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相亲

　　父亲则不同，无论在哪里都爱折腾。人如其名，性子暴躁，义气很重，好在聪明机灵，弥补了性格上的不足。16岁初中毕业回家务农，跟着大家出工，啥活都干不满天，总是嫌苦怕累。爷爷暗地里给生产队长打招呼，让他作了记分员，可还是不知足，天天嚷嚷着要学大哥姐夫，一门心思想当兵。第一年17岁，天天围着招兵的干部，满嘴甜言蜜语，下贱兮兮的为别人跑腿帮忙。接兵的首长很喜欢他，特别是看他不仅能写会算，还写得一手好字。加之出生烈士家庭，根红苗正，有心招他入伍。可惜太年轻，瘦弱矮小像个娃娃，身高也不达标，便劝他回家多吃饭多煅炼明年再来。第二年，在量身高时偷偷踮起了脚尖，碍于祖爷爷的脸面，大家也就睁只眼闭只眼，说他刚刚过了关，便称心如意入了伍。父亲幻想着当了兵，就会背着枪上前线，学大哥姐夫一样，杀敌立功，从此跃出农门，成为公家人。
　　事与愿违。火车呼啸着，在十二月的大地上没日没夜向西飞奔，终于停在了大西北。车窗外白茫茫一片，寒风卷天搅地。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腿脚发麻，父亲在下火车的瞬间一头栽下去，直挺挺躺在冰面上。大家七手八脚拉起来，灰头土脸，已冻得全身僵硬动不了手脚。一帮人抬着，就像抬着一截冰冻的木头，忙忙地放在火堆边，终于将他烤软，活了过来。大西北戈壁滩的威力，让父亲记忆深刻，面对冰天雪地，从此心情紧张。由于是初中文化，算半个文化人，新兵训练结束，分去当了汽车兵。那个时代开车不仅吃香还很威风，父亲异常高兴，整日里勤学苦练，把操作手册、维修手册，从头到尾背了个遍，无事就捣鼓车子，一有机会就在大西北的戈壁滩上驾车狂奔，梦想着美好未来。当兵满三年，第一次回家探亲，一家人都张罗着为他相亲，父亲心中一万个不愿意。
　　“老二啊，现在当兵吃香好找对象。早点定一个，莫等到转业再考虑。转业了年龄大，家里负担重不好找。石家沟离街远条件鐅，哪个妹仔想嫁到山里头。现在当兵，凭着将来转业可能进厂，还可以好好选一下。”当妈的有空就在耳边念叨。
　　“等到转业进了厂，当了工人吃了国家粮再找。现在找一个结了婚，一个在农村一个在单位，咋过日子?”父亲开始不作声，听得久了反问奶奶。
　　“我是说有这种可能，那是找对象的由头，哪里就真有那种好事啊，真的转业进了厂，一家人睡着了都要笑醒哦!”奶奶不相信当兵就能吃了国家粮：“当兵就能吃国家粮？你自己想的吧，一条沟好几个当兵的，哪个当了工人？莫想精想怪，没得那样的好事！”
　　“国家有规定，当兵八年可以安排工作。”父亲说：“大哥不是转业进了城，大姐也跟着姐夫随了军成了公家人。国家对作了贡献的，有政策会照顾。”
　　“你大哥上了前线立了功，那个饭碗是用命换来的。现在天下太平，哪里会打仗，莫东想西想，人要把稳做实过日子。”奶奶嘴上这样说，心底也在犯嘀咕。可是真要当8年兵，心中便没底：“就算是真的，八年啊，你算算，二十五六你都老了，哪有那么大才成家的?二十五六，娃娃都该读书上学到处跑了。你当得满8年呀，好多三年就转业了，说不准你一回部队就转业。”
　　奶奶将这一切讲给爷爷听，爷爷只是笑，一句话也没有。反倒是祖爷爷笑着鼓励道:“当兵走了第一步，好好表现，争取走好第二步第三步，事在人为，莫要浪费了机会。当个兵不容易，好多人削尖了脑袋往里钻。全沟每年走不了几个兵，现在要求严格，除了身体过关，还要有文化，照这样当兵的越来越吃香。”
　　石家沟同部队莫法比，正在过苦日子，吃了上顿愁下顿，第一次探亲假还没耍完父亲就走了。回到部队，发现好多战友都在讨论订亲结婚，整天说的就是未婚妻丈母娘。父亲心想是不是自己错了，二十多岁在农村早就谈婚论嫁，虽说当兵为国为家，可这婚还得接日子还得过。国家法律规定的结婚年龄也是男的20女的18。看来娘的话有道理，真等到二十六七再找对象，在石家沟只能打光棍，心中便有些松动，给家里写信，也就慢慢同意了找对象。于是照了相，选几张中意的照片寄回家，任由奶奶去安排。
　　第二年算好日子，在中秋节前回家探亲。由媒婆安排，早早的与相亲对象排好日程，约定时间，在张家场赵家铺子前相亲，双方都站得远远的，由媒婆提前给双方说明情况，彼此打个照面，再互相选择。现役军人本就高人一等，况且父亲穿着军装，一表人才，浑身上下透着军人的精气神，姑娘们都喜欢。可一连赶了三场，只是远远看了一眼，没有一个中意的，父亲便没了心境，埋怨尽是些歪瓜裂枣上不了台面，要打退堂鼓。
　　三番五次对不上，父亲话语不中听，媒婆便有些生气，笑着说奶奶：“这二年当兵的是吃香！老二的眼界硬是高哦！都是千挑万选的他到入不了眼。这方圆几十里，谈婚论嫁的姑娘也不多。当兵的我也说成了几个，人家都诚诚实实，有哪句说那句。对象对象，就是要相互对上像，你在挑人家，人家也在选你。现在这时节，还在当兵当然好，不当兵退了伍就是另一种光景。这沟沟坎坎，我见了好几个……”
　　媒婆媒婆全靠说作。个个都是伶牙俐齿，得罪了她们，往往会在几山几沟编排不是，从此坏了名声。如果当兵时定不了亲，转业回家当了农民，那就成了笑柄，还得在他们嘴下讨办法，实在得罪不起。奶奶笑着陪不是，好说歹说决定再见两个。回家做父亲的工作：“结婚选媳妇，不光选长相，要选会生的，会做活路的。女娃子娇娇弱弱，好看不中用。这上坡下坎，沟上沟下，肩挑背磨，身体健壮第一位。农村的女娃是没得城里的好看，可要记得你也是农村的。莫要用城里的眼光在农村找对象。你不赶紧定下来，一晃眼就又是一年，要是马上安排你转业，我是没法再给你请媒人。”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父亲也懂这个道理。要想在石家沟娶妻生子，无论如何不敢同媒婆闹义气。也就听了奶奶的劝告，又上了两趟街，相了两次亲，看看一家人张罗这张罗那，自己也觉得累，便下定了决心。最终选定的是桦子林外的刘家大闺女，远看娇小精干，眉清目秀，两条长辨子乌黑油亮。便请刘家母女，媒婆和陪同来的两个姑娘下馆子，吃的是汤圆，取圆圆满满顺畅和谐的意思。父亲拿出军人作风，三两下便把一碗汤圆吞下肚。拿眼瞥对象，低眉顺眼，正在斯斯文文咬汤圆，一对小白牙和脸上的小酒窝，深深地印在脑海里。刘家姑娘上过高小，初通文墨上进好学，要了部队的地址，居然给父亲写起信来，单这一点，就在战友面前高人一等，父亲也就慢慢有了心劲儿。母亲后来回忆这段历史，认为父亲屈服于环境，是在家庭和媒婆的双重压力下做的决定，随意性极大，根本就没认真取舍，因此不中意不舒服，一辈子也就拉拉扯扯将就过活。现在想来，母亲洞察一切，一针见血，是真正的明白人。
　　定婚两年，这一批兵就到了退伍换防的关头。看着朝夕相处的战友们一个个退伍转业，父亲心里不是滋味，一心想坚持满八年，吃上国家粮。但又害怕自己最终也得退伍，回到农村去，失去了现役军人的优势，婚姻大事不好办，便忙慌慌请假回家去结婚。六二年的国庆节请假回家，暗地里请张家场桥头的算命先生合了八字，选定的大婚日子是九月初八。好在女方没提太多要求，顺利答应了婚期。一家人东拼西凑，忙天忙地，好歹办完了酒席。
　　父亲结了婚高高兴兴回部队。整日里想着转业后如何发展。可迟迟得不到转业的通知，天天在部队里三心二意，七心八慌。直到六三年初，指导员才告诉他：技术兵是国家的人才，加之有文化技术好，留下来不转业。父亲心中又一次燃起了当满八年兵的希望，甚至还到处打听如何转为志愿兵，如果真的能成功，也算闯出了道路，后半辈子再也不用愁。
　　父亲一直驻守在茫茫戈壁，直到六四年，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才明白自己为共和国做出了卓越贡献，觉得自己前途光明，回到石家沟的可能性越来越小，心中不禁得意起来，云淡风清，一切都很满意，想来想去，渐渐的觉得自己结婚太匆忙太草率，真的成了一头在城里一头在农村，担心的半边户现象真的出在了自己身上，不过生米已煮成了熟饭，只得硬着头皮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