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66
作品名称:七月流火 作者:雷耀常 发布时间:2021-11-25 10:30:03 字数:6251
65、
土家红白喜会因为人数众多,习惯于做两种饭,一是塌锅饭,二是甑子饭。塌锅饭用大锅水煮,每次可以煮三五十斤大米;甑子饭先开水潦米,再用木桶甑子气蒸,少则三五十斤大米,多则上百斤大米。塌锅饭和甑子饭各有千秋,各有特色,各有喜爱。塌锅饭不见米汤,所以营养价值较高,锅巴橙黄芳香,但是不能保持长久温度,也不便于第二次三次热吃;甑子饭去掉米汤,所以营养价值较低,最适合于血糖高的人群,还可以保持长久温度,客人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吃,两三天不回锅回甑,但是饭粒松散如沙,吃得满口乱窜,更不见一点锅巴。
欧阳九红气得鼻子嘴巴歪斜得像一只拖鞋,哪里管得了他们吃甑子饭、喝苞谷酒的事情呢?望着半开半关的房门,他正要狠狠骂一句粗话,金香玉忧郁如同稻草般弹进来,低垂一双疲惫的眼睛问:“书记在谈事吗?”
欧阳九红气得手臂像一棵雨中残败的芭蕉不停地颤抖说:“没事呀。金书记,坐吧。”
金香玉一屁股坐在靠背椅子上,默默无声地望着欧阳九红,没有一句话可说。
欧阳九红提醒问:“金书记遇到什么难题吗?”
金香玉长长叹一口气说:“很累呀。”
欧阳九红关心地问:“是机关工作难,还是财贸工作难呢?”
金香玉又叹一口气哀怨地说:“心累,什么都不愿做,什么也都不会做。”
欧阳九红心惊肉跳地来到她身边问:“怎么了金书记,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金香玉木然地望着他说:“不想干了,想休息。”
欧阳九红有些急迫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哈密瓜已经再婚,还来骚扰你吗?”
金香玉咬着有点乌黑的嘴唇说:“我们已经是路人、仇人、陌生人,不会有什么瓜葛。只是我很孤独,很无助,很像找一个厚实的肩膀靠靠、歇歇。”
欧阳九红明白了,漂亮女人都是耐不住寂寞的,心灵也是十分脆弱的,需要一个坚强的男人随时让她依靠。欧阳九红很理解地说:“共产党员也不是无情物,国家公职人员更不是天上神仙,同样需要情爱、肉体和家庭。特别是在工作繁忙、担子沉重、心绪烦躁的时候,更需要爱人的支撑、家庭的温暖和组织的呵护。”
金香玉闪动一双略带灰暗的大眼睛委屈地说:“我有情爱吗?我有家庭和肉体吗?我还有组织的呵护和关怀吗?”
欧阳九红笑一笑说:“爱情可以追求呀,就像屈原说的‘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只要你用了心、尽了力,爱情之神自然会降临在你身边。”
金香玉生气地说:“我用心了,他答应吗?我尽力了,他感动吗?我完全彻底表现了,他连正眼都不给我一个。”
欧阳九红知道她心有所指,但是又不能明言,只能正确引导,慢慢除去她的心魔。欧阳九红从哲学的角度说:“任何事物都是相互对应的,如果失去一方,另一方也就是失去存在价值,比如长和短、美和丑、善与恶、门板与门斗、茶杯与茶壶等等。爱情也是这样,是双边贸易、双方互利、双向共赢。不然就是单相思、一厢情愿,得不出任何结果。”
金香玉忽然改口说:“九红,你认为我怎么样呢?”
欧阳九红笑一笑说:“人很漂亮,工作能力很强,办事比较牢靠。”
金香玉眨巴一双眼睛兴奋地问:“我真漂亮吗,九红?”
欧阳九红淡淡一笑说:“真的很漂亮,是个难得的冷美人。”
金香玉的确是个孤傲的冷美人,除了在哈密瓜面前一钱不值、烂泥如狗外,在其他人面前总是趾高气扬、目无旁骛,连她的同学、同事经常在背后骂她“芝麻大一点官员,不得悖时鸟兮”。金香玉忽然把头伸过来问:“你敢娶我吗?”
古人真没说错“色胆包天,情海吞焰”,为情所困的男女什么疯话都可以说出来,什么邪事也都干得出来。金香玉的忽然挑衅,让毫无准备的欧阳九红一时语塞,不知道怎样回答,回答得好,皆大欢喜;回答得不好,不仅伤害人家之心,而且还会闹出一些意想不到的问题。最好的办法是笑而不答,让人家去揣摩猜度,自己做填空题或者选择题。
金香玉微微一笑问:“不敢娶吧?我是母老虎、黑夜叉、丧门星,人见人怕,人见人叫,人见人逃之夭夭。”
欧阳九红尴尬地笑着说:“金书记,不要开玩笑,更不要作践自己。你真的很美,在阿依镇上,找不出几个和你媲美的姑娘来;就是在全县公务员队伍里,也是排得上名次的。”
金香玉闪一闪眸子问:“你不答应娶我?”
欧阳九红一直牢记着甘心的话,要远离一个人,又不想伤害人家,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理睬、少交往,让两颗心渐行渐疏远、渐远渐陌生。欧阳九红沉默半天才说,爱情要两情相悦、两情相愿,“剃头匠的挑子,一头热一头冷”,肯定不行。
金香玉弯着一张脸说:“我知道你不得和我相悦相愿,因为我是二锅头、现炒饭,不和你胃口。你心中只有阴灵雨,人家年纪比我轻,长得比我乖,脾气比我好,黄花大闺女一个,家庭背景也很好。我要是个男人,也得找她呀。”
欧阳九红笑笑说:“你猜错了,我们至今没有谈到这方面的事情。”
金香玉咬咬薄薄的嘴皮问:“难道是温紫嫣吗?现在时兴半边户,一人从政做靠山,一人找钱做后盾。”
半边户,是阿依人消失了将近70年的时代名词。原是指夫妻之间一人在外工作,一人在家劳动生产,星期六下午回家过周末,帮忙劳动生产,或者放牛喂猪;星期天下午或者星期一早上,骑自行车又去上班。当然,国家是照顾半边户的,比如农忙时节,便可以放几天假回家帮忙劳动生产;节假日值班,一般不安排半边户;1980年代那样严厉的计划生育政策,半边户可以生二胎,双职工只能生一胎,否则就得“双开”。当然,新时代的半边户,发生了内涵上的深刻变化,是指只有一人在行政、事业、国企单位工作以外的所有家庭。一句话,夫妻双方只有一人拿国家性工资的家庭。
欧阳九红摇头说,半边户不半边户,在现今社会里,并没有多大影响,因为社会评价职业的标准,已经颠覆了传统的“学而优则仕”的观念和“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人群等级划分观念。有的时候、有的场合还颠倒过来,大都市羡慕小城市,城市人羡慕农村人,机关干部羡慕卖菜的老太太,因为乡村更加生态环保,体力劳动更加健康长寿。
金香玉泪滴像珍珠一样,“吧嗒吧嗒”地掉落下来,把薄薄的衣衫打湿透了,逼迫得欧阳九红只好闭着眼睛,不敢窥视一眼。金香玉哭泣说:“你知道我过的什么日子吗?地狱煎熬,生不如死;屈辱悲凉,猪狗不如。”
欧阳九红满怀同情地说:“乌云总算过去,太阳钻出厚厚云层,你的幸福和事业已经拉开大幕,就像一只修补好的轮船,正在碧波荡漾的大海奋力航行。”
金香玉双手捧着瘦弱的脸儿痛哭说:“他用烟头烫烧我小腹,用毛笔在我背上练字,用水笔在我大腿上题诗,用彩粉笔在我肚皮上画画。刚刚参加工作,我连一点反抗的力量都没有啊,生怕影响工作,更怕伤害家人。”
女人打动男人的,不是美丽娇柔的身体和嗲声嗲气的话语,而是晶莹剔透的眼泪和伤痕累累的故事。欧阳九红不得不把桌子上的纸巾盒子递过去,让她擦干眼泪,平静心情。
金香玉一把抓住他宽大的手掌,抬起一双泪眼问:“难道我连寻找幸福的权力都没有吗,九红书记?”
欧阳九红安慰说:“有,任何人都有。”
金香玉哭着说:“你为什么不接纳我?为什么苦苦地煎熬自己?为什么不给欧阳康庄找个后妈?”
欧阳九红眼眶有些潮润地说:“我很想给他找个后妈,把他缺失的母爱弥补起来。可是,我早就敞开了心扉,就是没有一个女人撞进来,总是在门扉外面游离,在阳沟后面飘荡。”
金香玉紧紧攥紧他的手掌说:“如果我也无法撞开你的心扉,那就先试婚做你的临时女人吧,既解决你私生活问题,也可以照顾小康庄呀。”
欧阳九红很理智地说:“我们都是党员干部,什么事情都得讲底线、讲规矩、讲法律制度。阿依镇的建设发展正是关键时刻,情感婚姻只能顺其自然,百姓大事必须坚决鼎扛。不然,我们就是失职,就是犯罪,就得挨老百姓的咒骂。”
金香玉松开他的手,忽然站起来低头冷笑说:“对不起,书记,我下贱、我无耻、我变态。”
欧阳九红含蓄地浅笑说:“把心思用在工作上,用在百姓急需办理的事情上,也许就除去个人烦恼。金书记别走,我们讨论一下贫困户的扶志问题好吗?”
金香玉气愤而去,一张平日溜圆的屁股,似乎也泄气成像两只踢不起来的瘪气皮球。
66、
金香玉是不得跟他讨论扶贫扶志问题的,因为她自己的爱情婚姻缺失问题,谁来帮扶、谁来讨论?欧阳九红只好独自思考起来,怎样在扶贫中做好扶志工作,让贫困户真脱贫、脱真贫、永远脱贫,和全国人民一起共同迈步小康征程。
欧阳九红想结合中央刚刚出台的《农村工作条例》宣传,在农民特别是贫困户中开展一场学习教育活动,修改修订《村规民约》,推进乡村振兴工作。他想,要做好这项工作,首先得召开院子会、小组会、村民代表会,了解村民的思想状况和急需解决的现实问题,制定出在思想教育方面切实可行的工作方案,上下联动、镇村联手、干群连心,在国家政策强力支持下,在村民自身动力运转中,才能取得看在眼、摸在手、惠民生的预期效果。
欧阳九红正在勾勾画画,阎三三满脸灰尘地撞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累死了,累死了呀。”
欧阳九红笑着说:“镇长助理和党办主任的职责是有区别的,职位不同,待遇不同,工作担子也就不同,承担责任更是不同。”
阎三三一改过去小女孩一般的羊角小辫,一头长发捆在脑后,显出女性的完美成熟和无限魅力。她扶着宽边眼镜说:“待遇无所谓,‘钱多多用,钱少少用,没得钱不用’,就是事情难办、项目推不走、扯皮事情多。”
欧阳九红指着靠背椅子说:“歇歇,我们谈谈。”
阎三三很熟套地自己倒茶说:“是要谈谈,再不谈就坚持不下去了。”
欧阳九红笑着说:“不是有阴镇长做你的后盾吗?”
阎三三瘪着嘴巴说:“他一天到晚忙得到处吃酒、到处喝茶、到处抽烟,在哪里做后盾呢?”
欧阳九红很生气地问:“哪些人请他吃酒喝茶抽烟?”
请人抽烟、喝茶、吃酒是土家人待客的传统礼仪,见面一支烟,进屋一杯茶,吃饭一碗酒,有“烟问路,茶叙旧,酒通关”之说。阎三三皱着鼻子说:“这个年头除了企业老板,谁有钱请人喝茶吃酒呢?”
欧阳九红有些担心地说:“长期违反中央《八项规定》,迟早是要出事的。年轻人前景一片光明,未来阳光弥漫,更得讲政治、守规矩、保底线,不能‘一失足成千古恨’,更不能做‘布嘎嘎卖生姜,识得秤来姜又卖完’的糊涂事情。”
布知了的远祖叫布嘎嘎,也就是布外公,因为不认识秤杆上的定盘星,卖生姜的时候,五斤往往当成三斤两斤,十斤往往当成七斤六斤,基本上是估计斤两,而不是衡量斤两。因而,他挑上街的生姜总是一抢而光,早早地散场回来继续起挖生姜,准备第二天卖。儿媳妇很奇怪,跟踪上街卖生姜的公公,才发现问题结症。儿媳妇抓着秤杆说,一颗星子就是一两,十六颗星子就是一斤,有梅花图案作标记;五个梅花图案就是五斤,十个梅花图案就是十斤,老汉记到起,下回千万不要弄错。布嘎嘎记忆力不好,总是记不住定盘星,一直教了几个月方才记住,可是十几亩生姜早已卖完,后悔也没有用……
阎三三笑着说:“廉洁警钟时刻在我耳边敲响,不该吃的坚决不吃,不该拿的坚决不拿,不该去的坚决不去。‘清清白白做人,老老实实做事’,是组织对党员干部的基本要求,我都牢记着。有些工程老板也试图给我好处费,我也坚决制止,我说偷工减料、到处送礼过关,不如把钱花在工程质量上,自然过关、硬性过关、依照图纸设计严格过关。按照规矩做事,不仅自己合法合理得利,也保护了党的干部和他们的家人。”
欧阳九红夸赞说:“这是对的,应该而且必须这样做。我们做任何事情,百姓眼盯着,组织监督着,法律勘问着。一旦出问题,不但对不起组织的培养、人民群众的期盼,也对不起家人亲人的呕心养育。最近电视台正在播放《梦断紫禁城》,很值得党员干部收看,当和珅拿出‘留全尸’的圣旨时,一切悔恨都晚了。”
阎三三说:“什么事情都得我签字,质量监管、材料验收、工程进度拨款等等,忙得我眼睛又近视了两三百度。”
欧阳九红关切地问:“项目资金拨付预审不是阴镇长一支笔吗?”
阎三三瘪嘴说:“阴镇长坚持要我先签字,说多一人监管,就多一份廉政;多一项程序,就多一份准确。他是政府一把手,我有什么办法呢?”
欧阳九红严肃地说:“道理也有一些,只是自己千万要把握好,绝不能在工程上打歪主意,绝不能收受工程上的礼品红包。”
阎三三态度坚决地说:“廉政纪律请书记放心,我是坚决执行的。豆腐渣工程和质量不过关工程,我也是坚决不签字的。我出生农村、成长农村,父母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全职农民,勤扒苦做让我读大学,正是还报他们恩情的时候,怎么能为了蝇头小利、眼前私利让他们失去晚年幸福呢?”
欧阳九红点头说:“心中常怀百姓、常怀父母、常怀子女,也就少犯错误,因为我们犯错误的成本,必然算到他们身上;我们得到的片刻享乐,必然需要他们掏腰包终身买单。”
阎三三眨巴一双眼睛说:“书记说这些,我会常怀心里,时刻‘不忘初心,牢记使命’,做一名人民群众满意的公务员。”
欧阳九红继续教育说:“我们还要常怀党纪国法、常怀国史党史,才不会迷失方向、迷失人性和党性。自鸦片战争以后,苦难中的无数国人跨海航行,走遍世界寻找救国救民良方,相继建立白莲教、拜上帝会、兴中会、光复会、同盟会以及国民党几十个革命组织,牺牲数以万计同胞,流尽长江黄河般鲜血,依然不能救国救民、强我中华。”
阎三三欣悦地说:“只有共产党才是中国人民的大救星,才是民族解放、民族独立、民族富强的唯一正确领导者。”
欧阳九红痛苦地回忆说:“共产党走的也是一条血肉铺成的救国救民道路。共产党在1921年7月成立那一天,就遭到了法国巡捕房的搜查;1925年5月30日,英国巡捕房残酷镇压我爱国学生,造成震惊中外的重大惨案;1927年4月12日,蒋介石在北伐军节节胜利的凯歌声中,悍然发动政变清除、逮捕、杀害共产党人和革命群众数以万计;1927年8月1日南昌起义后,国民党数百万军队不顾东三省丢失、百姓流离,集全国之财力、物力、人力对红军进行长达八九年灭绝人性地围剿,几乎将共产党和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军队赶尽杀绝,被迫进行二万五千里长征;1936年12月12日西安事变之后,共产党主导全国人民开始艰苦卓绝的八年抗战,直到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才从此结束自1840年鸦片战争以来,中华民族百余年被外国列强欺凌的屈辱史。压在中国人民和中华民族身上的三座大山,虽然推翻了帝国主义这座大山,还有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两座呀。”
阎三三眼里闪着泪花说:“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宣告了压在我们身上的三座大山被推翻,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自由为人、当家作主。28年的浴血牺牲,28年的用命拼杀,胜利来得真不容易呀。像欧阳穷生、甘民生那些革命者和民族英雄,应该被我们永记,被历史永记。”
欧阳九红点头说:“想起他们苦难生活和牺牲精神,我们生活在这样美好时代,还敢贪腐吗?还敢不作为吗?还敢不尽心尽力在他们开辟的幸福路上继续前行吗?”
阎三三捏着小拳头说:“忘记历史等于背叛,我一定牢记历史。”
欧阳九红夸赞说:“新时代的年轻人就应该这样,国家公职人员更应该这样。”
阎三三好奇地问:“根据牛网刺大爷考证,董必武在汉口组建共产党小组,曾经带信欧阳穷生老祖宗前去参加,可惜带信人在阿依水翻船淹死,不然老祖宗就会成为建党元老、开国功臣。欧阳书记,这是真的吗?”
欧阳九红笑笑说:“如果能参加建党大业,肯定是极其丰伟的功绩;能在党的领导下积极工作、无私奉献,同样值得骄傲。三三镇长,你汗流浃背地跑来找我,总不是为了讨论党史吧?”
阎三三红着脸儿说:“我看看康庄接来没有。”
欧阳九红依旧笑着说:“忙不完的工作,做不完的事情,哪有时间带小孩呢?还是让奶奶带在身边,便于管理和教育。”
阎三三低着脑壳、咬着嘴唇、玩着衣角,似乎想说什么,似乎又不敢说什么,总是鼓不出那一丝勇气。憋足半天勇气,她才挤出一句口是心非的话来:“我想说说阎莽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