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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9、
　　欧阳九红利用夜晚召开党委会议，专题研究五星级文明户、五星级共产党员、五星级党支部评选的推进工作。欧阳九红主持会议点名说：“金书记，你分管党建工作，先说说吧。”
　　金香玉低垂头颅，满脸忧戚，像一名刚刚失夫的寡妇。大家都打望着她，听她汇报半年多来的党建工作。金香玉咬一咬乌紫色的嘴唇说：“我没有什么说的，真的没有什么说的。”
　　大家听了这话，惊讶得半天合不拢嘴。一个镇党委副书记，分管党的政治建设、思想建设、作风建设、纪律建设、组织建设以及意识形态建设，怎么就没有说的呢？如果大的方面说不出来，那么五星级文明户、五星级共产党员、五星级党支部评选工作，是年初发文布置的，无论是经验还是教训，总可以说得了几条几款呀。
　　阴柴木严厉地批评说：“在其位而不谋其政，谋其政而不谋善政，就是懒政、怠政、乱政的具体表现，是一名共产党员极其不应该的低劣行径。如果每个共产党员都这样，我们党用鲜血和生命开创的百年伟业还要不要？即将取得全面胜利的扶贫攻坚战役还推不推进？人民群众盼望已久的小康道路还走不走？”
　　大家相互望一眼，似乎阴柴木的话说过头了，同志之间一点小事这样上纲上线，不是不怀好意，就是另有所图。
　　金香玉心里明白，阴柴木对她是极端仇恨的，因为她兼管财贸，一支笔签字支出，一支笔签字收入。但是，世行贷款、亚行贷款、国家专项资金就是迟迟不到位，她金香玉拿什么支出工程款呢？项目经理们拿着阎三三、阴柴木签字的发票堵住她、围住她、追击她，也没有一分钱支付；阴柴木亲自找到她，同样没有一分钱支付。阴柴木恶狠狠地说：“工作推不走，履职不到位，对抗组织不发言，是领导能力弱化的表现，是不讲政治、不讲大局、对党不忠诚的表现。做两面人，干两面事，说两面话，是彻头彻尾的机会主义、贪图享乐的奢靡主义。”
　　欧阳九红狠狠地压制住内心的怒火问：“一点都没有说的吗？”
　　金香玉似乎泪水早就流干了，只剩下一双疲惫的眼睛，无神地望着桌子上蓝色袖珍茶杯说：“我只想辞职，好好地休整一段日子。”
　　阴柴木几乎跳起来说：“阿依镇的工程建设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你这样甩手而去，就是逃跑主义、投降主义、害怕牺牲私利的保全主义。跟当年的张国焘、顾顺章、龚楚、牛丁当有什么区别呢？”
　　大家也纷纷发言说：“这个时候辞职，是不明智的，也是不应该的。三大攻坚战已经进入到白热化阶段，特别是精准扶贫，明年就得验收全国摘掉贫困帽子，怎么甩手不干呢？”
　　欧阳九红纠正失偏的会议主题说：“金香玉同志辞职的事情，这里不需要讨论，她是县委组织部管理的副科级实职干部，去留的问题由他们决定。今晚的主题是五星级文明户、五星级共产党员、五星级党支部评选的推进工作，怎样推进，如何推进，谁来推进。”
　　阴柴木点燃一支香烟说：“毛主席说‘政治路线确定之后，干部是决定的因素’，金香玉同志辞职了，建议这项工作由组织委员牵头推进，这也是党的组织建设的内容之一。”
　　大家一致意见，两个字“同意”。
　　欧阳九红末尾发言说：“既然大家都同意，那就由组织委员牵头这项工作，原来制定的《实施方案》依然不变，12月1日之前必须完成初评工作。”
　　组织委员是个年轻女性，从外乡调来不久，虽然很有工作能力，但是并不分管评选五星级文明户、五星级共产党员、五星级党支部的工作，更不知道其中重大意义，所以向大家请教提问：“只要把三大攻坚战的核心工作完成了，一切工作都完成了，还有必要开展评选工作吗？”
　　大家把皮球踢给欧阳九红，事情是他主导的，也是他要求推进的，看他怎么回答。回答得有理，大家照章执行；回答得无理，此事就此拉倒。欧阳九红站在党委书记的角度说：“抓党建工作，是党的主体责任所在，精神文明建设是党建工作的主要内容之一，是其他一切工作的强力支撑。一个政党应该有自己的政治灵魂，方能凝聚全党同志的意志；一名共产党员应该有自己的理想追求，方能在人生的道路上放出光彩；一名百姓也该有自己的精神寄托，方能脱离世俗的低级趣味。如果我们的扶贫干部到贫困户家中只是完成任务式地填填《扶贫手册》、讲讲扶贫政策、算算脱贫经济账、看看帮扶措施落实情况，即使他们如期在经济上脱贫，但是仍然不知道为什么脱贫、谁让他们脱贫、脱贫后应该干什么。虽然物资生活让人阔气，但是只有精神生活才让人高尚。我们的重点项目为什么推进这样缓慢？我们的城乡棚户区为什么拆迁这样困难？我们的村民为了山林土地房屋寸土寸界，为什么要大打出手、头破血流？手里只要有三五块钱，就要聚集在一起斗个地主、搓个麻将、摇个苞谷籽，大家想过这些问题没有？作为党的基层组织干部，我们应不应该想清楚这些问题？应不应该解决这些问题？”
　　宣传委员是一名刚刚生孩子的少妇，做事风风火火，说话直来直去。她抢先回答：“这是思想上的问题，意识形态方面的问题，我们教育活动没有跟上，教育手段十分单一。不外乎送个电视天锅儿到家里，送个节目演出到集镇上，送个传单张贴在墙上，送个横幅悬挂在屋檐上，百姓看都不看，没有任何强制性，没有任何实效性。有的贫困户把自己当成公主，把扶贫干部当成保姆，连换个电灯泡、捅个下水道、接个屋檐水、补个裤裆疤、搬个大米口袋，也要电话通知帮扶干部去做。不然，就傻傻地死等，电话一遍遍地死打。”
　　欧阳九红肯定性地说：“宣传委员说得对，我们就是要通过一些活动，把人民群众的思想引导到正确轨道上来，引导到党的伟大事业上来。变被动力为自动力，变强迫性为自觉性，变甩手喝茶的土家客为不断奋斗的主人翁。”
　　组织委员又提问：“在群众中开展爱党爱国、勤劳致富、遵纪守法、公益义务、文明新风‘五星’评选，涵不涵盖贫困户？也就是说，他们在不在被评选对象之列？”
　　此话一出，大家议论开了。有的说，肯定不在评选对象之列，因为他们脱贫全靠国家政策兜底，怎么体现勤劳致富呢？有的说，他们拿国家的低保钱，住国家的扶贫房，穿国家的救济衣，看国家的免费病，读国家的补贴书，拿什么做公益、尽义务呢？还有的说，上级巡察组来询问满意率，贫困户大多说不满意。问他们为什么，或者说住院的时候扶贫干部打着空手去看望，水果也不买一篮子；或者说冬天到了，救济棉衣、救济棉絮、救济粮食都没有，几十年的行头都搞丢了，难道不是扶贫干部的不作为吗？或者说过年的时候既无钱慰问，也无物资慰问，几十年来的传统项目，难道不是扶贫干部贪污了吗？
　　阴柴木狠狠抽几口烟说：“应该列为评选对象，因为他们都是我们的村民、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不能打入另册，另眼相看、另策对待、另类入群。只是，评选标准必须统一，评选程序必须规范，任何人不得搞特殊化，包括贫困户。”
　　欧阳九红见大家都说了：“总结大家的意见说，五星级文明户评选，必须涵盖所有村民；特别要涵盖贫困户，这是破除他们‘等靠要’僵尸思想的有效办法。同时，贫困户的评选标准，可以稍微放低一点，只要他们在国家政策的扶持下，自身在奋力劳动、诚实劳动、配合劳动，无论效益如何，都是可以评为五星级文明户的。要给他们精神上的鼓励、行动上的鞭策，即使评不上五星级文明户，评四星、三星级文明户也很好。比如各村贫困户中的护林员、清扫员、治安员、河道员、施工现场保安员，都是尽职尽责的，也应该充分肯定。”
　　年轻的组织委员拿不准地问：“需要限定评选指标和末位淘汰吗？”
　　欧阳九红很干脆地说：“我们是评选五星级文明户，不是党委、政府的工作考核，不要生搬硬套，不要上行下效。我们不限制指标，不搞末位淘汰，有多少评选多少，符合多少授予多少。”
　　组织委员建议：“如果金书记请长假了，是否再推选一名党委班子成员呢？”
　　阴柴木一口接过去说：“推选什么呢？阎三三是镇长助理，副科级干部，向县委组织部报备，进入党委班子就行了。”
　　欧阳九红否决说：“这事今晚不讨论。如果没得别的意见，大家散会吧。金书记、组织委员留下来，我们商量一点事情。”
　　
　　70、
　　欧阳九红严肃地说：“金香玉同志，我们今天是同志谈话、朋友谈话，也是组织谈话。希望你认真对待，坦诚相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达成一些共识，取得部分成果，也许对你一生有好处。”
　　金香玉就像爬山坡的老人，终于到达了山顶，一切重荷都解除了，显得很轻松地说：“想问什么，书记只管问，我绝不遮掩。”
　　欧阳九红点头说：“不采用这种极端方式不行吗？伊拉克和科威特、美国和俄罗斯那样的仇恨，都可以调和呀。”
　　金香玉不明白地问：“什么极端方式呢？”
　　组委员插话说：“书记说的应该是辞职吧。”
　　金香玉肯定地说：“辞职是必须的，也是深思熟虑的，更是发自心灵深处的。”
　　欧阳九红低声问：“什么样的方式辞职呢？是半辞，还是全辞？”
　　金香玉凄苦地一笑说：“裸辞。”
　　在公务员队伍里，如果是一般公务员辞职，就是辞去公务员身份，离开公务员队伍，自主创业谋求生路。但是公务员中的领导干部辞职，就得两辞了，一是辞去领导职务，保留公务员身份，继续从事公务员工作，叫半辞；二是辞去领导职务和公务员身份，什么都不剩下，叫全辞或者裸辞。
　　组织委员惊讶地问：“香玉姐，你要裸辞吗？”
　　金香玉咬着嘴唇望着欧阳九红说：“裸辞。”
　　组织委员担心地问：“裸辞什么都没有了，包括工资待遇、福利奖金、养老保险，一切都没有了保障。”
　　金香玉肯定地说：“全部不要了，自由自在、自由市场，我行我素、天马行空，做一个真实的女人。”
　　欧阳九红试探性地问：“就不能选择别的方式吗？”
　　金香玉眨巴着一双祈求的大眼问：“什么方式呢？”
　　欧阳九红开导说：“比如说辞去副书记职务，请个长时间病假，保留公务员身份，过一些时日再来理论这件事情。如果贸然裸辞，想再回到公务员队伍，就十分困难；如果半辞，在规定的时间范围内，随时都可以回来上班。也许这样做有些违规，和中央《八项规定》有些抵牾，但是为了党内同志的前途和生计，责任全部由我个人承担。我向县委、县纪委说明情况，做出相关检查。”
　　金香玉感激地打望他一眼说：“谢谢书记的好意，谢谢书记的关爱情怀。我裸辞的事情，再不更改了。”
　　欧阳九红耐心细致地说：“培养一名人才，无论是公务员还是非公务员，无论是共产党员还是非共产党员，组织花费了很多心血，社会耗费了很重成本，家庭付出了很大代价。如果我们因一时气愤甩手而去了，党的蓬勃事业，谁来坚守？社会高速发展，谁来推进？家庭脱贫致富，谁来承担？”
　　金香玉忧郁地说：“泱泱中华、阔阔东方，多我一个不起眼，少我一个不足虑。一个平凡人的去与留、生与死、兴与衰，并不影响地球旋转、四季更替、万物生长。”
　　欧阳九红继续劝导说：“一个平凡人的兴衰，也许对国家、社会影响并不大，但是对家庭影响就大了。比如说教育扶贫，只要一家培养一名大学生，这个家庭就基本脱贫，也基本步入永远的小康之路。因为这个大学生有了知识和技术，从事的必然是科技劳动或智慧劳动，收入是原始农民或丧失劳动能力农民几倍几十倍，是一个家庭的经济支柱。就说你家吧，难道不是这样吗？一旦你离去，家庭经济支柱也许就倒下了，年迈父亲就有返贫的可能性。如果人人都这样做，家家返回贫困线，国家花费巨额资金进行的精准扶贫就失去了意义。”
　　金香玉漠然冷峻地说：“我家兄弟大学毕业早已参加工作，父母的生活基本有保障。所以，我的离去，并不会让家庭返回贫困线上，也不会影响父母晚年的幸福生活，更不会影响国家扶贫攻坚的成色。”
　　要想解开人们心里的疙瘩，必须知道疙瘩形成的根由。欧阳九红探寻地问：“你为什么要辞职呢？是我的工作没有做好，还是班子成员不配合，或者是镇长落选的事情？”
　　金香玉摇头说：“都不是。镇长落选的事情，早过去几年，组织部门也跟我谈话，解开了我思想上的疙瘩，没得什么意见。”
　　组织委员插话问：“那是为什么呢？”
　　金香玉叹息一声说：“为我自己。”
　　欧阳九红惊讶地问：“为你自己什么事？”
　　金香玉先是干涩地苦笑，然后是簌簌的眼泪说：“我真不是做公务员的料子。一没有做公务员的精神基础。我是个凡人，学不到先辈的牺牲精神，怕吃苦、怕劳累、怕利益损害，心中装不下别人，更装不下党的事业；二没有做公务员的经济基础。弟弟要读书、父母要治病，我都得用自己可怜巴巴的三四千元工资帮助，以至于自己私房都没有一处，长期屈辱地寄托在哈密瓜篱笆下；上班车也是贷款，每月按期偿还。你们有我包里的银行卡多吗？工行、农行、建行、商行、邮政银行、交通银行、湖北银行、上海银行几十张卡子，每月靠信誉贷款过日子，贷这家还那家，贷那家还这家，我就是周旋在各家银行之间的一个可怜的贷奴；三没有做公务员的亲情基础。哈密瓜虽然和我离婚，但是到处胡说我们过去的烂事，到处给我泼脏水；还有我金家的亲朋，不是今天他来找我帮忙，就是明天你来找我搓关系，没有一件是正规正距、阳光操作的事情，我办得到吗？我敢帮忙办理吗？”
　　做谈话记录的办公室主任叹息一声说：“没有家人、亲人的理解和支持，现在的公务员很难做下去。帮得了忙的话，你要违规违纪，迟早要被清查出来，害己也害人；不帮忙的话，你要得罪家人和亲人，说你官帽不大架子大，六亲不认、九族不和。”
　　金香玉抹一把眼泪说：“四没有做公务员的能力基础。公务员不仅要党性强、纪律严、政策水平高，而且还要工作能力强，或者说叫工作方法、工作艺术。比如棚户区拆迁，为什么人家上门就把工作做通，我去千百次也拆不了呢？再比如进村入户走访，为什么人家去了又是递烟又是倒茶、又是杀鸡炖肉，我去连白开水也得不到一口呢？还比如找上级领导签字，为什么人家去了就是领导上厕所也可以签字，我去了总是把报告压在桌上‘日后再说’呢？有时不仅日后不说，就是月后、年后也不说，报告的影子都不见了。”
　　这样的事情是存在的，也是人人都会遇见的，就是熟悉各家部门、各位领导的欧阳九红，也不会送上报告马上签批。一般的请示报告要准备三五份，看见领导就递上一份，有时领导会严厉批评说“这样重大的问题，怎么才请示汇报呢？把笔递给我签批，马上落实。”你连辩解的勇气都没有，只好诚恳地接受领导批评，拿着签批文件赶快离开。
　　欧阳九红心里是明白的，也是谅解的，因为在某一个时段，或者某一天，甚至某一个小时，领导的工作都有重点与非重点、紧急与非紧急、全局与非全局之分。立即处理紧要事务，暂缓处理非紧要事务，放弃处理无关事务，是一门重要的领导科学，也是一名领导干部必备的基本素养。
　　金香玉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侃侃而谈、滔滔不绝。虽然她明显消瘦，眼珠灰暗，但是仍然不影响她心海的疯狂澎湃。她扳着修长的拇指说：“五没有做公务员的思想基础。年少的时候，羡慕公务员和领导干部，开会作报告、入户做好事，这里送政策、那里捐钱粮，电视上有影、广播里有音、报刊中有名、专栏里有姓，让百姓念念不忘，感激不尽。一个人的形象能长期烙印在人民群众心里，一个人的名字能长期被人民群众念叨，还有什么劳动比这更快意呢？还有什么事业比这更高尚呢？但是，加入公务员队伍后发现自己错了，甚至错得可笑、滑稽，因为我为人民服务做不到‘全心全意’，为党的事业做不到‘鞠躬尽瘁’，为人民的福祉做不到‘私无一念’。我只想做个有丈夫恩爱的家庭妇女，也只能做个平凡的家庭妇女，做不了公务员，也做不好公务员。”
　　年轻的组织委员张大嘴巴说：“原来是这样呀。”
　　金香玉从荷包里扯出一张纸片说：“这是我的辞职报告。”
　　欧阳九红把金香玉的辞职报告转手递给组织委员，目瞪口呆地说：“金书记，这样简单吗？”
　　金香玉望着欧阳九红满眼生恨地说：“现在提倡开短会、说短话、写短文、做短事，反对八股文、反对形式主义，把事情说清楚就行了。”
　　金香玉的辞职报告，除开抬头、名字和年月日，仅有短短七个字，比风靡世界的顾少强老师的辞职报告还少三个字：“自愿裸辞公务员。”
　　望着即将离去的金香玉，欧阳九红有些依恋地说：“香玉同志，珍重呀。人生道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是逆境得向前看，前面一定有阳光的瑰丽招引，给人以勇气；顺境得向后看，后面一定有足迹的歪斜残留，给人以教训。”
　　金香玉十分大度地扑过来，抱住欧阳九红噙着泪水说：“谢谢，我会终身记住我们短暂的合作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