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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 空房

作品名称:江船      作者:纯风      发布时间:2021-11-27 23:34:42      字数:3859

  郑成钢跟着哥哥帮杨玉莲和郑耀旺把船上的棉被、衣物和婚后新打的梳妆台统统搬到岸上,整个房间塞得没有空隙,依然有物品需要摆在外面。杨玉莲抱怨房间太小,等不及郑耀旺周末休息,她在房屋左侧空地挖出九个深坑,打上九根木桩,搭起两座连成一体的方形屋架。郑耀旺在四周钉上木板,搭上草顶,做成两间简易的木板草棚屋。小木屋刚建成,他们就急匆匆地把家伙什都搬了进去,由此独立出一个三人组成的小家。
  郑成钢不解地问郑启善:“爷爷,小叔他们为什么要分家?”
  郑启善摇头叹息:“因为生活过得太安逸。”
  郑成钢接着追问:“怎么才能避免分家呢?”
  郑启善说:“唯有贫穷苦难才能将他们紧密地连接在一起。你要记住,贫穷使人俭朴,俭朴家庭才能富贵,富贵可能生出恶嫖,恶嫖会再让人贫穷。”
  杨玉莲下船的那天晚上,王彩凤虽然遭到郑耀祖和郑成娟的谴责,但心愿得逞自然不想理会别人的态度。可春夏的洪水季节刚到,全家人都把矛头指向了她,这不得不让她做出妥协。因为郑耀旺的离去,使得他们失去一份不可缺少的力量,做不成引领航行的头船。少一个人牵引,即使他们使出全劲,逆水向上的木船依旧爬行得非常艰难,每次遇到险滩激流还没发起冲锋就已经节节败退,必须依靠前面船只的纤夫及时帮助才能过去。船队刚返航到码头,刘桂菊便叫上许富有和郑成娟向杨玉莲赔罪,请求她允许郑耀旺到船上工作。作为交换,她们已经说服其余所有人,她不用上船劳动,只需要照顾好岸上的家庭。
  杨玉莲答应了请求。从那以后,直到生命的结束,杨玉莲没有再踏上木船待过一宿。杨玉莲感激刘桂菊和郑成娟帮助她上岸,把她们的孩子都接上岸与她住在一起。在无数个船队离去的日夜,她独自一人拉扯三个孩子,但喂饱三个孩子,洗完沾有三个孩子排泄物的衣物,她仍有大量空闲的时间望着河面发呆。二三十只白鸭在河边跟着白毛游动,白毛俨然成了鸭群屹立不倒的象征,鸭群数量增增减减,而它始终存在。她见郑成霞可怜,既要烧火做饭,又要喂养鸭群,十二三岁才上到二年级,而没有时间复习巩固,学到的东西少之又少。下船没几天,她便要过郑成霞手中的竹竿,由她来赶鸭子和做饭。她们因此成了朋友,郑成霞告诉她,白毛是鸭群不朽的精神领袖,只要控制住它,就能控制鸭群。杨玉莲照做,鸭群果然乖乖地跟在白毛后面,排成有规则的队伍,她轻易地掌控了鸭群。这让她对郑成霞刮目相看,这个不善于在大人面前变现的女孩,却有着不为人知的聪慧头脑。平时她尽可能让郑成霞把时间花在读书学习上,到了周末,她们一起放鸭子,照顾三个调皮的孩子,白天的生活过得紧凑而愉悦。
  可每到深夜,杨玉莲相继哄完三个孩子入睡,虽然白天的疲惫让她能感觉到脚指头的疲惫,可她却无法入眠。俗话说:“有女不嫁弄船郎,一年空守半年房。”寂静无声的时光把她包围在孤独的小木屋内,孩子的呼出的气体打在墙上砰砰作响,但当她睁开眼睛仔细听,听到的还是可怕的寂静。船队出行一次至少半个月才能返航,在这十五个黑夜,她总是在床上翻来覆去,忍不住思念在河的另一头同样孤枕的丈夫,乳房的胀痛伴随心灵的骚动常常令她浑身燥热。郑耀旺虽然傻里傻气,不能像别的男人那样独当一面,但是个称职的丈夫,对她百依百顺,让她感受到婚姻生活的满足。她思念得越深入,身体越发像是燃烧草原。大火焚烧她身上的每一根毛发,使得她不得不给自己淋上一桶井水。直到怀上第二个孩子,她才停止那样做。
  一天深夜,杨玉莲挺着肚子刚躺下休息,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把她惊醒。门外是惊慌失色的郑成钢,他的眼神充满恐惧,望着门内的杨玉莲哀求道:“求求您,快过去看看我爷爷!”
  杨玉莲急忙掩上房门,跟着郑成钢边跑边问:“他怎么了?”
  “下午吃了两个剩馒头就生病了。”
  还没进郑启善的房间,杨玉莲就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死亡的气息随同接连不断的咳嗽声汩汩地从房内溢出。郑成霞在室内拿着拖把清扫土地上呕吐的一滩混合褐色血液的脏物。郑启善暂时止住咳嗽,但说不出话来,被迫收紧呼吸,脸色憋得发紫,突然一阵猛烈的咳嗽,呼吸才又变得舒畅起来。
  杨玉莲见状不妙大声喊道:“你们不要靠近,当心传染。”她把郑成钢挡在门外,同时制止郑成霞继续清理地上的污秽。
  郑成钢第一次见到这种情景,吓得失声痛哭:“爷爷这是怎么了?”
  杨玉莲没有时间理会郑成钢的问题,当即果断地做出安排:“成霞,你去照看三个孩子,不要声张,也不要再走进这个院子;成钢,你去找胡长生,你们一起把他的父亲胡广胜请回来帮忙;我去找医生过来。”
  医生哈欠连连地走进房门,看到满地狼藉,立马没有困意,拿出听诊器在郑启善胸口一番探测,紧张地对杨玉莲说:“可能染上了鼠疫,快把大门关上,不许别人进来。”
  副社长余德成听说郑启善得了鼠疫,神情为之骤变,胆战心惊地叫上几个社员匆匆赶来,要把病毒绞杀在茅草房内。胡广胜从水库工地赶回公社已是拂晓,院门被木条封死,篱笆院里里外外都洒满生石灰。胡广胜想要进去,遭到余德成的呵斥,但当余德成得知郑成钢最近都跟郑启善住在一起后,又让人拔掉钉在木条上的铁钉。胡广胜猜到余德成想做什么,赶忙带着郑成钢离开,可已经来不及。追上来三个大汉钳住他的四肢,另一个人把郑成钢从他手中拉走,从门缝里塞了进去。
  “如果里面的人出事了,你会不得好死。”胡广胜从来没有如此愤怒地威胁过别人。
  “请你理解,我不能让所有人跟着遭殃。”胡广胜的威胁没有镇住余德成,他安抚着胡广胜激动的情绪,让人重新封死院门,并亲自在门外把守。
  郑启善被医生灌进去一碗汤药,喘着粗气沉睡过去。空气安静下来,杨玉莲和医生在另一间房面面相觑地坐着。见到郑成钢被塞进来,杨玉莲连忙找两条毛巾围住他的脸部,只露出一双眼睛。恐慌和畏惧让郑成钢不停地颤抖:“爷爷是不是不在了?”
  杨玉莲把郑成钢抱在怀中,从口袋掏出几颗哄孩子哭闹的糖果,放在他的手中:“爷爷还在,只不过在休息,不能打扰,你睡一觉就能见到他。”郑成钢听过许多关于杨玉莲不好的传闻,本能地抗拒,可他又忍不住诱惑,剥开包裹糖果的纸皮,将圆糖送进嘴里,趴在杨玉莲肩上吃着糖果。他猛然间嗅到杨玉莲身体能散发出与母亲一样香甜的味道,他如婴儿般贪婪地吸吮那甜美的气味,含在口中的糖果还没完全融化就睡着了。
  郑成钢两顿饭没吃,到了下午被饥饿唤醒,他把睡前倚靠的杨玉莲当成了母亲,眼还没睁开就下意思地说:“妈,我要吃饭。”睁开眼没看见其他人,屋内只有他自己,难免有些落寞。听到爷爷的房间有巨大的响动,他悄悄走到门口。杨玉莲端着一只空碗,床边多了一滩药水。郑启善几乎无法呼吸,也不能进食,像垂死的河虾在床上奋力地挣扎,脸部痛苦地扭曲,似乎想要挣脱死神扼住气管的双手。医生束手无策,只能隔着被子拍打他的后背,期望以此捋顺他的气息,让他好受一些。过了很久,郑启善用完仅剩的力气,终于放弃最后的反抗,安静地躺在床上岿然不动,仿佛在回忆美妙的一生,脸上露出慈祥的微笑,吸进去的空气越来越少,直到眼睛无力地合上,逐渐僵硬的身体定格了他的笑容。郑成钢看见郑启善的神情越来越安详,以为他马上就会好起来。杨玉莲却捂住他的眼睛,把他带到另一个房间,再一次使用那个善意的谎言:爷爷睡着了不能打扰。
  郑耀宗拉着满满一船盐巴返航,他显得心神不宁,不停地催促后面的木船加快脚步。前天晚上,他梦到父亲站在云彩上向他招手,刘桂菊告诉他,那意味着父亲去世后要升了天堂,摆脱了轮回,是件好事。他把刘桂菊臭骂一顿:“活人去世还能是好事?”离家越近,郑耀宗心中愈加不安,船走得稍慢一些,就骂郑耀旺偷懒不使劲。郑耀祖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说,预感到家里发生了不祥的大事,一定要快点赶回去。下午走到离码头还有十多里地的杨树林,胡长生拦住了船队。按照父亲胡广胜的吩咐,他在这里等了三个白天。一见到郑耀宗,胡长生不敢耽误片刻工夫,立即告知他:家中老人于前天晚上不幸去世。不祥的预感被证实,刹那间,他的灵魂仿佛被人抽走,瘫坐地上嚎啕大哭。郑耀祖得知家中老父亲去世的消息后,把杨树下不能停船的忌讳抛到九霄云外,立马跳上岸,找棵腰杆般粗细的树干拴住木船,一边拉起郑耀宗,一边催促郑耀旺往家跑。
  他们气喘吁吁地跑到家,却被两个把守在门口的社员堵住不让进去。郑耀宗和郑耀旺各摔倒一个看守的人,郑耀祖一脚踢开封死的院门。院内只有充满自责的医生和哀伤的杨玉莲、郑成钢,郑启善不知去向,他居住的房间内物品尽数搬空,土墙和土地都被刷上白石灰。“你们回来晚了,父亲和遗物昨天都被余德成抬到外面烧成了灰。”杨玉莲简单明了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愤怒压制住郑耀宗的悲伤,使得他犹如一头狂暴的狮子,捡起顶门杠杀气腾腾地冲出去。找到余德成,不给他说话的时机,郑耀宗抡起顶门杠向他脑袋砸去。余德成躲闪不过,只得将脑袋歪向一旁,举起胳膊抵挡。粗大的顶门杠重重地落在余德成的小臂上,余德成抱着胳膊打滚。郑耀宗还想继续发泄怒火,胡广胜及时赶到,将他拦腰抱住,闪电般把他摔倒在地。面对胡广胜,郑耀宗使不出蛮劲,爬起来又被摔倒,毫无还手之力,凶狠的气势减去大半,只是语气依然强硬:“那姓余的欺人太甚!”
  胡广胜夺走他手中的木棍:“余社长也是为所有人着想,如此下策是我们一致做出的决定。”
  郑耀宗抹一把眼泪,哀伤地说:“好歹让我们再见他一面。”
  胡广胜说:“老人家病来如山倒,我也没想到他走得那么快。”他带郑耀祖和郑耀宗走进一间空置的小屋,面向摆放在条案上的棕色的陶罐说,“老人家打扰了,您的孩子来看您了。”兄弟二人“扑通”跪在地,痛哭流涕。
  几天后,他们来到那个河水淹没不了的高坡,将郑启善的骨灰埋在秦红的旁边。临走时,他们才发觉当年两棵低矮的新柏都已经长成修直挺拔的参天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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