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68

　　67、
　　阎莽汉把阎三三堵在工程建设指挥部，张牙舞爪地说：“亲亲的侄女呀，给大伯伯一个项目呀。”
　　阎三三惊奇地问：“您老人家用什么做项目？”
　　阎莽汉笑眯眯地说：“一双手呀。你看大伯伯这双手，像水牛脚板，哪样尖端的项目不可以做呢？”
　　阎三三笑得泪水长流地说：“做项目要靠知识和技术，不是靠蛮力。您能做的，就是下苦力，出卖劳动力，挑抬砖泥、扛背木板、捡拾废品。”
　　阎莽汉瘪着猴子屁股一样的翻沿嘴巴说：“下苦力的事情不得做，不如坐在家里吃低保。大伯伯来找你，因为你是我亲亲的侄女，要包揽工程做老板，一夜到手几十万。”
　　阎三三严正态度说：“正因为我是您侄女，就更应该坚持原则，不徇私情。”
　　阎莽汉鄙夷地说：“你坚持原则、讲究党性，那么，金香玉呢？把工程承包给自家男人，符合规矩吗？没徇私情吗？”
　　阎三三笑着说：“这是您老人家不懂得内情，金书记他们早离婚，没得什么关联，是可以参加招投标的。”
　　阎莽汉冷笑说：“常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是海深’，难道他们之间一点旧情都不念吗？招投标的时候就没有做一点手脚吗？”
　　阎三三真切实际地说：“工程招投标的时候，我还是党政办主任，没有参加其中工作，也就不知道具体情况。但是，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您老人家，金香玉副书记根本没有参加招投标工作，也没有给自家早已离婚的男人徇私舞弊的机会。阿依镇的项目工程，都是阴镇长一手一脚办理的，严格按照《招投标法》规定的程序进行，不会有舞弊行为。”
　　阎莽汉上前谄媚地说：“我是你亲亲的大伯伯，有了好处肯定不会忘记亲亲的侄女。你不让我承包项目建设工程，可以让我承包捡拾工地上的废品呀，清洁了环境，保证了安全。”
　　阎三三笑着说：“只要工程建设方容许，完全可以捡拾，只是千万注意人身安全。”
　　阎三三和阎莽汉虽然是族人，但并不是近亲，大致在清朝咸丰年间开始分蘖。阎三三的祖上和阎莽汉的祖上为同胞兄弟，阎三三的祖上是哥哥，老实本分，处处谦让；阎莽汉的祖上是弟弟，小奸巨猾，时时占强。当时阎家比较殷实，在阿依镇虽然没有欧阳家、牛家、布家富裕，但也进入了前20名，房屋半条街，土地三四百亩，长工十几个，短工数十人，一大家子生活在一起。父母早逝后，刚刚结婚的弟媳闹皮，拖着绳子上吊要分家，因为哥哥家养着三四名孩子，岔起嘴巴只吃空饭，无法下地劳动。当然，分家也是弟媳妇先要，房屋要最好的，土地要最肥的，牛羊要架子大的，有时还要把哥哥名下的东西弯一点过来搭个带头。家虽然分了，可是兄弟两口子不劳动，整天坐在家里吃喝不说，还抽上了鸦片烟、耍起了苞谷籽，不过七八年时间，分家时得到的财产全部盘点出去，只剩下蜗居的一架牛圈棚。兄弟两口子带着孩子把哥哥的大门死死堵着，要求重新分配家产，跪在地上痛哭流涕保证戒掉鸦片和赌博，勤俭持家，劳动致富，否则天打五雷轰、万箭穿心窝，喝水鲠死、吃饭胀死、走路摔死、睡觉闷死。哥哥一家没得办法，谁叫他是自己的亲兄弟呢？只得依从他把自己的家产一分为二，仍然由他先选先挑先要。可是，两口子依旧抽鸦片烟、耍苞谷籽，不做一亩庄稼，不喂一头猪牛，不做一点买卖，就连两三个孩子也跟着他们学习。哥哥嫂嫂见此，只好悄悄卖掉自己所属家产，趁月黑风高夜逃离阿依镇，在别处隐居起来。
　　耍苞谷籽，也叫摇苞谷籽，是阿依镇一种传统的赌博游戏，因为那时扑克、麻将还没有传播到镇上来。游戏规则是把苞谷籽装在竹筒里，上下左右摇动，然后“呼啦”一声倒在桌上，数凹陷面或凸起面的多少决定输赢。凹陷面也叫阴面，或者女人面；凸起面叫阳面，或叫男人面。阳面赢阴面，男人盖女人。欧阳九红愤恨地说：“赌博害死人呀，好多人为此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甚至跳楼自杀、逃逸不归。”
　　阎三三继续述说：“我们两家的事情还没有完结呢。辗转到了祖上这一辈，阎老西一族全部成了讨米叫花子，上无一片瓦、下无一寸地。而我家一族呢，房屋半条街，土地五六百亩，还有豆腐坊、榨油坊、染布坊，富得有点流油。正在风光时候，为穷人当家作主的红军来了，阎老西一族在阿依镇参加红军，带路去我家‘打土豪，分田地，分财产’。从此就结下生死梁子，相视为寇仇、见面是冤家，各划各的船、各走各的路，基本不来往。但是，‘文化大革命’中，阿依镇的阎家就更加残酷，率领红卫兵前往我家，捣毁阎家祠堂和阎家碑屋，只差把祖坟翻卷过来。”
　　欧阳九红笑着说：“1950年斯大林第一次见到毛泽东的时候，说了一句名言‘胜利者是不受审判的，不能谴责胜利者’。红军时代和文化大革命是不能相提并论的，一个是为了实现党的宗旨进行的艰苦卓绝的革命行动，一个是被投机家、阴谋家利用达到个人目的的残酷政治运动。红军留给我们的是代代相传的奋斗精神，文化大革命留给我们的是刻骨铭心的惨痛教训。”
　　阎三三噙着泪水说：“我家祖祖七八十岁，还挂黑牌子、站高板凳、炒盐黄豆、吊鸭儿扑水、转田埂边边呀。”
　　欧阳九红叹息说：“红军时代把鬼变成人，文化大革命把人变成鬼，人们的思想受到严重扭曲，政治信仰失之偏差。莫说你的家族，就是夫妻之间、父子之间、兄弟姐妹之间，头天晚上还在一起睡觉或者吃饭，第二天就被举报成了阶级敌人，挂了黑牌子、站了高板凳、炒了盐黄豆，还不知道原因呀。”
　　炒盐黄豆，是文化大革命中发明的一种批斗他人的方式，即被批斗的人站在屋子中间，批斗的人站在四周，你一掌推过去，他一掌推过来，像锅里炒盐黄豆一样。阎三三心疼地说：“只怕欧阳穷生老祖祖也遭受过这样的罪孽呀。”
　　欧阳九红笑着说：“共产党最伟大的地方就在敢于正视自己的过失，纠正自己的过失，毫不掩饰自己的过失，这是中外历史上任何政党、组织都做不到的。也许我们今天的谈话扯远了，偏失了你要表达的意思。”
　　阎三三眨咬咬厚实而性感的嘴唇说：“没有扯远，你的谈话对我的工作很有帮助。我想请教书记，怎样处理族人阎莽汉的纠缠。虽然平日里没有什么交情，也不是什么近亲，但是毕竟是个长辈，话说重了似乎不尊，话说轻了又不听，真有些为难呀。”
　　欧阳九红和蔼地说：“我们经常拿古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话来说生男生女的事，其实是错误的，并不是男孩才叫后人、女孩不叫后人。古人的意思是男孩女孩都是后人，均不叫断绝子嗣的不孝之人。所谓不孝，是指那些单身族、啃老族、依赖族，有结婚生养的年龄和能力，却怕承担社会责任、家庭责任，长期不结婚，长期不生养。那么古人的‘三不孝’还有哪些方面呢？‘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家穷亲老，不为禄仕，二不孝也；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三不孝也。三者之中，无后为大’。古人都知道在长辈亲人面前，不分是非曲直，违心顺从迎奉，陷害他们不讲大节仁义，就是不孝。古人都能做到，难道我们今天的共产党人还做不到吗？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公平正义社会共有，无论是你大伯伯，还是你大表叔，都得讲规矩、守法度。”
　　阎三三更加深情地望着他说：“我坚决依法办事，绝不徇私枉法，‘王法不论亲疏，钢刀不分骨肉’，不辜负你对我的期望。”
　　欧阳九红笑笑说：“不是我对你的期望，而是党和人民对你的期望。实话实说，提拔你为镇长助理，不是我的主意，是阴镇长提出来的，他身边差一个工作上的帮手。所以，你得好好配合他工作，支持他工作。”
　　阎三三点头说：“党管干部的原则始终没有改变，即使他先提出来，也得你这个书记点头。”
　　欧阳九红提醒说：“现在工程多、操心多、监管严，一定要严把工质量。百年大计，质量第一，我们不能做愧对党和人民的事，也不能做愧对子孙后代的事。”
　　阎三三羞红着一张像西瓜瓤子的脸儿说：“我懂了，请你放心。但是，我得给你提个意见，一个重复多次的意见。”
　　欧阳九红惊讶地说：“什么意见我没采纳，你提出了多次？说吧，我听着。”
　　阎三三虽然鼓足了莫大勇气，但依旧低着头吞吞吐吐地说：“你应该给小康庄找个妈妈。”
　　欧阳九红正不知道怎样回答，忽然手机响了：“打架了，工地上打架了。”
　　
　　68、
　　每一项重大建设工程，总得带动一部分人富贵起来，哪怕是擦皮鞋、捡破烂、卖小吃也一样。阎莽汉啃着生红薯从家里出来，看见糜耐儿正在工地上捡拾被丢弃的废铁钉、废钢筋、废扎丝，立即高声呼喊：“不许捡拾，不许捡拾！”
　　按照过去，糜耐儿们是不屑一顾捡拾破烂的，因为他们有低保，像国家公职人员一样，按时足额发放，迟到一天都不行，缺少一分也不行。低保不够吃喝，还有镇上的红白喜会，随便厮混三五天，走的时候带走几盆几桶残汤剩菜，再吃六七八九天，一个月就这样轻轻松松地幸福过去了。可是而今，居住环境渐渐优化起来，各种疾病悄悄远离人们，两三个月不见镇上死一个人，急得糜耐儿们半夜里敲着破碗哼唱孝歌“阎王听我告状来，徇私无常真是坏；半年不去捉一人，小鬼肠子长青苔”。同时，国家计划生育政策正是大见成效的时候，独生子女家庭居多，农村二孩家庭普遍，晚婚晚育年龄提升再提升，以至于许多年轻人要做“不娶无子，绝先祖祀”的不孝之人，哪里找得出几个拖大席、喝大酒结婚的年轻人呢？糜耐儿们缺失生活补充，花天酒地的日子过不下去，只好去工地上捡拾遍地废弃物品。
　　糜耐儿叼着香烟问：“是你家的东西吗，不容许捡拾？”
　　阎莽汉趾高气扬地说：“政府说了全部承包给我捡拾。”
　　糜耐儿鄙视地说：“叫花子和王母娘娘的幺女儿结婚，想得臭美。”
　　阎莽汉叉着粗壮的腰杆说：“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闷生舅子欺骗你。”
　　阎莽汉、糜耐儿、哈九杯三人，唯独阎莽汉个子粗壮、力气蛮大，糜耐儿、哈九杯均不是他的对手，时常被欺凌打骂。但是，糜耐儿、哈九杯有的是办法，时常结成联盟对付阎莽汉，维持阿依镇底层社会的基本平衡。跟三国时期的魏蜀吴一样，一旦蜀吴联盟，再强大的魏国也奈何不了；一旦蜀吴分裂，两家均被魏国灭亡。所以，糜耐儿虽然单薄、力气弱小，不怕水牯牛一样粗壮的阎莽汉，何况还有哈密瓜在后面撑腰呢？糜耐儿傲气地伸出一张漆黑的手掌说：“拿来噻，红粑粑。”
　　红粑粑，就是政府印章，圆溜溜、红昂昂，像土家人蒸熟的高粱粑粑，因而得名。阎莽汉背着一双手说：“我亲侄女阎三三批准的，难道还有假吗？不信的话，你自己去问她这个政府官员。”
　　糜耐儿冷笑说：“癞蛤蟆打哈欠，口气大得很；半夜里扯合闪，雨点大得很。你阎莽汉也不屙一泡尿照照，是个黑不溜秋的什么东西，敢和人民群众的镇长是一家吗？”
　　合闪，就是天上的闪电，是土家人的习惯性叫法。阎莽汉很不情愿地从荷包里摸出一张白纸说：“这就是我亲侄女的批文，也是政府官员的批文。你不相信我，总得相信政府；你不相信政府，总得相信政府的红粑粑。”
　　糜耐儿疑惑地问：“怎么承包的？”
　　阎莽汉得意洋洋地说：“总承包人是我，分承包人是你们。你们捡拾的物品四六开，我只得四成，你们得六成。也就是说，我只拿小头，你们拿大头，公平合理，和谐社会。”
　　糜耐儿忍住性子问：“怎么拿法？”
　　阎莽汉煞有介事地说：“你们卖废品的时候我跟着去，当场现过现、钱数钱，我拿走40%，剩下的60%归你们。如果微信转账，提现手续费我自己出，不再给你们增加负担。现今各行各业都在减负，包括学生娃娃、农民伯伯、工人叔叔、商人爷爷。我也得给你们减轻一点负担，不然对不起人民政府，对不起我家的官员侄女。”
　　糜耐儿一把夺过来，只见白纸上歪歪斜斜写着“工程废品总承包人阎莽汉”一行字，下面虽然加盖有红印章，上面却无“通知、决定”标题，更无红头文件字样。糜耐儿不顾香烟烧着嘴巴，对着天上、地下反复研究“政府批文”的真实性，忽然“哈哈”大笑说：“不要脸的阎莽汉，麻你嘎嘎的豆豉、大姨妈的洗脚布，政府批文也敢编造吗？”
　　阎莽汉惊慌地说：“哪里编造了，哪里编造了？”
　　糜耐儿毫不示弱地说：“上面的文字是人工书写的，下面的印章是粘贴的，难道不是做假编造吗？老子马上去派出所告发你，冒充政府官员到处行骗。”
　　的确，上面的文字是叫谢浓情帮忙书写的，开支了一盒“康师傅”快餐面；下面的印章是在工程指挥部顺手带走的一份文件，上面有镇政府的印章，剪下来粘贴上去的。阎莽汉怕事情败露，野猪一样扑过来抢夺“政府批文”，早被糜耐儿撕碎摔在地上。阎莽汉一把抱住糜耐儿的腰杆气愤地说：“还我政府批文。”
　　糜耐儿抓住阎莽汉的头发毫不示弱地说：“不还，就是不还骗子的假批文。”
　　当然，如果单挑，糜耐儿根本不是阎莽汉的对手。没有几个回合，糜耐儿便被按倒在地上，任凭阎莽汉拳打脚踢。关键时刻，哈九杯赶到，一句话不说、一个屁不放，一棒掺开阎莽汉，救起地上挣扎的糜耐儿，二人合力将阎莽汉按倒在地上捶打。真是印证了古人说的“山高挡不住太阳，牛大压不死虱子”的话，阎莽汉倒在地上像一条水牯牛，就是爬不起来。欧阳九红大喝一声：“住手，青天白日还当众行凶吗？”
　　糜耐儿挥着拳头说：“我们不是行凶，捉拿诈骗分子。”
　　哈九杯也按着阎莽汉的一双脚说：“见见见义勇为为为，除除除暴安良良良。”
　　阎莽汉趁他们松懈之机翻身爬起来，拖着地上的钢筋挥舞说：“老子除你老娘。”
　　欧阳九红一步上前抓住他行凶的钢筋怒吼：“阎莽汉，真要做村霸、街霸、路霸横行乡村吗？要做也行，把童稚谣所长喊来，直接拿人送到拘留所。”
　　阎莽汉跳起双脚、唾沫四溅地说：“他们才是村霸、街霸、路霸，两人打一人、两凶欺一良，抓他们、办他们。”
　　糜耐儿狐假虎威地说：“他编造政府假公文，要我们缴纳捡拾废品的保护费，按照销售总额的40%提取。”
　　阎莽汉摊着手板说：“假文件呢，拿来呀。拿不出来，你就是血口喷人，诬陷好人，扰乱社会安定团结，应该扫黑扫进去。”
　　糜耐儿指着地上的纸屑说：“撕碎了，在地上，在地上呢。”
　　哈九杯蹲下去准备一片片捡起来，作为阎莽汉犯罪证据。欧阳九红生气地说：“捡起来干什么，多大的事情呢？工地上的废品，只要建设方允许，不影响施工安全，都是可以捡拾的。政府也鼓励你们捡拾，增加一点收入，但是绝不能欺行霸市，绝不能收取保护费，绝不能明地暗地拿提存。不光你们贫苦户可以捡拾，其他人同样可以捡拾，都可以在阿依镇的工程建设中获取一点正当合法利益。”
　　阎莽汉见阎三三来了，立即兴奋地说：“阎镇长发过话，叫我捡拾，没叫他人捡拾。”
　　阎三三气愤地说：“阎莽汉，你是个老辈子，说话得讲良心。我何时发话叫你个人捡拾呢？”
　　阎莽汉有根有据地说：“在你的工程指挥部，红口白牙齿，说得清清楚楚。”
　　阎三三冷笑说：“我也是欧阳书记的话，只要建设方允许，在安全可控范围内，可以捡拾工地上的废品。但是，我并没有限制其他人捡拾呀。”
　　跑来看热闹的群众说：“我们相信阎三三镇长的话，不可能没得原则胡乱表态，更不可能天下的好事让你阎莽汉个人占尽。”
　　阎三三噙着泪、鞠着躬说：“谢谢乡亲们的理解，谢谢乡亲们的厚爱。”
　　欧阳九红若有所思地说：“看来五星级文明户、五星级共产党员的评选工作，得按照镇党委、政府发布的《实施方案》抓紧推进了，绝不能流于形式、讲究过场。如果发文不落实、布置不督办，必然遭到百姓反对，党组织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