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几个月前雷平飞还是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地漫步在省城长春的街头，谁会想到几个月后，却衣衫褴褛，眉头紧锁地望着破烂的庄稼地长吁短叹呢？这人啊，真没有前后眼①，没法看透一个人的旦夕祸福，此时的林育林，感觉自己被一道强光晃瞎了眼睛一般。
　　眼前这个人，头戴一顶飞了②边子的草帽子，一件洗白的蓝布衫，露出的挎篮儿背心③上印着模糊的“上海”字样。一脸的汗水，一道道花搭④了脸，那份焦急是发自内心的，可见一颗心都铺到了这片田地里。
　　如果不是因为对他熟悉，再加上车速慢，很可能就一闪而过，看不到他，林育林还会以为他还在长春呢。他怎么会在这里？让人所产生的心理落差是那么的强烈，这几个月里，在他的身上都发生了什么？这是林育林想迫切知道的事情。
　　车停下来，林育林很费力地下了车。他们彼此都惊诧地望着对方，他盯着她的大肚子，她望着他的黑脸膛。这张脸满满都是沮丧，因为付出太多没有收到回报。林育林却截然相反，满脸的洋洋得意，恰恰是因为付出得到了丰厚的回报。两个人两种心情，有如此强大的落差，此时碰撞在一起，林育林心里产生了莫大的快感。这种快感在心头迅速发酵着，让她产生了另外一个想法。
　　她挺着肚子，向前迈了一步。他低着头，不敢直视，这个肚子快要贴上他了，他不由地后退着。林育林有乘胜追击的感觉，愈发得理不饶人。她心里在恨眼前这个男人，当初怎么就瞎了眼，委身于他？这孩子的父亲，他便占有一个潜在的名额。此时的场合，人挺多，不好发泄心中的不满，针锋相对地发泄一下情绪，还是有必要的。
　　在地边聚集的人很多，有一部分是和雷平飞一起的知青。这片农田是他们耕种的田地，一春带半夏在这里泼洒汗水，玉米的长势还不错。谁知此时已然是夏天了，还会有如此重的雹灾，一年的收成被拍了个精光，谁的心里不难过？在这个节骨眼上，林育林的出现，让雷平飞的心情雪上加霜。她是要为肚子里的孩子讨要说法吗？他们只有一次交合，就这么准怀上了孩子？她要干嘛？是想给孩子找个合法的父亲吗？
　　他不免心虚，担心挺过来的肚子沾上自己，没注意脚下，一脚踩空，身子一个歪斜，四仰八叉地摔倒在路沟里。
　　突然来了这么一个小插曲，人们不由地从沉郁的心境里摆脱出来，转过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雷平飞很狼狈，爬起来便快步走到一边。林育林晃着身子，横荡了一圈，让所有的人不由地都后退着，眼睛盯着她，不敢做声。
　　雷平飞远远地站着，那份尴尬的样子，不由地让林育林心生怜悯。眼前这个熊包男人，怎么和那个意气风发的男人挂上钩的？这个曾经让她无限景仰的男人，身上的那股英气怎么会消磨的一干二净？而对于雷平飞而言，过去的那段时光就是一场梦，一场想醒也无法醒来的梦。
　　他有着出色的记忆力，因为能够出色地背诵整套的《毛主席语录》，而让他名声大噪，并且扶摇直上，平步青云，连他自己都想不到。想当初，他和同学们在广播里收听到了伟大领袖“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最新指示，他们欢欣鼓舞，敲锣打鼓，表示要积极响应。
　　当他被裹杂在下乡的人群里，来到边远的山区时，这里没有了城市的繁华与喧闹，冰冷的山风吹凉了心中那点火热的激情，他冷静下来，方觉得事情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在这里，就要和镰刀锄头打交道，立志要成为专家和学者的理想，也便化为泡影。
　　经历了大串联大造反和派性武斗的红卫兵小将们，三五成群地在街头发泄不满，寻衅滋事，打架斗殴的事件时有发生。这次的最高指示，直接面对的就是这些常年在城镇里积压的知识青年，为他们指明了一条光明的出路，那就是去广大的农村，在广阔的天地里，大有作为。
　　最高的指示成为一项重大的政策在全国实施，形成了一次如火如荼的政治运动，谁违抗就会上纲上线，千千万万的父母，为年纪尚轻的儿女要独自生活重担而忧心忡忡。
　　雷平飞不止一次问自己，我该不该来上山下乡？一位不认识的人在看完狂躁的示威游行后说：“这是收拾这些狂妄小子们的最佳手段！只有高瞻远瞩的大政治家才能想得出来，可惜好多善良的孩子也要跟着吃苦受累了。”那个人留下这样一段话，让人记忆深刻，雷平飞就是他所说的善良孩子。
　　雷平飞的父亲是一位荣誉军人，在战争中失去了一条腿，是需要有人照顾的，他家有一个上山下乡的名额，姐姐的身体不好，非常的瘦弱，只能由他去。
　　他们一群知青的聚居地在一个大山沟里，千里之外的冰寒之地，在考验着这群细皮嫩肉的少男少女们。这里早已盖好了砖瓦结构的大房子，红彤彤的色彩在严寒之中，像一团红通通的火苗。
　　像一团火还不够，在这样的严寒下，保持温度是不易的。“战天斗地”这样的口号在这里，更趋于形式化，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所有的信念在这里都被冻成了坨，蜷成一团是最佳的保持自身温度的形体动作。雷平飞在这样孤苦的环境里，慢慢地失去了生活的信心。
　　在知青点里度过寒冷的冬天，是何等的艰难。热炕是冬日里人们的热望，知青点在深山里，四周都是粗壮的大树，取暖用的烧柴是不成问题的，可是，对于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知识青年来说，这是几乎不能完成的任务。他们有一把伐木锯，锯齿一个都不少，却不能锯进木头里。好像那木头是钢铁，锯是木头的，一棵大树不敢造量⑤，碗口粗的总可以吧。就是这样的树，几个男生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撂倒。这还没完呢，一棵树要锯成一段一段才能填进灶坑里，拿在这把锯，让人欲哭无泪。男生们说：“骑着这把锯回北京，都不会割破屁股。”
　　放大树难，就去捡小枝丫，这取暖总可以吧。知青点的炕是大通铺，小枝丫一抱一抱地续进灶坑，呼啦啦烧起来，没有多一会儿就烧没了，烧了一上午，硬是热了炕头一疙瘩地方，就够热乎一个屁股的地方，剩下的二十几个屁股就没有了着落。
　　一抱一抱的小枝丫，能把饭菜做熟了，让屋里有些温度，到了晚上，特别是下半夜，屋里的温度下降到了冰点，所有的人都不得不蜷成一团。守着一座山，竟然没有柴火烧，成了天大的笑话。
　　老乡家的热炕头成了他们最向往的地方，找一个理由便钻进老乡的家，那一声热情的招呼：“快！脱鞋上炕！”足够分量，足够温暖人心。
　　一股暖流很快包裹住全身，再喝上一杯熬好的茶，五脏六腑便全活跃起来。坐在热炕头的感觉是那么的舒畅，让人暂时忘记了异地他乡，忘记了周身的苦痛。老乡家的炕头固然好，却不能在那里扎下根，赖着不走。
　　知青点里的人越来越少，许多人被寒冷逼得走投无路，纷纷当了逃兵，都跑回家去了。雷平飞不能逃走，也无处可逃。他不能回家，家里的状况不好，回家会带来更多的麻烦。他只能在这里坚守，就是他一个人也要在这里。幸好，知青点里不是他一个人，还有一个人，竟然是一个姑娘。她叫文静，如同她的名字一样，是个非常文静的姑娘。雷平飞的上山下乡名额是指定的，她的名额却是自己争取来的。她也是上海人，家里还有一个哥哥，原本这个名额要给哥哥的，她非要来锻炼锻炼，便让哥哥在家，她顶替着来到这里。她也在无意间走到了雷平飞的身边。
　　一个女孩子的坚强，把雷平飞也带动了起来。在知青点里无所事事，背诵毛选是无奈之举。知青点里枯燥乏味，没有什么可娱乐的项目，只有一套《毛泽东选集》可供翻阅。他很快就通读了一遍，很快又通读了第二遍。在这里，时间是最富余的东西，多的没边没沿儿，背诵毛选是打发寂寞的最好办法。于是，背诵了一篇又一篇。
　　文静被他的勤奋所吸引。没听说还有这样背诵毛选的，这是在挑战自己的记忆力啊！她不禁也被这个男孩子所吸引。文质彬彬的样子，有点弱不禁风。别人都跑了，唯独他没有跑，不觉间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觉。同命相连的人，没有别的想法，就觉得两个人在一起，总比一个人要强，至少可以互相帮助，互相体贴，来面对这孤苦的环境。
　　当两颗心相互贴近时，才发觉所激发出的热情，竟然产生出亿万度的热能。异性相吸，让他们像磁铁一样紧紧贴合在一起。对雷平飞来说，文静的娴静美丽，不是一则哲学命题，也不是一首诗一幅画一部小说，而是一个充满爱心的鲜活生命，对他今生今世都无比的庄严和神圣。两个年轻人如同一堆干柴，燃烧起来便没有什么可以阻挡，让寒冷的冬天都躲避远远的，不敢靠近。
　　青春的火焰过于炽热，燃烧了自己，也燃烧了一切。当他们恢复清醒，恢复了理智时，文静怀孕了。
　　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他俩都这么认为。一对年轻人在欢娱之前便想到了这个结果，小心翼翼却还是怀孕了。知青点的烦闷让两个年轻人无从选择，白天文静捧着书，在考核雷平飞的背诵成果，一字一句间，他们找到了意想不到的乐趣。晚上，两个人搂抱在一起，即相互取暖，又相互感知，男女之间的痛快事，也就在所难免。
　　有孩子了，他们慌了神。怎么办？第一个想法是打胎。去哪里打胎？去县城的医院，是要有证明的。他们这种偷情而来的孩子，去公社里开证明，是异想天开，开不出来不说，还得审查。未婚先孕，在知青里多了去，却没有被认可的。在他们的知青点里就有这样的先例，一位女知青怀了孩子，因为无法得到公社开出的证明，无法去医院流产，便想用非常的手段，结果因为措施不当，孩子是流产了，却引发大出血，女知青因此香消玉殒。悲惨啊，他们也遭遇到这种情况，两个年轻人彼此望着对方发呆。怎么办？该怎么办呢？
　　知青点里没有谁来，这里足够僻静。一个冬天过去，文静的肚子还不是明显。到了夏秋之际，她的肚子开始明显了，能看出来了，知青点的人们有回来的，他们征得了大家的认可，都相互保守着这个秘密，谁也不外传。有来检查工作，或者视察知青点的领导，事先让文静避开。就这样，文静怀孕的事情，竟然做得风雨不透。孩子生下来是最稳妥的，这样大人和孩子都相安无事。之前发生的事情让人心有余悸，不能再发生了。
　　文静生孩子是请老乡帮忙的。出了这样的事情，谁都会义不容辞，接生的大娘心地善良，她自己生了五个孩子，给别人接生多少，已经记不清了。把她接来之前点来接生是最安稳的，保这个平安也是很关键的。一切都在秘密中进行，在悄无声息中，孩子降生了。
　　孩子过于瘦弱，那是因为文静的营养跟不上造成的。孩子不能留在知青点里，必须送出去。知青点离得最近的村庄是柳条屯，他们对这里太熟悉了。雷平飞觉得把孩子送到那里，不合适。屯子里基本都是种地的农户，生活水平都很一般，突然添了一个孩子，恐怕是无法养活的，即使能养活，也是勉为其难。再说，接生的大娘就是这个屯子里的人，孩子在这个村里，是纸里包不住火的，身世迟早要公开，他们今后没法子再和老乡们见面。
　　离柳条屯十五里的三河湾，是理想的地方，屯子大，人口多，另外有吃红本粮的林场工人，多养活一个孩子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多走段路，也要把孩子送到那里去。雷平飞拿定了主意，便抱着孩子投奔三河湾而来。
　　三河湾他是常来的，生产大队的总部就在这里，他们知青所在的柳条屯被编为中心六队，便是按照各个村屯的顺序排列而成的。大队与林场所在地相隔着一条朝阳河，河东是林场，河西是大队。雷平飞仔细的研究了一下林场职工的状况，这个孩子不能送年轻职工的家庭，人家有了一个亲生的，这来了一个捡来的，日后恐怕吃亏的时候多。他想到了柯老财，他家在村东头，平时就很招人，这是他家的老婆能张罗，暗地里开着个小吃部，林场的小青年都喜欢去那里聚，玩扑克喝酒，不用说，一个人开工资，还有额外收入，日子过得好。
　　他转到柯老财家，把孩子放到他家的大门口，就跑到一边去瞄着。一直看见有人出来，把孩子抱进屋，才放心地离开。
　　孩子就这样顺利地送了出去，虽然心有不舍，却也不得已为之。平息了潜在的隐患，又同时解决的他们的大问题，他们今后的日子，过得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唯恐再发生此类事件。他们在知青点里混日子，过的也倒是安然。谁知后来发生的事情，让人大跌眼镜。
　　雷平飞在林场举行的学毛选活动中，一鸣惊人，他所背诵的大段文章，让人大开眼界，把学习毛选的热潮推向了一个新高度。他口齿伶俐，吐字清晰，并富于节奏感，让人不由地感叹，毛选还有这么背诵的。他仿佛为所有的学习者，打开了一扇窗，在这个世界里的通透感，推到了每个人的面前。一部著作的真正魅力，被他演绎的如此完美，这种弘扬的意义，是无限的广阔的。经过林业局党委的慎重考虑，他被选拔到学毛选专项小组里，代表林业局去省里参加巡回表演。让人没想到的事情还在后面呢，他又被省领导选中，他被调入省里的专项小组里，去全国进行巡回表演。
　　正当他意气风发地向着更高的目标突飞猛进时，却来了一脚急刹车。他出事了，出在他的老事情上。一个人如果天生丽质，天生一个秀美的身体，那是老天在眷顾他。而他还有精深的文采，会让人觉得，他自身的美丽释放出炫目的光彩。雷平飞就属于这一类的人，平时这个人就是白白净净，文质彬彬的，在背诵毛选上的出类拔萃，无疑给他添加了一个耀眼的光环。他成为了一个备受瞩目的人，在不知不觉间，有了一些拥戴者和崇拜者。
　　这些人基本都是女人，这样一个形象能支撑起她们心目中的欲望。崇拜是这个时代的一个标志，崇拜领袖，崇拜一切可以崇拜的对象，心理建设的重要性，也在揭示着人们心灵间的空虚。雷平飞的形象很容易走入女人的心目之中，完全可以填心灵间这份空虚，让她们在虚幻的精神世界里，有了一个精神的依托。
　　林育林追到省城长春去和雷平飞相会，他们在林业局的时候，便在一起相处，那时候，林育林还没有如此迫切的心情呢，等人家调到省城去，她方才觉得自己过于矜持，没有把这么好的一个人抓到手里。追着那个人的身影而去，让她显得那么的迫不及待，好像晚了一步，那个人就会属于别人，就会与自己无缘。
　　如此投怀送抱的女人，决不止林育林一个，雷平飞当然不会拒绝，自己本身就有这方面的爱好，自然照单全收。只是，他忘记了这样一件事，不是哪个女人都可以与他上床，他的毫无禁忌，自然会惹恼一些人。这些人当中，有权有势的大有人在，跟这样的人争夺女人，无疑是自寻死路。他是一名知青，只是因为在背诵毛选的事情上显得突出，别的地方还没有什么定论。与这样的人争风吃醋，不会有好果子吃，他的学毛选之旅，也就在匆忙间结束了。
　　这几个月，他如同乘坐了一辆过山车，当车停下来时，他竟然没有什么可值得回味的。脑子里晕晕乎乎，一片混沌，仿佛还在梦中，没有醒来。
　　林育林转身上车，不想再看他一眼，这个人尽可以从记忆里抹去了。
　　注释：①前后眼：东北话，预知后事的能力。
　　 ②飞了：东北话，指磨损。
　　 ③挎篮儿背心：东北话，即用两根宽带挎在肩上的背心。
　　 ④花搭：东北话，模糊。
　　 ⑤造量：东北话：比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