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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半边户

作品名称:南向北归      作者:尔玛天空      发布时间:2021-11-26 15:42:18      字数:5546

  六五年八月,在“备战备荒为人民”、“好人好马上三线”的号召下,部队大批官兵转业到地方。父亲服从安排,打起背包回了四川,一头扎进大山沟里刚刚开工建设的兵工厂,当了一名工人,吃上了国家粮,真正意义上离开石家沟端上了铁饭碗。三线建设选址一般都在大山深处,同石家沟相比相差不远。天南地北的人们汇在一起,战天斗地,几千年沉寂无声的山沟沟热闹非凡。
  父亲在兵工厂先是开货车,拉砂运砖,搞厂房宿舍等基础设施建设。工程建设的技术员大多是从京城或者东北过来的,哪里见过高与天齐的大山,一出门就犯愁。特别是那些女同志,一说上工地腿就发软,根本没法搞测设,更不用说扛起各种工具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去绘图。父亲时常笑话这些年轻的知识分子,说他们精神可嘉,经历缺乏。为显示自己的能力,便充分发挥在山区长大的生存优势,把日常生活积累的经验发挥到极致,为他们如何上坡下坎出谋划策。到后来,大家都知道运输队里有位梁师傅是个山里通,能够准确无误的帮助大家观天判断天晴下雨,能够确定过河搭桥的最佳位置,找得到砍树溜槽的坡道,甚至会垒保坎砌挡墙。父亲慢慢就在厂里有了人气。领导看他开车技术好,不但吃苦耐劳,还会好多山区的技能技巧,便把他调到小车班去开伏尔加,不但专门为领导服务,还能时常为领导们讲些山里的逸闻趣事,当然也能顺便解决领导上坡下坎遇到的难题。
  父亲眼里看到的便常常是领导和名人,一些以前只在广播里听到的将军也接待了几回,便觉得这份工作了不起,非常珍惜,自觉用部队的要求规范自己的言行,愈加得到领导的肯定。领导经常在招待所接见宾客,父亲把伏尔加擦得光鲜锃亮,没事便在招待所大厅候着,一来二去,就同招待所的服务员混熟了。
  服务员个个十七八岁,精挑细选,腰是腰胸是胸,花枝招展,看着就让人欢喜。一部分是从京城东北跟着父母来的女孩儿,家庭条件优越,举止文雅端庄,都读了不少书。一部分是厂里选址时确定的土地工,那也是厂里同地方上方方面面协调的结果,都是本地的人尖儿。无论哪个服务员,往面前一站,准能夺了人的眼球。
  父亲看着看着,就拿母亲同这些姑娘比,先比脸后比胸,再比腰比屁股,又比举止动作,说话语气,就觉得老婆土气,慢慢的有了其他心思。驾驶员是紧俏的岗位,又是为领导开车,总能办别人办不了的事,服务员都喜欢同他套热乎。父亲就不仅仅动了心思还动了手,先是眉目传情,后来打情骂俏。最终不知与哪一个还上了床办了那事。再与母亲上床,脑子里却总想着服务员的样子,父亲就叹息这辈子真的错了,自己太心急,不稳重,一辈子都毁了。在家里的脾气大起来,说不了几句就发火,常常一个人独自喝闷酒。母亲察言观色,慢慢看出些门道。便常常找些理由,主动去厂里,学着厂里的女职工,街上的服务员,烫了头穿上紧身的衣物,也就变得婀娜多姿,洋气起来。父亲这才发现自己媳妇也很漂亮,高兴了便带着,在厂里厂外溜达。父亲后来才发现,母亲在厂里厂外的溜达行走,宣告了他的不端与丑恶,只一招就让他从此无法翻身。从这一点上讲,父亲永远不是母亲的对手。
  单身职工是四人一间寝室。媳妇儿一来,只好到处求情,不同寝室的单身汉商量着,好不容易倒腾出一间房子。虽然住下了,却无法买菜做饭,只能到处打游击,吃了上顿无下顿。更麻烦的是,夫妻两人要办人伦之事,顾忌四周都是单身汉,偷偷摸摸,实在尴尬。母亲往往住上十天半月,便不得不回石家沟。接照政策,每年都有探亲假。父亲总会选定收麦子、掰玉米或种麦子、栽油菜的季节,回家探亲。大集体时,名义上,父亲是回家抢种抢收,事实上,打麦子、掰玉米,耕麦地、踩菜籽,大家商量着早已分好了工派定了活。八0年包产到户,同寨子的人相互约定,换工换活。大家都不让父亲动手,说他吃着国家粮,哪还用得着亲自动手,农村活路久了不做手生,伤筋动骨累死人。父亲也不强求,主要负责准备好伙食,在旁打打下手,同大家天南海北吹牛聊天,一群人有说有笑,快快活活就把农活忙完了。
  这时的母亲异常高兴,想尽一切办法侍候着父亲。中段玉米酒早已备好,一年四季难得吃到的好菜也留着等父亲回来,每天劳动回家,冷碟热盘,煨好的烧酒,散发出诱人的甜香。父亲感叹着大山的舒适自在,享受着在厂里从未有过的待遇和满足。然而,美好的时光总是那样的短暂和匆忙,一回到厂去,一切又恢复到从前。一年至少有三百天,父亲一个人生活在厂里,跟个光棍儿差不多,时常感叹这日子不像样,当年结婚真是太心急,自己种的苦果自己吃。再回想当年相亲结婚的过程,也就稍带着开始埋怨一家人。搞得家里气氛压抑,心情不顺,只要父亲在,个个都往外面跑,不愿待在家里面。
  父亲不回石家沟,熬不过一个人凄楚度日,慢慢的爱上了喝酒。常常邀约一帮单身汉,切上几两猪头肉,砍上半边卤鸡鸭,或在小酒馆,或在寝室里,划拳行令,好不快活。乘着酒性,一群单身汉也就放肆地对周边的异性评头论足,竟不住起哄打赌,父亲管不住自己,常常睡在了这位或那位相好的床上。风言风语长了脚,跨过千山万水,游荡在大山的角角落落。
  大山里的婆婆大娘,夏日聚在树萌下,冬日围在火塘边,免不了家长里短,评东说西。只要一说到谁家老人公爬灰,男人翻墙偷腥,儿媳妇儿偷人养汉,谁家媳妇儿聪明,办法多主意灵,管得了男人,治得了公婆。祖母或母亲就只能红了脸,找个理由避了开去。原本木纳嘴笨的爷爷,整日里更加无声无息。听着奶奶带回来的风言风语,长叹不已,恨恨的骂:“逆子!逆子!羞死先人!羞死先人!”
  母亲不分季节,总在大山里忙碌,不敢有丝毫空闲。夜深人静,一个人听着大山四季不同的声息,总觉得有一群人追着围着,乱哄哄叫嚷:“莫出息,莫出息!管不住男人!莫出息,莫出息……”母亲竟然逐渐分不清昼夜,开始干瘦枯萎,渐渐失去了鲜活与灵气,寡言少语,有时竟然还说些疯言疯语。全家人都担心着,说话做事也就尽量顺着她,防止发生意外。好在母亲会生育,虽说同父亲关系不好,聚少离多,但结婚一年多,就生下我,再过五年,又生育了弟弟。为家族生养了两个儿子,劳苦功高。母亲将我们兄弟俩一手养大,我和弟弟都同母亲亲近。母以子贵,母亲虽然偶尔有些不太对劲儿,但在家里的地位依然牢不可破。因为有了两个孙子,爷爷奶奶都偏向母亲,将母亲当亲生女儿般对待,明里暗地,总骂父亲:“良心被狗吃了!媳妇儿支撑着家,狗日的大烦小事不操心,自己的娃手都没伸一下,就长大成了人。还不懂好歹,在外乱整,不晓得珍惜……”母亲成为石家沟的贤妻良母,父亲就是陈世美。家家户户都将两人当成典型,到处教育人。
  21、倒霉
  
  变化发生在八一年。父亲在人生最得意的时候倒了霉。父亲四月间探亲回家时,车还开得好好的。领导很满意,多次问他有什么想法。父亲口头上说:“莫啥想法,一心开好车为领导服好务。”心里却盘算着,等到领导调走时再提出,争取下放到某个工段车间去煅炼,混个一官半职,以后啥事都好办。有了目标和盼头,每天的工作更加用心,时刻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生怕被领导看不起,耽误了前程。一个月探亲假耍完,回到厂里,却一直没安排他为领导开车,天天坐在休息室里,闲得心发慌。小车班长也是部队转业回来的战友,仗着平常同小车班长关系不错,况且班长有时让自己在领导面前替他说过好话,欠着人情,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径直找到班长。
  “头儿,回来几天了,为啥不排我出车?”父亲准备兴师问罪。只要领导没有特殊指定,小车班平常是轮流派车,大家都有可能跟领导,也可能给办公室人员跑。父亲以往常常跟领导,突然清静下来无车开,有种说不出的堵闷。
  “来来来,正要找你,来了省事。”班长左右看看,四处无人,攀着父亲的肩,凑到再朵边:“先把正事放一边,你给我老实说,同哪个有一腿?是招待所的还是大集体的?”
  “啥意思?啥子有一腿,你说的啥哦!”父亲一时转不过弯,盯着班长。
  “说啥,那事啊!”班长说:“男女之事,你给我装,再装得像点嘛,哪个不晓得样,到处都传麻了。”
  “莫得莫得,哪个乱说?平常都是说得耍的,哪个真的敢,不想活了差不多。”父亲乱了阵脚。虽然改革开放了,但男女关系还是大问题,一旦摊上一辈子都不清静。
  “莫假打。有人告你,时间地点人物有鼻子有眼,说得清清楚楚。领导交待,让我专门找你谈话。”班长连推带拉,把父亲弄进办公室,边说边关门:“快快快,说来听听!”
  “唉!”父亲听说有人举报,先就软了半截:“莫这事,哪个害我,我又没得罪人!告诉我,我要同他对质。总得拿出证据嘛,不兴这样乱害人。”
  “同哪个对质?你以为是市场坝,骂一回打一架,就解决问题。得保护举报人,这是组织纪律。”班长说:“莫害我。我晓得也不跟你说。话又说回来,这也不是啥大事,都是过来人,到底是哪个?说说说,快说,帮你审审掌掌眼。”
  “你晓得,我同招待所的服务员熟,平常嘻嘻哈哈惯了。哪有那种事!都是有家有室的,你看我也不是那种人嘛。只是嘴上说得闹热,图个快活,哪里是真的!”父亲毕竟在外历练了这些年,警惕性高,打死也不敢承认。
  哪敢认啊!虽说现在改革开放了,男女关系不算啥,有的人天天挂在嘴边当笑话。在单位摆上桌面,这事却可大可小。大到可开除工作处分人,小到可一笑了之不当回事,只作风流韵事到处传说,增加谈资,博人一笑。关键得看领导怎么看,组织上怎样定。厂里的领导都是老革命,大多是部队上转业到地方,对这种事的处理说不准。要是按部队的规矩和军人作风,多半得受处分。如果按目前社会的发展,也不算个啥,据说沿海开放地区,比这厉害得多的事也没人管。
  班长也是明白人,把全体职工召集起来,认真学习文件,针对工作纪律生活作风存在的问题,对同志们提出了规范性要求,对极个别同志提出严厉的批评。虽然没点名,大家心里都有数,也就一本正经谈认识谈体会。反正轰烈烈搞了好几次,最后也不知是怎样向厂里作的汇报,就把事情放下了,十天半月不见动静。父亲可不行,整日里东想西想,一会儿猜测领导的好恶,推测可能的处理决定;一会儿将身边的人逐个分析排查,希望找到举报人,却没有半点蛛丝马迹。为了感谢小车班长,约上一帮战友,砍了卤鸡卤鸭,买了鸡爪鸭翅,带上剑南春,请班长到宿舍喝酒,希望听到最后的决定。大家都帮父亲说好话,都证实父亲只是嘴上说得凶,实际是外强中干有贼心无贼胆,只图过过嘴瘾。
  班长抿口酒,笑嘻嘻看父亲:“你一时安逸了,这下着急了。你们以为我不知道,你几个合伙起来糊弄我。我这眼睛还是管事的!”
  大家哈哈大笑:“领导高明,我们这点小算盘咋瞒得过你。只是老梁从农村出来,有个工作不容易,又是这样好的厂,端的铁饭碗,可不能因为这些事情搞砸了,弄得没工作。”
  “我也是农村出来的,我理解。”班长笑道:“这男女关系,摆在前几年是大事,现在哪个还管?只不过有人告,盯着不放,这白纸黑字,单位不管咋得行?”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总得有个结论嘛。把人吊在这里,杀也不杀放也不放,还不把人折磨死。”父亲说:“来痛快些,人死求朝天不死好过年。这样子要把人憋死!”
  “想回去修地球你就闹嘛。闹得越凶处理得越快。你就安逸了。”班长批评父亲:“莫点儿战略战术,莫点儿斗争经验。要用脑子,我看你在部队上几年白干了!”
  “莫着急慢慢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相信领导,领导会给你作主!”
  “相信组织,组织不会冤枉好人!”、
  ……
  战友们七嘴八舌,都劝父亲要有耐心不要着急。
  “你一天有班上,每个月给你发工资,你着急啥?”班长批评父亲:“又没人说你有罪,又没有处分你,你着急啥!好好干工作,一堆屎捂到不臭,你还自己往起抄。你动动脑筋嘛!”大家都附和着班长,都劝父亲听领导的话。
  “这叫工作艺术,学到点儿,教下你,这是领导看你人不错,有心保护你。不让你开车,就是我们单位的态度。就是告诉举报人,对这种犯错误的人,从重要岗位弄下来,就是我们的处理。懂得起不,你还有意见,去闹嘛,再去闹,是不是真要背个处分才安逸!你这是害人害已,再去闹把领导都害了。”班长看大家都支持他,很高兴,乘着酒性,把父亲教育了一顿。
  班长的话说得很到位,父亲吃了定心丸。虽然不出车,安排在小车班干杂活,心里总是念念不忘伏尔加,一想起开不成小车就冒火。不知道得罪了哪路神仙,弄得这样难过。又不敢大吵大闹,害怕举报的人紧追不放,最终不可收场丢了饭碗。如果因为男女关系问题被开除公职,遣送回石家沟,那就丧尽了祖宗颜面,几代人在家族里积累起来的口碑形象彻底瓦解塌陷,自己就会成为整个家族的不齿罪人。自己的一生,也就全完了。父亲一个人思前想后,不断地剖析自己,那颗狂热野性的心慢慢萎缩冷静,只得习惯平静淡然的日子。
  父亲每天在小车班打杂,基本上无事可干。再没机会去招待所招摇,也没机会陪领导到大集体检查工作,慢慢地从大家眼里淡了下去。相反回家探亲的时间却越来越多,一家人在一起待久了,我和弟弟同父亲亲热了不少,母亲也变得越来越开朗。父亲虽然帮忙做的事不多,但是经常陪着母亲一起下地干活,一起上街赶场,变相的向乡亲们宣告了浪子回头。父亲同乡亲们有了越来越多的共同话题。寨子里的各种红白喜事,又能看到母亲忙碌的身影。母亲开始喜欢在寨子里穿梭游荡,恢复了以往能说会算活泼聪慧的形象。
  父亲就这样熬了一年多,最终调离小车班,转岗到电力工段,专门负责开工具车,同一帮电工师傅,满山遍野乱转,为全厂用电保驾护航。电工们都知道原由,不由得感叹:“身在福中不知福,不好好珍惜,不开小车,跑来跟我们混。热天晒死,冬天冷死。苦日子有你受!”
  父亲只得苦笑,无话可说,整日里开着工具车,从这个山头到那个山头。常常是天不见亮就出发,黑尽了还不归家。却对领导心存感激,有人检举揭发,一旦坐实,男女双方饭碗都保不住。调整工作是领导对自己最大的保护。再也不想也没有机会去想那些风流韵事,慢慢的成熟稳重起来,与年龄相匹配。虽说与母亲的关系不咸不淡,但老夫老妻过着日子,与其他夫妇并无两样,以往的一切成了过眼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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