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委屈
作品名称:江船 作者:纯风 发布时间:2021-11-26 12:02:31 字数:4504
郑成钢急速收拾好衣服,兴高采烈地走出自家的茅草屋,跑往大伯家。他还不知道他即将是大伯家的儿子,因为关于事情的真相,大人们都闭口不提。郑成钢打开门,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屋内热气萦绕,像夏天的蒸房一般闷热。为了迎接他进入这个家庭,郑耀祖特地劈柴烧了三大壶热水,并在房间点燃两个铁皮炉子。郑成娟和许富有还专门给他准备了新的牙刷、香皂和毛巾。郑成钢被郑成娟拉进门,三两下脱掉衣服,跨进温度恰好合适的木桶,欣然接受这悉心舒适的照料。郑成娟帮他洗完头和脸,要求他在热水桶内待半个小时才能出来。半个小时后,郑成娟却没有让他出来,而是捏着他的脖子,要给他搓掉身上积攒一个冬天的泥灰。王彩凤早早地给他整理好了床铺,并腾出一个小柜子给他装零碎的玩意。趁这个空当,她帮郑成钢收拾好衣物,顺手把两件破洞衣服放在旁边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缝补。她一边看郑成钢洗澡,一边温柔地说:“你的衣服都破了,过两天需要给你重新做一件新衣服。”郑成钢突然感受到大伯家的每个人都对他格外地亲切,这份亲切超出往常亲情的界限,让他生出不自在的感觉。在王彩凤的注视下,他被搓出一层黑泥,露出烫红的皮肤,不好意思地说:“大娘,不用麻烦,我妈跟我说,让我住两天就回去。”
王彩凤接过他的毛巾,怕他没洗干净,又添加一些热水,拽着他的胳膊从头到脚给他重新搓洗一遍:“反正也不远,住多久都可以。你放心在大娘这边住,大娘一定把你照顾好好的。”
两天后,郑成钢一改往昔邋里邋遢的形象,容光焕发,穿戴整齐地出现在大家面前,鼻孔下不再挂着长长的鼻涕,眼睛里尽显得意的光芒。郑耀旺看到郑成钢穿着新做的衣服,有意挑逗他说:“你知不知道?你爸妈不要你,以后你就是大伯家的人了。”
“你胡扯!”
“不信?你回家问问二嫂,她还是不是你妈?”郑耀旺故意反问。
郑成钢立刻跑回家,找到刘桂菊,大声质问:“你们是不是不要我了?”
“不,孩子,别听别人瞎说。”刘桂菊轻柔地劝慰郑成钢,“我永远都是你妈,你大娘以后也是你妈。”
“那我搬回来,我不要住大伯家。”郑成钢挣脱刘桂菊的怀抱,冲出门,不一会儿,抱回前两天搬过去的衣物。
刘桂菊关上茅草屋的大门,背靠门板拦在外面,不让郑成钢开门进去:“大伯、大娘给你洗澡,给你买新衣服穿,对你不好吗?”
郑成钢赌气地说:“我不要,我就要回来。”
刘桂菊几乎哭出声:“你要想回来,那就去说服你爸。”
郑耀宗到家后,只撂下一句话:“这件事大人们都决定了,你就搬过去跟你大伯住吧,以后你常回来玩就是了。”说完,他推开门,把刘桂菊拉进去,再把门重重地合上,插上门闩。
郑成钢到底还是没有走进家门,他把衣物丢在地上,倚着土墙坐在上面。郑成娟和许富有打算牵着他的胳膊和腿,要把他抬回去。郑成钢则扭动着身体,踢蹬两脚,挥舞拳头,不让他们靠近自己。反抗到最后,他终究没有耗过郑成娟和许富有,累倒在地上,失去知觉,闭上眼竟然睡了过去。醒来时,他躺在专门为他准备的床上,旁边坐着昏昏欲睡的伯母,烛光下,她肥胖的影子在墙面上微微晃动。郑成钢趁其不注意,迅速揭开被子,冲了出去。王彩凤登时没了瞌睡,叫醒郑耀祖紧紧地跟在他的后面。郑成钢使劲敲打门环,自家的大门依然紧闭,他听见了姐姐的鸭子在焦急地回应,也听见了弟弟郑成鹏止不住的哭声,还听见了郑成英和郑成霞在祈求父母让他进来。但院内一直被黑夜笼罩,始终没有透出亮光,也没有人出来开门。他再次真切地感觉到父母对他的抛弃,大声痛哭起来。郑耀祖和王彩凤面对这种情况,束手无策,害怕他受惊,不愿意强制把他扛回家,又担心他着凉,给他披上宽大的衣服,让他放声大哭。听到他的哭声,附近的人都走出来围在他的面前劝解他:到了大伯家,就是大伯的亲儿子,大伯不会亏待。郑成钢不讨厌大伯,大伯一家对他照顾得很周到,但他想要的不是这些,至于他想要的是什么,他说不清楚。印象里,他对家并不是很眷恋,更谈不上感情。父亲很忙,经常不沾家,一回家就板着严肃的脸;母亲也很忙,像个邮局敬职敬业的邮差,每天都要向神灵传达祈福者的意愿,自从生了弟弟,更没有时间给他关怀。虽然他在家没有过快乐的记忆,但此刻他却出奇地不舍得离开。
郑启善拨开团团围住郑成钢七嘴八舌的人群,提着一盏煤油灯从人缝中挤出,径直走到郑成钢的面前,拉着他的胳膊,让围观的人都回家睡觉。郑成钢没有再反抗,跟着爷爷走进他的小屋。郑启善原本跟郑耀宗生活在一起,自从他一个人睡在那个房间,他总说能在那里看到去世老伴,有时秦红抱着孩子坐在门口,有时她在向他哀叹苦命的半生。因此,郑耀祖把装杂物的小房间腾空,将他搬了进去,和自己生活在一个院落。原本的屋子空置出来,正好成了郑耀旺和杨玉莲的婚房。刘桂菊将其里里外外清扫几遍,用铁铲在墙和地面锄掉两盆黄土,又在里面唱七天赞神歌,直到里面变得祥和而安宁,才让郑耀旺和杨玉莲到里面居住。
郑启善现在居住的是一间杂乱的小屋,墙上是用毛笔写得歪七扭八的符号,角落堆着船上废弃的麻绳和破渔网,窗户上挂着掉落一根倒钩的小铁锚,一张破旧的书桌紧贴着铁锚,桌面上铺了很多层沾满墨迹的报纸。床和书桌仅有一尺多的距离,床底的木箱放着他的衣服和他使用半辈子的物件。床不是很宽,为了不让被子滑到地上,郑启善用布带把被筒连同盖在被子上的衣服捆在一起。郑成钢躺在被筒里面动弹不得,一面是土墙,一面是爷爷突兀的骨架。郑启善的苍老趋势肉眼可见,佝偻的脊背一天弯过一天,仅剩的两颗牙齿岌岌可危格外碍眼,浑身散发着腐朽的异味,以至于人们对他保持尊敬的同时,也保持着无法缩短的距离。之前,郑成钢经常跟着哥哥到小屋找爷爷,他觉得爷爷是个有趣的老人。他们一进去,他就放下正在写写画画的毛笔,跟他们讲各种各样古怪的神鬼故事。甚至有时跟他们一样调皮,跟他们一起在墙上涂鸦。郑成钢对他没有尊重,也没有距离,他直言不讳地说:“爷爷,你真应该洗洗澡,屋子也该收拾一下了。”
郑启善听取了郑成钢的建议,天刚亮就打开窗子,冷风灌进窗户,阳光也斜照进屋内,落在郑成钢的脸上。他睁开眼逆着阳光,看见细小的尘粒披着彩色外衣在光柱中飞舞,爷爷坐在小板凳上将散乱的网头和绳索装进麻袋。吃完饭,在郑成钢的催促下,郑启善烧了两大锅热水。担心爷爷着凉,郑成钢搬来那两个铁皮炉子,可他不会生火,搞了半天却不知怎么将其点燃。郑启善领会到他的想法,没有阻拦他的好意,反而教他先将干柴禾整齐地摆放进炉嘴,再将点燃的网头塞进劈柴下面燃着干柴,最后将煤炭放在燃柴上。郑成钢顺着他的指导,成功地生起两个煤炉,欢呼雀跃起来。小小的屋子温度很快升高,气氛变得愉悦,他问郑启善:“为什么父亲和母亲会不要我?”
“孩子,等你长大就知道了,有些东西在人们心里坚如磐石,一时半会无法撼动。”郑启善似乎也没想明白问题的根源,因此说得含糊不清。
郑成钢的突然转变让王彩凤方寸大乱,她料定是郑耀旺受到了杨玉莲的唆使,才会不听从他们的叮嘱,肆意妄为。有了上次用强有力的态度得势的经历,她依旧没有选择逆来顺受,照搬成功的经验,再次毫不顾及以往温婉的形象来挽回丢失的颜面。王彩凤在门口拦住郑耀旺的去路,她一手掐着长得粗壮的腰肢,抬起另一只手打在郑耀旺的臂膀上,破口大骂。骂出的每一句都像是恶毒的咒语,只要耳朵不失聪的人都能听得出,她咒骂的那个势必遭到惩罚的对象是郑耀旺的妻子。
刘桂菊劝说道:“大嫂,有话好好说,如果真是她做的,你再数落她也不迟;如果不是她做的,岂不是冤枉了好人?”
“什么好人?哪里有好人?心中有鬼的人注定下十八层地狱。”王彩凤心中怒火还没有完全宣泄,骂人的旺盛劲头像是野蛮生长的荒草。周围的人发出阵阵哄笑,像是在看一场精彩绝伦的演出。郑成娟看不下去,连忙叫来父亲,连同许富有三个人才把她拉了回去。
然而杨玉莲这回确实什么也没有做,因为不久前的争吵,让她有所忌惮。为了避免引火上身,她已经决定之后不再参与家族内与自己无关的任何事情。听着王彩凤不堪入耳的恶言恶语,杨玉莲忍气吞声,她知道王彩凤在指桑骂槐,也料到王彩凤就是想让她出门对峙,好让她难堪,所以她只是默默地躲在屋内。她以为忍一时会风平浪静,可王彩凤没有因为她单方面的沉默而善罢甘休。只要有闲工夫,王彩凤就会攒聚几个喜爱说三道四的妇女坐在船艄,一一列举杨玉莲种种格格不入的行为,连叫床的声音过高都被她称作是不知羞耻的淫荡癖好。但凡有人质疑,她立刻改变脸色,阴沉着面孔向那些听闲话的人振振有词地说:“只要等到月中,你们坐在船头肯定能听得真切。”
打破沉默的最后一击出现在两个月以后。那时,十二早已经能挺直腰杆,四肢也渐渐长得茁壮,坐立没多久,便学会了爬行,牢牢地跟在郑成娟的儿子许永福的后面。刚开始,他们的活动范围只局限于船篷;在船篷内逗留了几日,他们一起翻过矮小的门槛,通过人行甲板,爬到男人们经常聚集聊天的船头。一位好心的船民向郑成娟和杨玉莲建议,许富有、十二都长大了,到了穿龙带的年龄,一定要穿上龙带,免得他们到处乱跑,不然掉进河中连影子都捞不到。郑成娟听取了那人的建议,当即翻箱倒柜找出幼年时自己用过的龙带给徐永福套上。考虑到郑成鹏还小,一时半会用不上,刘桂菊把郑成钢小时候穿过的龙带交给杨玉莲。杨玉莲却有些犹豫,考虑了一个晚上才答应收下刘桂菊的善意。她生疏地给十二穿上龙带,将带子的另一头绑在柱子上,让十二和徐永福一起绕着墙柱爬行。受到篷墙的限制,他们两个只能待在扇形区域内,哭喊一阵发觉没人理睬,又挣不脱束缚,只好在里面打滚。两根龙带相互缠绕在一起,他们又开始大声哭叫,直到别人把他们分开。第二天早晨,刘桂菊无论怎么劝说,杨玉莲都不愿再给十二穿上龙带,并把它丢在一边,用一张床单把十二裹在身后。刘桂菊不解:“这样你行动起来会非常不方便。”
杨玉莲说:“在我们岸上,只有咬人的恶犬和偷腥的坏猫才会被拴起来。”
“可你这样还怎么劳动?船上的孩子都是滚在地上成长起来的。”刘桂菊提出疑问,示意杨玉莲不必在意这些养育孩子的差别。
“请放心,我不会落下劳动。”杨玉莲接着说,“我不想我的孩子像阿猫阿狗一样被拴着长大。”
王彩凤感到好笑,有意激将她说:“如果你因此无法劳动怎么办?家里可不养吃闲饭的人。”
杨玉莲瞪了王彩凤一眼,铿锵有力地回应:“那时请你撵我们下船。”
担心十二偷偷溜走,杨玉莲把他绑在自己的背上。由于没有挪动的空间,十二在上面待久了,就会不停地哭闹。每到此时,杨玉莲便喂他一颗糖果。坚持到杨玉莲洗完衣服或做完饭,休息的时候,才把他放下来。不论洗衣服,还是择菜,杨玉莲每时每刻都能感觉到王彩凤在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她不希望让别人抓住把柄,因此每一刻都不敢懈怠。可最终王彩凤还是抓住了把柄。那天,十二在背上没有哭闹,杨玉莲以为他趴在肩头睡着了,随后闻到粪便的臭味才发现十二拉在了他们的身上。等到她收拾完两人身上的臭味,已经错过洗衣服的时间。中午,王彩凤看着满盆未洗的衣服对着即将盛饭的杨玉莲毫不客气地质问:“什么都没做也想吃饭?”
“那我们下船,不吃你的闲饭!”杨玉莲不堪忍受这样的窝囊气,没有经过深思熟虑,情绪激动地做出冲动的决定,随着满腔怒火吼出心中的不满和厌恶。航行结束,杨玉莲果真带着孩子下了船,并让郑耀旺申请调离船工岗位,到码头上专职做搬运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