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76
作品名称:七月流火 作者:雷耀常 发布时间:2021-12-03 10:18:33 字数:5636
75、
爱人麻辣烫终于去世,女儿阴灵雨也有着落,乐得阴柴木趾高气扬、名正言顺地哼着“七摸姐儿小细腰,软软溜溜像棉袄。问声姐儿在等谁,专等哥来把姐挠”的《土家十八摸》跑到水莲依家求婚。水莲依正在豆腐坊泡黄豆,准备第二天磨水豆腐,透红一张俊俏的脸儿问:“阴镇长,是买彩票中500万元,还是马上提拔县长,这样唱歌摇摇、哼腔咦咦的?”
阴柴木嘴上叼着大中华香烟问:“你早也盼晚也盼,盼了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救星共产党,不值得摆个手、哼个调、踩个船吗?”
阴柴木说的是土家人的摆手舞、龙船调、彩龙船三大喜庆文化表演。摆手舞因舞蹈以摆手为主而得名,可以单摆、群摆、千万人一起摆;《龙船调》以歌唱中呼唤艄公渡船而得名,宋祖英、谭晶、雷佳都演唱过;彩龙船也叫干龙船、旱龙船,在地上划行的道具船。水莲依嘟嘴说:“你双手摆上天、调子哼破地、船底划成南瓜瓤子,我还是卖水豆腐的牛马命。”
阴柴木上前一把抱住她柔曼的细腰说:“马上就是镇长夫人,不需要再做牛做马,更不需要望穿秋水长相思。”
水莲依把木瓢丢在水缸里说:“你说的吗?”
阴柴木在她耳边热哄哄地说:“我的一切幸福都是你的,你的一切苦难都是我的,亲爱的镇长夫人。”
水莲依一把推开他说:“名不正、言不顺,说好了我们再做你想做的事情。”
阴柴木猴急地说:“还说什么呢?全镇十几万人民,正堂的镇长夫人只有一个,其他副镇长的夫人只能算偏房。”
水莲依假装糊涂地问:“我怎么成了正堂的镇长夫人呢?”
阴柴木用力翻转她的身子说:“麻辣烫死了,我右边的夫人位置空出来,你不去填补谁来填补?”
水莲依生气地说:“原来是要我做你右边的填房呀。”
阴柴木笑着说:“我也不是闺儿子,你也不是黄花女,谁填谁的房不是一样吗?再说,我结婚的时候,你还是个吊鼻涕小学生,我等得住吗?要怪也只有怪你爹娘,没有把你早生二十年;或者怪我爹娘,没有把我晚生二十年,害得千里迢迢跑到长江三峡找了麻辣烫。”
水莲依一屁股坐在宽大的杉木板凳上弯着脸儿逗趣说:“为什么不等我长大呢?”
阴柴木跟过去紧紧挨着她坐下说:“姑奶奶,男女间的事情是等得住的吗?我结婚时候快30岁,如果再等下去,只怕几根头发毛掉光,到青龙山当假尼姑呀。”
水莲依用细嫩的拇指刮着他的酒糟鼻子说:“你想得倒美,天天和花儿一样的尼姑们在一起,只怕早就短命见了阎王。”
阴柴木趁机一把抓住她的手说:“不扯远了,还是说说我们的事情吧。”
水莲依明知故问:“什么事情呢?”
阴柴木有些生气地说:“难道我今天来的目的,你一点不明白吗?古人说‘夫唱妻和,心有灵犀’,你是一点灵犀也没有呀。”
水莲依也生气地说:“我是个‘普九’出来的初中生,差一个狗毛没有拿到毕业证;你是个大学生,船载车拉的水平,金山银海的学问,能和我有灵犀吗?”
阴柴木纳闷,往常二人在一起,说不完的知心话,扯不完的人间事,今天怎么总是处处作对、时时抬杠呢?难道是女儿或者欧阳九红说了什么话吗?于是他不动声色地说:“女儿的事情已经处理好,你不要担心年轻后娘和继女的关系。”
水莲依果然惊讶地问:“阴灵雨和谁处理好了,欧阳九红吗?”
阴柴木得意地说:“这个世上,我漂亮女儿还能看上谁呢?一个是非欧阳九红不嫁,一个是非阴灵雨不娶,郎才女貌、旷世情缘,亲娘临终时牵手订下姻缘,想更改都不行呀。”
水莲依极度关切地问:“他们订亲了?”
土家人过去的婚姻至少有三部曲,一说媒,二定亲,三结婚。说媒之后,知晓双方父母,可以正常交往,相互观察考验,如果发现问题或者一方不满意,可以解除双方关系,废弃媒妁之言。但是,定亲之后,即为婚姻关系,一般不能解除婚约。要是在1949年以前的旧社会,即使一方成瘫子、傻子、跛子、瞎子、癞子,或者死亡,也得结婚。如果男方疾病死亡,便与小叔子拜堂成婚,即便小叔子还是孩子,也要嫁过去等他长大圆房;如果没有弟弟,便与男方的妹子或者公鸡拜堂成婚,成为终生的望门寡妇。如果女方疾病死亡,便与小姨子或者女方家族女子拜堂成婚,即便小姨子或者家族女子还是孩子,也拜堂成为童养媳,长大再圆房。牛网刺母亲就是童养媳,在阿依镇上,这样的童养媳不算少数,只是情况不同,大多数是因为家穷送给大户人家抵债。牛丁当选定佳期结婚的时候,彩礼送到女方,宾朋全部到齐,新娘忽然疾病死亡,只得把13岁的妹子嫁过来,直到两年后才圆房……
阴柴木摇头说:“定亲倒是没有,新时代的年轻人不兴这一套,但是看我女儿的意思,似乎他们发生了一些故事。”
水莲依惊讶地问:“他们睡觉了?”
阴柴木笑笑说:“这个没问,想来他们应该睡了。进门就是踏舞,出门就是歌声,只有掉进爱情蜜罐的男女才会这样。”
水莲依似乎带着酸酸的醋味说:“原来九红也晓得和女人睡觉呀。”
阴柴木一把抱住她说:“性事,人之本能,人之必然。难道只有你我知道男女间无穷乐趣,他人不知道其中奥妙吗?别的事情不要说了,说说我们的婚事。”
水莲依瞪大眼睛问:“麻主任才死两三月,尸骨未干枯、阴魂未散尽,这样猴急结婚不怕人家笑话吗?”
阴柴木也鼓着眼睛反问:“难道我们就这样偷偷摸摸往来吗?来的时候戴着草帽、竖着衣领,像暗探一样诡秘趖进来;走的时候翻越窗户、行走瓦椽,像小偷一样悄悄离去。要是出现哈兮兮那样的‘阶级斗争新动向’,我怎么在阿依镇上厮混呢?你要知道,我是镇长、共产党员、国家公务员,和婚外女人在一起勾勾搭搭,是违反纪律规定的。”
水莲依瘪嘴反问:“我们有什么偷偷摸摸往来呢?我舀水豆花你吃,你给水豆花钱我收,光天化日、众人眼见,谁敢嚼舌根、攒言子?”
阴柴木着急说:“姑奶奶,难道我几十年的心思还不明白吗?要是没有布知了横插杠子,我早下手了;要是没有麻辣烫横蛮防范,我同样下手了,何必等到今日呢?”
水莲依噙着泪水说:“我和布知了相好,是被逼无奈呀。他是我的帮扶人,我是他的帮扶对象;床上两个瘫子,学校两个学生,加上一个多病婆婆,我一个女人家有什么办法呢?”
阴柴木笑着说:“现在一切解脱,布知了坐牢、两个瘫子死亡,我光棍一条、你一条光棍,正好合家合铺。”
不知为什么,水莲依过去幻想过、崇拜过阴柴木,可是没有条件和理由;现今一切具备,似乎有一根铁丝拉着,不让她亲近阴柴木。一下子找不出远离的答案,她只好说:“我和欧阳九红是干亲家,又和你做夫妻,欧阳九红娶阴灵雨,做你女婿,我们怎么称呼?是他喊我嫂子,还是我喊他女婿呢?”
阴柴木气急地说:“原来为这事呀,‘豌豆上桌子,小菜一碟’。美国和伊朗那样复杂棘手的生死仇恨,不是也解决了吗?理是理、法是法,各喊各的人、各算各的账,谢洪恩兄妹喊欧阳九红干爹,喊我后爹;阴灵雨喊我亲爹,欧阳九红喊我亲爷爹。你想呀,阴灵雨嫁给欧阳九红,他家有的是财产,不需要我的财产。你和我结婚,所有财产属于谢洪恩兄妹,一夜醒过来就进入小康社会,何乐而不为呢?”
水莲依疑惑地问:“你一个国家公务员,能有多少财产?”
阴柴木伸出一根拇指说:“几百千把万,只是一片黄菜叶子,保证你和孩子两辈人有吃有穿有用吧。”
水莲依沉默半晌,似乎找到了拒绝求婚的答案,于是态度坚决地说:“这样说来,我不能和你结婚。”
阴柴木低声问:“为什么?”
水莲依淡而无味地说:“我不想送走一个布知了,又送走一个阴柴木。因为监狱不是我家开办的,更没得给国家制造犯罪分子的义务。”
阴柴木气得双手发抖,气愤离去,不知道水莲依哪根血管堵塞,哪根神经麻醉,放弃他阴柴木。
76、
“无男不成家,无女不成室”,说的就是因柴木这样的人。没有麻辣烫,也没有水莲依,阴柴木整天像丢了魂魄一样,连抽烟的力气似乎都没有;有时像吃了火药,走到哪里哪里爆炸,就是看见两条土狗恩爱,也要拖着木棒追赶半天。但是,他毕竟是镇长,在多个部门任过职的领导干部,很快就自己爬出泥沼,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活人怎么能被尿憋死呢?
他亲自下厨给女儿做好饭,早早地坐在桌子边等候。阴灵雨中午放学几步跑回来推开门惊讶地问:“是您呀,爹?”
阴柴木捆着花布围兜,在桌子边抽烟说:“怎么不是我呢,难道是欧阳九红吗?”
阴灵雨满腮羞红地说:“大门虚掩,我以为是小偷。爹,把围兜给我,您怎么做得了饭呢?”
阴柴木笑着说:“做不了吗?和你娘见面第二天,我就下厨做饭。不过,长江边上的巴东县城横挂在山坡上,太阳抵到脑壳晒,凉风一丝吹不来,热得人皮子滴油珠,脚板心冒青烟,哪还吃得了饭呢?”
阴灵雨一边解下父亲身上的围兜一边问:“爹给娘煮什么吃?”
阴柴木愉快地笑着说:“稀饭呀。舀一碗米,煮上一锅,饿了就吃,吃了就吹电风扇。大门不敢出,二门不敢迈,全家人长长地躺在凉席上,动都不愿动。”
阴灵雨温婉地问:“爹,中午吃什么?”
阴柴木孩子一般得意地说:“锅里煮好了,端来就吃。”
阴灵雨揭开锅盖惊讶地说:“爹,糖醋排骨吗?很香,一定好吃。”
阴柴木谦虚地说:“不要高兴得太早,吃了再发言。爹的手艺和你娘是有差距的,很大的差距,一个专业手艺,一个业余手艺。”
阴灵雨拿出酒杯问:“爹,中午敢喝点酒吗?”
阴柴木爽快地说:“喝一点点。下午没得什么事情,只是到工地上转转,可以晚一点。”
阴灵雨倒了大半杯药酒,双手递给父亲,然后咬着嘴唇、支撑脸颊神秘地看着他丝丝品酒、叭叭抽烟。
阴柴木狠狠品喝了两口酒、抽了两口烟问:“女儿不吃东西,难道是爹的手艺不佳,做得不好吃吗?”
阴灵雨戴着胶纸手套,从盘子里取一根金黄色的糖醋排骨说:“爹的糖醋排骨,看着嘴馋、闻着芳香,吃着更可口,怎么会不好吃呢?”
阴柴木笑着说:“那就赶快吃呀,冷了不脆不香,也不好吃。”
阴灵雨终于忍不住问:“只是不知道几天不归屋的爹,为什么劳力费神地做糖醋排骨,女儿猜不透。”
阴柴木狠狠喝一口酒“哈哈”大笑说:“什么事都瞒不过我聪明绝顶的女儿呀。”
阴灵雨轻轻地咬一口糖醋排骨说:“我可不愿意做聪明绝顶的人呀,像爹年纪轻轻没有头发,没有一点帅气。我只想做个世上最美丽、最无忧的长发女子。”
土家人有句话叫“头发长,见识短”,虽然是对女人的歧视,但是透露了土家人的审美心理。阴柴木抽着烟看着女儿可爱的吃相问:“味道还不错吧?”
阴灵雨皱着鼻子说:“味道是不错,像刘邦吃鸿门宴,心里没一个底子,脑中没一根柱子,空悬悬的、吊甩甩的。”
阴柴木笑笑说:“为什么不把欧阳九红带来?”
阴灵雨吓得丢下排骨惊讶地问:“带他干什么?”
阴柴木很老辣地说:“你们的事情全镇人都晓得,爹当然也晓得呀。”
阴灵雨满脸羞红、胸脯兔蹿,未必和欧阳九红在水边抚摸亲吻的事情被爹或者镇上人看见了?但是,无论如何得找托词把眼前的爹糊弄过去,于是她羞昵地说:“其实,我们也没做什么。”
阴柴木把酒杯递过来,意思很明白,再倒一杯酒。望着女儿秀美的背影,阴柴木欣慰地说:“两个老大不小的年轻人在一起,没做什么就不正常,或者说没有情、没有爱、没有真心实意;只有做点什么才符合情理,才是心心相依、终身相托。比如亲吻呀、上床呀,都是因该的,而且是必须的,女孩二十六七、男孩三十一二,连这些都不会做,不是脑瘫肢残,就是心理疾病,或者伪教徒。现在是新时代,科技高速发展,思维高速运转,知识高速更换,哪还有‘洞房花烛夜,挑开红盖头’的旧俗呢?”
阴灵雨红着脸儿说:“爹,我们真没做什么呀。”
阴柴木又喝一口酒、抽一口烟说:“没做什么,就得马上做点什么。但是,一旦做了什么,就得马上谈婚论嫁,不然穿起裤儿走的是男人,留下来怀孕吃苦的是女人。现在年轻人就这样,认识两分钟亲吻,半小时上床,三句话不对路挥手拜拜,留下女人独自承担怀孕、生产、养育重任。女人成为终身伪寡妇,孩子成为终身无爹孤儿,破坏了社会道德秩序和家庭伦理秩序。想当年时节,我一表人才、满腹文章,你娘奇丑无比、妇道少修,要不是我们见面当晚发生一点故事,你娘早换成别人。”
阴灵雨满脸肯定地说:“欧阳九红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男人。”
阴柴木高兴地一口喝了半杯酒说:“既然你这样上心他,就把他带回家来看看。”
阴灵雨把啃完的骨头轻轻放在盘子里说:“爹,你们在一起上班,早不看见晚看见、今儿不见明儿见,难道还没有看够吗?”
阴柴木“嘻嘻”笑着说:“傻女儿呀,在办公室和在家里看人,角度不同、眼光不同、心情不同,得出的结论也不同呀。”
阴灵雨眨巴一双长长的睫毛问:“同样的排骨,在办公室看是牛排,在家里看就成猪排了?”
阴柴木严肃认真地说:“在办公室是同事看同事,或者领导看部属、部属看领导,用的是组织标准,可严可宽、可上可下;在家里是亲爷亲娘看女婿娃儿,或者长辈看女婿娃儿,用的是亲戚标准,必严必苛、必全必美。评价事物的标准不一样,其结论也就不一样。比如一枚鸡蛋,地理学家眼里是一颗光芒闪烁的太空星球,生物学家眼里是一粒再生的新奇物质,诗人眼里是一首澎湃激越的生命长诗,作家眼里是一串凄美的爱情故事,政治家眼里就是一个不破不立的旧世界,农民眼里只是一口救命的饥寒食品。”
阴灵雨低头腼腆地说:“我问问他,愿不愿来嘛。”
阴柴木敲击桌子说:“应该来,必须来,来了我得找他办事呢。”
阴灵雨急忙否定说:“爹,我不想爱情和婚姻掺杂任何政治、经济和商业因素,要清清白白、真真实实、坦坦荡荡,不带丁点功利。”
阴柴木点头说:“我一不得要求他提拔,二不得和他搞圈子,三不得向他索要礼金,四不得向他摊派物资,五不得向他提任何私利要求,只要他帮我做一点事情就行了。”
阴灵雨疑惑重重地说:“要他帮您做事,不是提要求吗?不是利益交换吗?”
阴柴木保证说:“女儿放心,他愿意帮忙就帮忙,不愿意帮忙也不强求,并不影响你们的亲密关系。”
阴灵雨转动着一双大眼天真地问:“什么事情非得他帮忙,难道女儿帮不了吗?”
阴柴木一张瓜皮脸闪烁着苦涩的光芒说:“我女儿就要结婚,成了别人家的媳妇。可是,你爹我还是个光棍,你结婚了我依靠谁呢?为了不给你们年轻人增加负担,我想找一个老伴呀。老年有伴,赛过神仙;老年孤独,敲打丧鼓。”
阴灵雨若有所思地问:“不知道爹有目标没有?如果有,女儿马上去说媒,不需要欧阳九红出面。”
阴柴木坦诚地说:“目标早就有,只有欧阳九红才说得动她,他们是干亲家。”
阴灵雨忽然抬起头问:“未必是水莲依姐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