百姓，镇村干部全部上堤巡查预警，防止洪水翻过堤坎淹没镇子。忽然有人呼喊：“糜耐儿落水了，糜耐儿落水了。”
　　原来，洪水卷来一头黑毛肥猪，被阎莽汉和糜耐儿看见，竟然不顾众人劝阻，立即找来一根竹竿绑上铁钩，想捞上来得个便宜。虽然铁钩勾住猪脚，也许是猪儿太肥、个子太大，几次用力都没有拉上岸来。正当他们绿着眼睛思考办法时，一个巨浪卷来，阎莽汉闪退时，肢体擦倒糜耐儿，被洪水连同肥猪一起卷走……巡查河水的欧阳九红听到呼喊声，立即飞扑上前问：“人呢？人呢？”
　　巡查河水的阎三三着急地说：“卷到河对岸了。”
　　穿着救生衣的欧阳九红顺着河水向下游奔跑，大声向在洪水中漂流的糜耐儿呼喊：“漂过来，飘过来呀。”
　　糜耐儿死死抓住竹竿，竹竿前是黑毛肥猪，也许肥猪喝了许多洪水，肚子膨胀得像一张牛皮大鼓，也像黄河上奔跑的羊皮筏子。
　　欧阳九红拖着长长的竹竿呼喊：“丢下肥猪，丢下肥猪，游到岸边来，游到岸边来。”
　　忽然，一排洪峰“呼啦”奔涌向前，糜耐儿和肥猪瞬间不见了，吓得两岸看热闹的群众一起惊呼：“遭殃了，遭殃了，这回野舅子死定了。”
　　欧阳九红跺着脚呼喊：“糜耐儿，糜耐儿！”
　　阎三三也跟着奔跑呼喊：“糜耐儿，糜耐儿！”
　　有看热闹的群众说：“阎王正在悬榜招聘，要个抹桌子捡剩饭剩菜的，他是唯一人选。”
　　还有的群众幽默地说：“低保吃够了，福分享够了，五大三粗的汉子被龙王招了女婿，解决他的婚姻问题，国家扶贫验收少一个单身汉，提升一个满意百分点。”
　　人们正在惊讶叹息议论时，一个黑发人头从滔滔洪水中钻出来，阎莽汉手舞足蹈地兴奋呼喊：“糜耐儿，黑毛肥猪呢？”
　　欧阳九红抱起岸边一根木棒，“扑通”一声扑进浑黄冰凉的洪水中，急得岸上群众齐声呼喊：“欧阳书记，欧阳书记！”
　　欧阳九红也许没有听见，也许听见了无法回头，抱着木棒奋力扑向洪水中挣扎的糜耐儿。
　　阎莽汉幽默地说：“糜耐儿，叫你莫和哥哥抢死猪，偏偏要抢，这回叫你死个干舅子，阴曹地府做个鬼舅子。”
　　有群众讽刺说：“常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一点没错，为了一头死猪，连性命都不要。要是早生七八十年，第一个给日本做汉奸的，保证是糜耐儿。”
　　还有群众气愤地说：“一个镇党委书记换一个贫困户，一个年轻人换一个半怏老汉，无论怎样算账，都是不划算的事情。”
　　忽然，水莲依披头散发冲上堤岸咒骂：“糜耐儿，你要是连累我家兄弟，一定剥你的皮、抽你的筋、放你的血、煅你的桐油，让你不得好死，死了不得转世。”
　　土家人有生命轮回观念，如果用桐油把你的坟墓煅烧，就转不了世、投不了胎，永远成为孤魂野鬼，四处流浪……忽然，一个巨浪卷起，竟然让糜耐儿和欧阳九红消失得无影无踪，急得堤岸上数万群众一起呼喊：“欧阳书记，欧阳书记！”
　　水莲依拖着竹竿哭泣呼喊：“兄弟，兄弟！”
　　洪水滔滔，乌云萧潇，更大的暴风雨即将到来，更大的洪峰也即将到来，欧阳九红和糜耐儿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
　　堤岸上的群众用目光焦急地搜寻着欧阳九红，彼此声声呼喊：“欧阳书记，欧阳书记！”
　　水莲依拖着竹竿跟着洪水一路奔跑，一路凄厉呼唤，寄托最后一线希望：“兄弟，九红兄弟，不能这样走呀，干儿干女还没有养大呀。”
　　忽然，一件黄色救生衣在洪水中浮起来，水莲依把竹竿伸过去，竟然被一只手抓住。水莲依大声呼喊：“人，水里有人。”
　　其他人纷纷赶上前来，抓过水莲依手中的竹竿，生怕水中人被洪水卷走。一些人还身套绳索跳进洪水，把水里的人拖出水面。水莲依兴奋地哭泣说：“欧阳九红，砍脑壳的欧阳九红，你吓死嫂子呀。”
　　在土家特色语言环境里，有时骂人就是爱人，骂的越狠爱的越深，骂的越毒爱的越狂。新建的镇卫生院在西水村，救护车停放在河水对面，只能把病人抬过河水送到救护车上……阎三三找人抬来一块门板说：“放上来，把欧阳书记放上来。”
　　水莲依迟疑地问：“没得滑竿，用门板？”
　　按照土家传统，滑竿抬活人，门板抬死人，所以忌讳用门板抬活人。阎三三独断地说：“救人要紧，顾不了那么多忌讳，放上门板，快点放上门板。”
　　欧阳九红迷迷糊糊地问：“糜耐儿呢？糜耐儿呢？”
　　水莲依捉住他的一双手说：“被洪水冲走了。”
　　欧阳九红一边呕吐一遍吃力地说：“找呀，找呀。”
　　糜耐儿和肥猪早就不见踪影，哪里寻找？只是一个星期之后，在巴丘县城的大桥下被人发现，他的身体和肥猪早就腐烂。
　　欧阳九红躺在门板上，在医生的生物救治下，“哇啦哇啦”呕吐肚子里的浑浊黄水，吐着数万群众焦急的殷殷期望。
　　水莲依哭着说：“九红，你不能出半点事故呀。你要是有事故，我们娘儿依靠谁呢？”
　　见欧阳九红没什么危险，旁边的群众笑着问：“西施豆花，欧红书记的女人是阴灵雨，你猫哭耗子，安什么心呢？未必深夜无人时刻，还要悄悄送一盘豆腐上门吗？”
　　水莲依破涕一笑说：“阴灵雨现在还不是九红的女人，只是女朋友，是个幺妹儿。你们不要乱说，污蔑我家兄弟和兄弟媳妇的清白。”
　　群众哄然大笑说：“恋爱两三年，干柴烈火季节，骚气蓬勃年龄，还是守身如玉的幺妹儿吗？”
　　水莲依狠狠骂着：“我家九红能像你们吗？一群脚猪，见到母猪就跷脚，见到猪尿就问臊，没有一点精神道德。”
　　群众“嘻嘻哈哈”戏闹说：“没得我们这些脚猪，你们女人找谁解决问题呢？”
　　
　　82、
　　欧阳九红从卫生院出来没几天，县纪委调查组神秘进镇，神秘得不见镇党委书记、不见镇纪委书记、不在镇政府食堂吃饭。已尽提升为镇纪委书记的阎三三担心地问：“我也是听人汇报，据说来了几天，吃住在民宿，办案在民宿，外人一概不见。欧阳书记，到底发生什么事情呢，我们是不是旁敲侧击打听打听？”
　　欧阳九红笑着说：“纪委办案都有自己的独立性，不该让他人知道的，自然有不应该知道的道理；能让他人知道的，自然也有应该知道的道理。我们要做的是，随时听候上级纪委以及上级组织的询问、调遣、服务。”
　　阎三三自言自语地说：“不知道是干部廉政方面出了问题，还是群众扶贫攻坚上出了问题，心理没有一个底子。”
　　欧阳九红严肃地说：“上级组织办理的事情，我们不能打听，更不能妄议猜度，这是政治纪律问题。国家精准扶贫验收预计在明年底，但是巴丘县已经对我镇进行了预验收，虽然贫困户全部达到‘两不愁三保障’的要求，但是也指出了许多问题，包括非贫困户的致富问题、贫困户的再发展问题、乡村环境整治问题、生产用电不能保证问题、到院入户道路没有全部硬化问题等等。虽然我们进行了一些整改，并且像女人篦头上虱子一样，篦了两三遍，每一遍都会出现两三个虱子，说明工作没有完全彻底，干部作风没有沉到水底。镇纪委应该在监督上动一番脑筋、下一番功夫，特别是镇党委班子成员包户驻点村，更要严厉监督、严格标准、严肃纪律。”
　　阿依镇基础设施建设得到加强、环境卫生得到改善，民宿如雨后春笋遍地开花。度假消夏住民宿，干部公干住民宿，往来客商住民宿，就是本地人闲暇无聊也去住民宿，镇上每天十几万人挤挤攘攘，混杂几个纪委干部谁能发现？阎三三腼腆地说：“包户驻点村，基本上成了模范村、带头村，只是阴镇长的青龙村差一些，‘一周一碰头，一旬一调度’制度落实得不好，村干部和驻村尖刀班成员作风有些漂浮，基层党组织建设、精准扶贫工作上暴露出来的问题多一些。他是党委第一副书记，我只是个党委委员，监督起来有些困难呀。”
　　欧阳九红严肃地批评说：“一个欣欣向荣的社会，必须是一个用法律公开监督的社会；一个生机勃勃的团体，也必须是一个用纪律严厉约束的团体。如果缺失监督，放弃约束，社会必然混乱，团体必然衰颓，事业必然凋敝。中国共产党是中国工人阶级的先锋队，同时是中国人民和中华民族的先锋队，是最强大、最先进的政治组织，不但接受社会监督、人民群众监督、其他团体监督，还有自己经过近100年的血海探索，制定了一套完整的工作、学习、生活、廉政等自身监督制度。在共产党内，没有不受监督的共产党员，没有不受监督的党员干部。不仅阴副书记要接受上级纪委和同级纪委监督，我这个书记同样要接受上级纪委和同级纪委监督。不进行监督或者不进行严厉监督，是纪委书记的履职问题；不接受监督或者不接受全面监督，是干部自身的政治问题。”
　　阎三三上任纪委书记不过两三个月，工作套路都没有摸熟，所以有些尴尬地说：“既然书记这样说，我胆子就大了。现在党内监督最有难度、最无法到位的就是同级监督和下级对上级监督。青龙村有一贫困户，儿子媳妇、孙子孙女都住进镇上的易迁房，就剩七十多岁老汉没有搬入居住，仍然居住山上危房。”
　　欧阳九红惊讶地问：“尖刀班和村干部呢？他们能视而不见、两耳不闻、袖手旁观？”
　　阎三三辩解说：“上门做多次工作，包括阴镇长也做过工作，儿子答应了，老汉答应了，就是媳妇不答应。”
　　欧阳九红不明白地问：“为什么呢？”
　　阎三三瘪着嘴巴说：“媳妇说公公老汉不爱干净，几十年不洗脸、不洗脚、不洗澡，抽土烟、吃馊饭、啃剩骨、不上厕所，一点卫生不讲，满身臭气熏天，就是鸡鸭、猪狗都不愿意靠近他。”
　　欧阳九红再一次惊讶地问：“难道他一辈子憋尿憋屎、只进不出，有特异功能吗？”
　　阎三三摇头羞涩地说：“老人屙屎屙尿不到厕所，而是在阳沟或者山坡上。如果夜里屙尿，老人基本不下床，站在床边的窗子上直接解决，阳沟里一棚恶麻长得比屋檐高。”
　　阳沟就是房屋后面裸露的通风排水沟，因无覆盖而称之。欧阳九红又问：“缺水吗？”
　　阎三三摇头说：“青龙、青山、清溪三个村，处处是密匝匝的森林，处处是清亮亮的泉水，怎么会缺水呢？就是山巅之地，也有碗口粗大的泉水喷薄十丈，朝天如柱，银白散珠，绚烂瀑落。”
　　欧阳九红叹息一声说：“群众的传统生活陋习，长期没有改变，责任仍然在干部身上。干部的教育不到位，方法不到位，惠民政策也就落实不到位，是应该检讨的。”
　　阎三三下决心说：“我连夜上山召开尖刀班和村干部会议，落实解决相关问题，绝不给精准扶贫验收留下尾巴。”
　　为了加强精准扶贫工作，县委、县政府成立了精准扶贫前线指挥部，派出由县直单位组成的739支脱产驻村尖刀班，同时乡镇自己也各自成立脱产驻村尖刀班，协助村支两委完成精准扶贫工作。欧阳九红忽然发问：“青山村的尖刀班，应该是县交通局派出来的吧？”
　　阎三三点头说：“是交通局派出来的，工作很卖力，也很到位，一名副局长带领三名尖刀班成员长期住在山上。这个村的道路硬化基本到院到户，清泉流到百姓灶台上，群众矛盾出村化解为零，刑事案件发生率为零。不仅如此，还编制了《青山村十年发展规划》，很有远见，也很接地气。”
　　欧阳九红说：“人家对我们的倾情倾力帮扶，是不应该忘记的。不过，要告诉他们，《青山村十年发展规划》的编制，必须以《阿依镇生态宜居运动康养总体规划》为框架，不得抵牾，更不得突破。至于青龙村那名老人易迁入户问题，可以动用村规教育手段和五星级文明户评选手段解决，绝不能留下一条影响扶贫攻坚验收的隐形尾巴。”
　　阎三三依旧万分崇拜地说：“书记说得对，我们照着办，明年国家终结验收肯定可以通过。”
　　欧阳九红再一次强调：“国家验收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目的是让社会全面发展，人民群众过上幸福日子。虽然我们通过了县里预验收，依然要每周进一次村、进一次户回头看，防止出现新的意想不到的问题，并通过‘大学习，大走访，大整改’活动，让乡村真正得到发展和环境有所改善，让群众真正得到实惠和生活质量有所提升，过上社会主义应该给予他们的甜美日子。”
　　阎三三从荷包里掏出县里统一印制的《扶贫手册》说：“国家验收标准是‘两不愁三保障’的总目标，即不愁吃、不愁穿，义务教育有保障、基本医疗有保障、住房安全有保障。具体内容是进村10看，一看路，村级硬化路、组级砂石路，客车通行；二看电，生活基本用电、生产动力用电；三看网，4G全覆盖，宽带网络畅通；四看卫生室，设施设备达标，村医坐诊、签约服务；五看学校，设施完备达标，师资配备合理，学生减负到位；六看活动场所，有党员群众服务中心、图书室、文化活动场所；七看产业，主导产业发展，龙头企业引领，产销渠道稳定；八看村级集体经济，短期收入到账上，长期收入有谋划；九看易迁安置点，环卫、公厕、社区服务配套到位；十看群众工作，尖刀班全覆盖，户主会、屋场会、院子会、小组会经常召开以及群众满意度高。到户也有十看，一看安全用水，二看安全住房，三看产业就业，四看教育扶贫，五看健康扶贫，六看助残扶贫，七看兜底保障扶贫，八看其他政策扶贫，九看人居环境，十看群众情绪。”
　　欧阳九红表扬她说：“我们的干部就应该这样，决战贫困到了‘滚石上坡’的关键时刻，自己记不住、给群众解释不清楚的政策，都应该记在本子上、揣在衣兜里，不能凭借臆想武断、是事而非地误导群众，影响他们应该得到的利益，损害党和政府的形象。”
　　这样的事情在阿依镇是发生过的。东水村干部宣传危房改造奖补政策时，态度模糊、解释不清，危改户追求高大时尚，讲究富丽堂皇，借钱大规模危改，地面砖、防盗窗、钢化门、大吊灯，家家两楼一底，人均面积60平方米以上。可是，政策规定人均危改面积不得超过25平方米，同时奖补资金最多只有3万元，一般只有8000元。验收过不了关，干群矛盾增加……阎三三的手机铃声忽然响了，慌忙回音说：“马上来。”
　　欧阳九红说：“你马山去吧，别耽误事情。”
　　阎三三迟疑半天才说：“叫你马上去。”
　　欧阳九红惊奇地问：“谁叫我马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