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过继
作品名称:江船 作者:纯风 发布时间:2021-11-25 12:29:26 字数:4931
王彩凤只生过郑成娟一个女儿,没能生出男孩就没了生育能力,始终自认为在家中没有地位,一向只会逆来顺受,二十多年如一日地干活。如果换作别人揭开她竭尽全力隐藏的伤疤,她会接着忍气吞声就当什么也没发生,但她没必要忍让这个让她看不顺眼的女人。于是,她将几十年倒不尽的苦水,将埋藏心中无处诉说的委屈,通通发泄给杨玉莲,用她平生积攒的最肮脏污秽的词语组成不堪入耳的语句,指着杨玉莲的鼻子辱骂。幸好刘桂菊及时阻拦,不然焦躁不安的手掌就要打在对方白净的脸上。
争吵暂时平息,王彩凤却没有释然。每次看到杨玉莲的儿子十二,她就扭过头憎恶地咒骂:“十二真应该少样东西。”
十二之前的诨名叫二十二,因为他有二十二根指头。杨玉莲刚坐完月子,就迫不及待地让郑耀旺烧水给孩子洗澡。郑耀旺将孩子小心翼翼地放进装满温水的大木盆里,他拿着孩子的右手看得出神,感觉哪里不对,跟自己的手好像不一样,又没发现不对劲的地方。杨玉莲看到郑耀旺怪异的行为,也拿过孩子的右手,只见小拇指指向外侧,像悬崖上伸出的松树,她以为是郑耀旺掰扯成那样的,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你这傻子,离儿子远一些。”
刘桂菊问:“怎么回事?”
杨玉莲哭道:“你看这手指,还能长回去吗?”
刘桂菊接过孩子的手看了一眼,忍不住笑起来:“你家孩子右手有六根手指头。别慌,他的左脚也有六根脚指头。”杨玉莲赶紧数一数,自孩子出生还没仔细瞧过呢。四肢加在一起,果真有二十二根指头。因此,叫他二十二,但二十二说出来不顺口,干脆就叫十二,而杨玉莲给他取的本名郑成天至今没几个人记得住。
王彩凤渴望拥有一个儿子,抛开传宗接代的因素,她更喜欢男孩一些,见到别人家的男孩她便心生怜爱。她曾怀疑医生的诊断是对她恶意的诅咒,只因为他们当时没有钱付给那位医生,所以才会让她健全的身体怀不上孩子。她多次向送子观音请愿,但始终没能如愿,后来刘桂菊跟她们说万物皆有灵,神鬼无处不在。她猜想或许年少时杀戮太多,便听取了刘桂菊的建议,不吃鱼子和鸡蛋,见到即将产卵的母鱼也会放生。很多年过去了,她跪拜过数不清的神像,不断尝试各种助孕偏方,却终究一无所获。可最近家里一年之内新添了三个男丁,她变得愤愤不平,开始怀疑鬼神也在捉弄她,为什么别人生个男孩易如反掌?尤其是那个女人!闺女很有福气,头胎就生个儿子,没能生出儿子是王彩凤一生的遗憾,因而看到女儿生出一个大胖小子,她激动得两天没合眼,更把许永福当成亲孙子来养育。继郑成钢之后,刘桂菊又生个儿子,取名郑成鹏,她是神灵的使者,本应该多子多福。而那个女人,长着一脸缺福相,又不本分,凭什么也能生个儿子?王彩凤陷入痛苦,心底不再敬畏神灵,碍于情面,她每天还是跟着刘桂菊一起向神像祭拜。
年初五,王彩凤的胞弟王彩龙扛着半袋粮食,带着第三个儿子王二顺来给姑姑拜年。为款待这位十多年不见尊贵的客人,郑耀祖特别嘱咐郑成娟做一桌还算丰盛的饭菜。王彩龙这次来是想让姐姐,给她侄子王二顺找个媳妇。王彩凤说:“你是知道的,我们认识的都是船民公社的姑娘,侄子他愿意娶吗?”他的本意就是如此,娶了船民媳妇,就可以当个船工,船工虽苦,但也是个工人,可以吃商品粮。
王二顺像极了他爹,身形瘦削但看起来十分结实,脸庞稚嫩眼神却略有沧桑,躲闪而又失神的眼睛试图隐藏他历经千难万险后的窘迫,可他微微抖动的嘴唇几次张开,心中很多困苦又想要向姑姑诉说,却不知从哪里说起。他只是点点头,表示答应父亲的决定。郑成英被要求陪王二顺玩耍,他想要了解迥然不同的农村生活,这位在土地上生存的哥哥是很好的询问对象,便好奇地请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青豆长熟了为什么变成了黄豆?用来刷锅的丝瓜为什么可以吃……”谈起土地里的庄稼,王二顺像是换了一个人,滔滔不绝地描述农作物的生长规律。他的双脚踩在土地里,对于田地里的生命他再熟悉不过,他热爱它们仅次于他的恋人。说起恋人,王二顺又不再言语。在郑成英再三追问下,他才说出那段往事。他们在同一个生产队,被安排进同一组劳动。她既勤劳又聪敏,劳动第一天就受到生产队长的表扬,他先注意到的是她小巧的嘴巴,再瞧见她玲珑的鼻子,最后看到她会笑的眼睛,便陷入对她的爱恋。她的魅力不仅仅是注目的刹那,而是穿过漫漫长夜,让王二顺为她着迷。半年后,他鼓起勇气表达了自己的爱意,其实她对他也有这份情谊,于是他们成了恋人。他帮她磨迟钝的镰刀,她帮他编捆麦子的草绳。休息时,他们就叫上队里共同的好友,躺在麦草堆里等到天黑看星星。
“你们彼此相爱,为什么还让姑姑给你介绍媳妇呢?”想念一个人的感觉,郑成英最近深有体会,他希望他能娶她为妻,而不是再找其他人。王二顺再次失声,闭口不言,这回无论如何他都没有张口。等他走后,郑成英才从大娘王彩凤那里得知,他的恋人两年前去世。王彩凤决定帮助这个可怜的侄子,她向胞弟承诺一定帮他找到合适的儿媳妇。可花费半年时间的搭桥牵线,不是王二顺看不上人家姑娘,就是人家姑娘看不上他王二顺。屡次受挫,王彩凤不仅不被理解,还被胞弟指责没有用心帮忙。她悲愤地轰走胞弟,把自己关在船舱里,连续一周不吃不喝。
王家虽然世代种地,但胞弟原本有机会成为船民。清朝末年,政府修建京汉铁路,王官庄许多耕地被无偿征用。族长为维护本族利益,前往县府讨要说法,县令说:“铁路轧过的土地千千万万,别人不讨个说法,为什么就你们想要个说法?铁路是皇帝下令修的,想要赔偿土地就京城找皇帝。”扎根土地的脚就这样被无情地拔了出来。王彩凤的父亲王建华兄弟三个,两个哥哥已成家,没被占用的土地勉强能过活。为了生计,王建华买回一条破旧的小篷船,决定在小洪河里靠水为生。俗话说,改行难,改行难,改行穷三年。何止穷三年,不知经过多少磨难,他们才在小洪河里生存下来。
王建华没有运货或做买卖的门路,况且船又小装不了多少货物。思来想去,只有打鱼一条路。种地有种地的学问,打鱼有打鱼的门路。之前农闲时,王建华经常看见文雅的钓客戴着草帽,撑支竹竿坐在河边钓鱼,虽然大多数钓鱼的人不过厌倦了人群热闹,找个地方安静一会罢了。但也有能耐的人,他们能摸准躲在水下鱼的习性,一天下来确实能勾上来不少收获。可他拿着钓竿顶着烈阳在船头坐了三天,只钓到十条鱼,刚够他三天的饭钱。到了第四天他终于发现,渔民钓鱼可不这样,渔民会把渔线放得很长,如果渔线全部放出去,至少有四五里地。不仅渔线长,鱼钩也很多,在渔线上隔米把远,挂一只用铁丝加热淬火做成的锋利的鱼钩;为了引鱼上钩,还要在鱼钩上轨穿上蚯蚓或酒泥。每天下午放钩,午夜前起床收线,把鱼放到盆里养着,收完鱼天就差不多亮了,把鱼抬到街上卖给鱼行或酒馆。
王建华进一步观察打听了解到,除了用钩的渔民,还有用网的。网有活网和定网之分。活网有撒出去的,从上到下罩住运气差的鱼,简单易学,操作便利;也有挂在船的屁股后面,张着大口的拖网,船往前划,来不及逃走的鱼自动兜进网里。定网,顾名思义,是把固定在水中,比撒网省体力,关键是要多花钱办好网。定在水中的网各式各样,有夹网、旋网、丝网等,细究起来,不过是人为地在水里设计机关,等着莽撞的鱼自己游进陷阱。夹网和旋网好比是座迷宫,在里面放上食物,鱼顺着喇叭口形状外大里小的通道游动,钻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丝网是针对鱼鳞用极其纤细的蚕丝做成的网,网眼小网线稠,富裕的人才用得起。捕鱼时将丝网两头绑在竹竿上,竹竿插在河底,丝网中间拴着葫芦或其他漂浮物把网悬在河中。如果着急捕到鱼卖钱换米,就用船桨拍打水面制造混乱,鱼受到惊吓,四处乱窜,便会自投罗网,被丝线粘住。如果不是很着急,把丝网放那,睡一觉过后再去收网,不知深浅撞上的鱼怎么都跑不掉。
王建华先买的是撒网。撒网看似是最简单的,可一点也不简单,一张半径三四米的渔网,一圈坠着鹅卵石,渔民站在船头使劲地扭腰,把两只膀子抡圆,把网甩出去。每次撒网,渔网一定要在进入水里之前张开才行。撒网的地方和时间也很讲究,水势平静的地方鱼少,捕到的多是小鱼,技高人胆大的多在河湾回流鱼群出没的地方捕大鱼。风不平浪不静的时候是捕鱼的好时机,鱼随着浪翻滚,往浪里随意下一网就能有收获。种惯地的是针对鱼鳞用极其纤细的丝线做成的网不是挥锄头就是挑叉,有的是力气和韧性,日日披星戴月,早出晚归。他非常感谢老天离他家不远的地方流过一条小河,这给了他另一条生路,自己自然是不怕吃苦的,迟早有一天能发家致富。
一个月之后的一天早晨,他刚打完早鱼回来,准备擦完船篷上的露水就去集市卖掉。两个五大三粗的人走上他的船上,把他的渔网全部收走,让他到鱼头湾跟众渔民商议一事。小洪河是淮河水系古老的小河流,很久之前,这里还没有运输货物的船只,就已经有了渔民,他们世世代代地在这里捞鱼营生。小洪河毕竟是条小河,所以在河里打鱼一直有个规定,想要成为渔民需要鱼老大叫齐德高望重的老渔民共同商议,决定同意之后,请所有渔户当家的喝碗酒才可以打鱼。
世代漂泊的渔民,吃住都在船上,岸上一无所有。知道被迫离开土地到河里打鱼,都是遇到难处的人,鱼老大没有为难王彩凤的父亲,只要她的父亲答应小鱼放生,同一河段不下两家网等约定算是入了渔民行列。请一趟酒,王彩凤的父亲就算是正式入行。
王彩凤父亲正式成为渔民一年后,在渔船上成了家,才真正体会到渔民的苦。运输的船民生活苦,渔民比运货载人的船民生活还要苦。夏天三伏,太阳晒在头顶,还得站在船头撒网。相比酷暑,冬天才是要命的苦,小洪河冬天结上冰,鱼藏在深处,要在冰上刨个窟窿,把网丢进去。过一夜,再冒着严寒把网拽出来。起早贪黑的,一天就能捕到十几、二十斤鱼,放掉小鱼没剩下多少,一斤鱼换一斤粮。哪天没捕鱼,哪天就没饭吃。
王彩凤在渔船上出生长大,她跟着父亲学习捕鱼,跟着母亲学织网。在夜间,她能边顺着网线经纶将网洞补好,边细听鱼在船底“吧唧”嘴的声音,根据声音分辨附近生长的鱼的种类。父亲按照她的指示,果然能捉到那种鱼。但自懂事起,王彩凤就没吃过饱饭,也没穿过好衣服,衣服上补丁加补丁,自己穿小的衣服给弟弟穿。阴雨天船上湿气重,衣服潮了没的换,用自己身体焐干。天晴后边晒太阳边抓虱子跳蚤。渔民的标志是身上散发的鱼腥味,渔船上腥臭味浓,被熏久渔民短时间内,无论怎么洗身上都有腥味,走到哪不用说话就知道是渔民。渔民里一直流传一首歌,王彩凤那时候经常唱:
吃啥吃点烂鱼头,
穿啥穿点破布头。
睡啥睡在船艄头,
盖啥盖点网兜兜。
黄昏做到日出后,
碰碰只有半桶头。
人人见我嫌我臭,
碰着土匪吃拳头。
王彩凤和两个弟弟渐渐长大后,王建华常跟他们说,他们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民,土地才是人生存的根本,在土地上干活心里才踏实。可惜到他这一代土地没了,没了办法所以才漂泊水上。从那时起,王彩凤和弟弟无比向往土地上的生活,离开船是他们最大的心愿。
王彩凤十六岁那年,十岁的大弟生场病,腮帮子疼得厉害,在船篷里打滚,用拳头捶打面颊。王彩凤的父亲没钱请医生,就托人给闺女找个人家,只要给点看病的钱就可以。当时郑耀祖的爷爷还在世,家里有点积蓄,答应了这门亲事。医生拿了钱看了看王彩凤二弟的病,摇摇头。后来腮帮子疼变成脑子疼,没几天翻了白眼。王彩凤的二弟王彩龙比较幸运,虽然娶个渔民闺女做媳妇,但土改时,他们家选择做回农民,又分得二亩地,重新立足于土地生活,并养活四个儿子。
想起弟弟,王彩凤满肚子委屈。自己没得选择,早早地嫁给了船民,又只生得一个闺女。弟弟有得选择,还有四个茁壮的儿子,内心不免生出怨恨,跟郑耀祖说:“我那弟弟真有福气,吃自己种的粮食,多子多福。我就没这个命,一个儿子没给你生下来!”
郑耀祖说:“不能怪你,我们命苦,那时候活着都不容易。老二现在有三个儿子,我想跟老头说说,把郑程鹏过继到我们这。你看行不行?”
郑启善听到郑耀祖的想法,用心琢磨着这事,老大只有一个闺女,女婿虽然住在老大家,但倒插门不合适,人徐家就一个人了,不可能让人家断了香火。他把郑耀宗和刘桂菊叫到一起商议这件事。郑耀宗果断地答应了,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哥后继无人,何况过继以后还是在一起生活。刘桂菊却不愿意,毕竟是自己辛苦十多个月,郑成鹏还那么小,没有母乳不好养活。讨论来讨论去,刘桂菊最终答应把郑成钢过继到郑耀祖家。郑耀祖夫妇有责任照顾他长大,帮助他成家立业,传宗接代,老了以后自然由他照料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