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顶班
作品名称:南向北归 作者:尔玛天空 发布时间:2021-11-27 20:28:47 字数:5952
这一番折腾,迫使父亲不得不重新考虑家庭的未来。父亲给领导开车时,算是全厂的红人,平常又喜欢帮忙,人缘不错。父亲本打算再干几年,请求领导将自己下派到工段车间,从基层做起谋个一官半职,等到资历级别够了,就可以申请农转非,一家人就顺理成章成为城里人。就算不下派去当领导,也可以在适当的时候请领导关照,定向给自己一个农转非的指标,也算功德圆满,后半生就轻轻松松过日子。
哪知道唱了这样一出戏,农转非万万不可能,一切就全变了。转眼就是八四年,父亲45岁,我21弟弟16岁。一个异常尖锐的问题摆在面前。是继续上班,还是安排弟弟顶班,自己重回农村,成了父亲和母亲日夜思考的问题。随着顶班制度的逐步淘汰,如果父亲继续上班,按照规定,过了18岁,弟弟就长大成人,失去了跃出农门最简单的途径,对家族来说,那将是最大的损失。如果父亲内退,他才45岁,太年轻,要等15年才到退休年龄,这中间会不会出问题,国家的政策会不会改变,自己辛辛苦苦工作几十年,老了能不能顺利领到退休金?退与不退实在不好决定。父亲每天都在观察思考,与同事们热烈探讨,可总是下不了决心。
手心手背都是肉,父母希望两个儿子的问题都处理好。我已经在村小当了5年的代课教师,早已过了18岁,不可能去顶班。况且自我感觉良好,也许努努力,某一天就能转正成为公办教师。都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还是让弟弟去接班,两兄弟都可以走出石家沟,成为打钟吃饭盖章拿钱的公家人,整个家族的未来就会彻底改变。
我对母亲说:“我再教几年就有资格参加民转公考试,努力点希望考上。让立斌接班吧,跳出这山沟沟,外面的条件好,将来一家人都过上好日子。”
“真这样子就圆满了,不枉我做恶人告你爸。”母亲很感慨,自觉说漏了嘴,很不好意思顿了顿:“外面的女人再好毕竟不是一家人,露水夫妻不长久。你爸不动脑子,由着性子,只图快活高兴,全然不顾这个家,眼看着家不像家,我也是万不得已。任凭他闹下去,还不家破人亡。他在厂里,听不到闲言碎语,这几山几沟,说得多难听,梁家几代人的脸都丢光了。唉!四十好几的人,还这样不成器。都是一个人过久了,生出了独人心,做啥事只考虑自己不顾他人。我是拼着鱼死网破,告他也是为他好,他不要家不要你们两个娃,凭啥要维护他!大不了没了工作回农村,现在政策好,哪里不能刨口饭吃,还能图个一家人团圆。半边户的日子哪点儿好,其中的艰难苦做,外人哪里晓得。我是过得烦了!好在领导明事理,处理得好,真把他治住了,救了一家人。现在多好,两个儿子都安排好,将来儿孙满堂,只管享清福,不操瞎心,哪点要不得。”
我看着母亲,看着她淡淡的样子,觉得面前的一切变得十分陌生。想不到书上才能读到的故事,真实地发生在自己家里。一切都不真实,我开始怀疑这二十多年的人生,到底那些真实存在过,那些是虚化的幻境?就如后来我得知爷爷当了逃兵的那种感觉。想想爷爷不姓梁,父亲和我以及我们这个家族的每一个人,当然都不该姓梁。可现实是我们都姓梁,而且大家都认定我们姓梁,几十年下来,这种看法深入到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如果我要改名换姓恢复真正的姓氏,估计没有一个人会支持,相反都会认为发了疯。历史按照他的脉络,让人在他强大的惯性面前无能为力。唯一的办法就是顺着他的步伐,让自己慢慢适应。无论真也好假也好,存在就好。那个德国人说得太好了,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虽然他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当然,这是现在的感慨,当时我却没有这样的想法。心里虽然不舒服,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看着父母整天操心着顶班的事,也觉得不太真实。最终弟弟接替父亲进厂当了工人,父亲回到石家沟,每个月领着百分之八十五的退养金,同母亲一道种地养猪,过上了地地道道的乡村生活。母亲鲜活兴奋,成了家中的主宰,把一切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父亲却沉闷少语,听着母亲的分工派活,认认真真按着时令或种或收。由于每月都有退养金,不差活钱,门户差事,人情往来,处理得有条不紊,倒也过得舒心自在。况且常年在外,见多识广,又有战友在涪城、石泉工作,乡亲们每每有事,总爱向父亲讨个主意,父亲急人所急,常常替乡亲们到涪城、石泉办点私事,总是手到擒来,处理得妥妥贴贴。全沟上下,到处传送着父亲的义薄云天,慷慨义举。父亲也时刻体验着受人尊重,出人头地的优越与满足,家里出现了少有的和谐安宁。
爷爷却总是摇头,告诫父亲:“忙不是好帮的。弄不好里外不是人,把自己的事情搞好就不错了。人一辈子不用去出头露面,争强好胜,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一笔写个梁字,都是一家人,顺便帮帮忙,不存在。”不等爷爷说完,父亲总会找到理由搪塞,还嫌爷爷小气,放不开。儿大不由娘。父亲走南闯北,又吃着国家粮,拿着固定工资,在外学了不少新思想新道理,看不起一生窝在大山里的爷爷,仍然我行我素,不断频繁的进出大山,到处去施展自己的能力。爷爷自然不与他辩论。每次看到有人拎着一瓶酒,提着一刀肉过来,就抬腿迈出门,到寨子里四处转悠。
直到九二年,爷爷大病不起,告诉一家人:“七三八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快入土的人,也没啥怕的了,再不讲,就带进棺材了。说给你们,才晓得自己的来龙去脉,搞得清祖藉出生。要记住,你们不姓梁,应该姓傅。唉,都怪我,当了逃兵,一辈子担惊受怕,把姓氏都搞得莫得了,对不起列祖列宗。起根根发脉脉,我们是仪阆的人。民国二十四年,清明节前后,跟着队伍到的石泉,子弹在耳边呼呼地飞……”
父亲万万想不到自己一向看不起的爷爷,竟然是老革命,比部队首长的资格还老,万分感慨,也就十分尊重爷爷。过了不多久,又反过来怪爷爷胆小怕事,要是早让自己知道,一定向组织作汇报,再差也可落实失散红军待遇。随便也能找一个当年的战友,现在不是将军就是司令,只要一搭上关系,一家人都跟着享福。啥不说,至少自己就不用转业,转成志愿军或者早在部队就提了干当了军官,一家人都出了大山,生活在城里,哪会弄得现在这样凄惨。
父亲报怨着爷爷,眼看着山前山后的乡亲们穿梭往返,出没于大江南北,曾经走南闯北的经历,让他的思想不断地活跃起来,越来越向往外面的世界,窝在石家沟,憋闷心堵,脾气开始上涨。母亲不识时务,总以为一家人团团圆圆,比啥都强,经常教训父亲要安于平静,珍惜现在。刚刚平静了两年的家庭,又开始变得紧张神秘,飘荡着战争前夜的味道。
23、结婚
好在我结婚的问题非常紧迫,父亲母亲结成联盟一致对付我,暂时缓解了矛盾。在山里,大多20岁左右就结婚生子,到我这个年龄不定婚不结婚,已是明显的光棍儿前奏。不是不着急,我是遇到了父亲当年相似的问题,不敢早早的娶妻生子。如果成家太早,此后转了公办,就一头在单位一头在农村,半边户人家日子不好过。就如父亲长年在厂里,只在春节和探亲的时候在家,很少照顾到家里,一家人不亲热,总觉得隔了一层。在家住上十天半月,彼此沟通多熟悉了脾性,又到了离家返厂的时候。母亲一个人在家,侍候公婆照顾孩子,地里春种秋收,大烦小事,总得自己决定,找不到可以商量帮衬的人。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母亲除了能从父亲那里得到金钱上的支持,其他什么也依靠不上,只能自己劳累艰苦。两个人生活在不同环境,从事不同工作,有着完全不同的思维,对事物看法迥然不同,面对问题很难统一思想,家里充满着不安和混乱,找不到温暖和舒适。我不希望自己的生活如此,宁愿不谈婚论嫁,也要等到自己认可的婚姻。我对相亲找对象一点也不积极,甚至觉得是种折磨,讨厌并躲着媒婆,向往着自己去找一位姑娘,成就心中的爱情,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在大山深处,浪漫是一种病。一切都得服从现实,生活恶狠狠的教训着意想天开的人们。父母用半生的经历验证着一切,苦口婆心的劝我早栽秧子早打谷早养娃儿早享福,人一辈子都得结婚,早结晚结早晚都要结还不如早结。人一辈子好多事都是要做的,躲也躲不过,还不如主动去把他做好,一生就这样过了。我是榆木脑袋,无论怎样说都不开窍,慢慢地开始埋怨批判。想方设法动员亲戚长辈,朋友同事对我旁敲侧击。寨子里红白喜事,逢年过节,大家聚在一起吃饭喝酒,所有的人都会主动关心我的婚姻,常常把我变成聚会的焦点。好多人转弯磨角给我介绍八杆子都打不着的女青年。害怕伤了亲戚朋友脸面,坏了彼此的关系,我常常陪着笑脸听他们冷嘲热讽,最后弄得自己也怀疑起来。
民转公遥遥无期,只得考虑先成家后立业。可我也有自己的想法,要求不高,只想找个文化水平相差不太大、彼此能相互平和交流,以便将来稍稍有些共同语言,不至于一说就吵、一吵就哭、一哭就骂,在沟上沟下丢脸,作为教师,我是有文化有修养的代表,不能让人指指点点。但是在大山深处,没有一家人有太多的闲钱,让女生外向的女儿读太多的书。在乡亲们看来,女娃儿家只要会写名字会算账,不当睁眼瞎受人欺负,就不错了。别说高中毕业的,就是上完初中也不容易。作为教师,我固执地认为读书多的人有出息,读书少会影响生活,但要实现这个愿望谈何容易?
八五年下半年,弟弟顶班的事情有了眉目,先是填写报送各种材料,后是体检身体,又参加厂里组织的各种培训。眼看着很快就要离开大山,进厂成为城里人,母亲说起来就高兴,一高兴就叹息地看着我,为我的未来忧愁。父母真不容易,一碗水很难端平。二儿子这一步跨出去,从此就是另一片天地。兄弟两个,父母所生长在同样的家庭,只因为父母的决定,一个前途光明阳光灿烂,一个未知迷茫找不到方向,怎不叫父母担忧发愁。
我二十二岁,已经是山里的大龄青年。民转公遥遥无期,再挑来选去,只怕会误了大好青春。母亲总在耳边唠叨,话说得直白明了:“吃不吃国家粮,都得成家过日子,都得结婚生娃嘛!都想着当工人进城,那么多农民都不活了!我看人家日子一样过得好,说不定比你还自在。你看人家勤宝,同你一年的,马上就两个娃娃了,大女子都三四岁了,老二又要生了,你还不说,全沟人都当你是光棍儿,都在背后看你笑话。你看校长勤荣,人家民转公成了国家正式老师,还不是娶的农村姑娘,老婆把家照看好把他侍候得巴巴实实的,只管上课挣钱,日子过得比哪个都好。你都这个年龄了,莫东想西想,也莫挑了。东挑西选选个漏油灯盏。有适合的就定了吧,莫把自己荒毁了!”
多年等待磨平了心高气傲的病。看着勤宝夫妻成对,儿女成双,整日过得红红火火,我也心焦发慌,最终同三十里外刘家窝的彩妞儿定了亲。彩妞儿聪明能干,成绩很好,父母为供小儿子上学,读完初中,就让她留在家里种地操持家务。不出两年,地里种啥,山上卖啥,帮工换活,赶场走亲戚,场面上应付往来,渐渐都由彩妞儿出面,当起家做起主,成为远近闻名的能干人。相亲时,看她沉着文静,落落大方,不像以前相亲的对象忸怩作态,先就高兴起来,接触了半日,感觉到骨子里透出一股端庄稳重,我便点头答应。
母亲非常高兴,从此便守着大山人的礼数,逢年过节,生辰满日,张罗着让我带上一刀肉、提上两瓶酒或者几封饼,常去走动。彩妞儿对我也似乎比较满意,两人慢慢地熟悉热络起来。你来我往,有了恋人的各种亲近,相互间还算满意。交往一年多,守着山里人的规矩,便请了客定了亲,又过了一年,便行了礼,要了生辰八字,请街头的黄大爷测了字,有了结婚的想法。父亲很高兴,计划在我结婚的时候,好好展示下自己的实力。便同母亲商量着要在一两年内积攒一大笔钱,为我办一台风风光光的婚礼。
“我们家同沟里其他人户不同。”父亲说:“我好歹拿工资吃饭,立军代课,每个月也有现钱收入,立斌在厂里,全沟哪家有我们条件好!老大结婚,要搞好点弄喜气些,莫输给了别人。”
“是该弄闹热点,不容易。”母亲说:“哪个都想好!光动嘴皮子不得行,银子钱硬头货,关键要有钱。有了钱,都可以搞得风风光光!”父母根本不关心我的看法,就当我不存在,两人自顾自的谋划着。其实在我看来,办一台热闹豪华的婚礼自然很好,但不办也一样可以结婚。关键的是过好日子,风不风光倒在其次。可父母亲不这样看。
“一家人都在挣工资,办得不如别人好,全沟人笑话!”父亲看看我:“你是教书先生,同别人是有区别的,结婚要有个文墨人的样子!”
“我可拿不出钱!”不知道文墨人的婚礼是什么样子,但我清楚的知道自己是没钱办婚礼的。
“晓得你莫钱,不用你操心。”父亲说:“你那工资也莫几个。家里也不差请客办席的钱。可我还是想趁着年轻出去多找几个,哪个会嫌钱多嘛。我这样一天在山里,有点浪费手里的本本。”父亲说的是实话,我一个月几十块,还不及他退养工资的三分之一。父亲是部队出来的老驾驶员,如果外出打工,挣的钱也会远远高过我的工资。
“从十多岁跑到五十几,还想到处跑啊?”母亲看看父亲:“沟里哪点不好?一样可以找钱,尽想着到处乱跑。”
“山沟沟里啥子好,同外面差得天远地远!地里种的山上长的,哪样值钱?全卖了,也值不了几个!”父亲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样子:“我回来这几年算是看透了,种地莫赚头,不往里填就算万幸。哪比得了我出去,挣的都是现钱。一天喳喳喳,不动点脑子。莫见识!”
“再不赚钱,养一张嘴莫问题。你有见识。祖祖辈辈几千年都过了,现在的人日怪,就过不了日子到处跑。我看跑得再远也得回来。落叶归根人老归土。无论咋样都得老,只晓得到处跑,你这个年龄还跑得了几年?”
“现在还不老,还早得很。按国家退休年龄算,至少还有十几年,十几年要做多少事。老了再说老了的话,趁现在跑得跳得,还是该出去见见世面。”
“你这辈子还没见世面啊,天南地北都被你跑遍了。我看是在家嫌有人管不安逸,想一个人过日子,想做啥就做事,莫得人烦你。”
两个人每次说到这时,便少不了一翻口角,最终不了了之。经历若干次的较量,最终还是父亲获胜,母亲同意他外出挣钱。我把父母为了我们结婚的各种计划争执,讲给彩妞儿听,她一脸幸福,不置可否。只是说到计划请多少客,花多少钱,彩妞儿有些心痛,嫌钱用的不是地方,她的账算得比父母还仔细:
“至少三四十桌,请人做席,做得稍稍好点一桌要四五斤肉,加上鸡鸭,各种酒水,要闹腾三天,光是采买东西都要几大千。还有请人请客,支些人情礼信,红爷礼金、小娃娃红包、手巾毛帕,几千元莫得了。再办大点,说不定上万元没了。收的礼信少,现在来随礼的一般都给几十,好多人都是送东送西,上不得桌面。几千上万就这样吃了喝了,划不来。还不如将就这个钱给我们,存到将来做点事,还有大用场。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们要争面子我也长脸,还是喜欢办大套点,图个闹热。”
我在家说话算不上数,对怎样操办婚礼也就无所谓。人生真的很奇怪,名正言顺的主角总是在旁观,周边不相干的人,走着走着反倒成了中心。随他去吧,我也不着急生气。看着彩妞儿高兴也很自豪,放下自家的事去帮彩妞儿,一道计划着嫁妆陪奁,安排着送亲客人,力争不在婚礼上失了礼仪。等到婚礼时节,迎亲送亲、押礼摆礼、坐歌堂放礼炮、披红挂绿、拜堂成亲,人来人往,闹得整座寨子几个山头,三天三夜不得安生,成为全沟人几年都摆不完说不尽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