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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60

作品名称:七月流火      作者:雷耀常      发布时间:2021-11-24 10:13:58      字数:5770

  59、
  母亲在电话里哭诉说:“不好了,九红。”
  欧阳九红稳住情绪问:“什么不好了,妈?”
  母亲也许没有听清楚他的问话,或者着急心思没有转换过来,仍旧哭诉说:“不好了,不好了呀。”
  欧阳九红劝导说:“不要着急呀,有什么事慢慢说。是康庄的外公有事吗?”
  谢宜萱的父亲什么都不喜好,就爱二两苞谷酒,多的不喝,少了不自在;早中晚三顿,不分天晴落雨。母亲抽泣说:“不是呀。”
  难道是谢宜萱的母亲吗?她老人家有个习惯,舍不得残汤剩水,每天吃饭都落在后面,剩菜残汤全部包场,说倒掉了可惜,要是生活在1960年代呀,算得上山珍海味、龙肉凤骨。所以,脸盘子越吃越胖,肚皮子越吃越胀,没有200斤重,至少也在160斤以上。欧阳九红着急地问:“难道是康庄的外婆病了?”
  母亲似乎狠狠地拍着墙壁说:“不是呀,是康庄。”
  欧阳九红惊讶地问:“欧阳康庄怎么了,妈?”
  母亲依旧哭着说:“不见了。”
  “啪”的一声响亮,欧阳九红的手机丢在地上,但是里面仍然可以听见母亲“嘤嘤”的抽泣声。阴灵雨捡起地上的手机到庵外继续耐心询问:“伯母,不要着急,千万不要着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您老人家慢慢说。”
  也许人就是这样乖戾,越是至亲越无法沟通,就像一只密封的铁罐子一样,滴水难进、丝亮不照。比如夫妻之间,就不能掺进一粒沙子,不能多出一个第三者;父子之间、母女之间,就不能放进一次误会,不能多出一次原谅。但是,非至亲就不一样,大多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者“大门口挂粪桶,只臭外人不臭家人”。欧阳九红的母亲告诉阴灵雨,大致晚上八点钟的时候,康庄被外公外婆带到街上逛夜市,碰见玩猴把戏多看了两眼,回转身来就不见了孩子……阴灵雨把手机递给欧阳九红说:“应该没得事,我已经给城关派出所的同学报案,也发动我在县城的其他同学帮忙寻找。走吧,我们也去县城,寻找小康庄。”
  水莲依埋怨说:“这事得怪九红,要是接到我家来,兴许就没有这场事情。走吧,我们去县城帮忙寻找,人多力量大,一个鸡公二两力,说不一定马上找到了。”
  在场的人纷纷表示,一起到县城寻找欧阳康庄,就是妙韵师太也安排女尼下山进城寻找。
  欧阳九红忽然冷静地说:“找个孩子,不必兴师动众、大动干戈。大家都不要去,家长把孩子领回家,老师疏导好孩子心灵,镇上的干部休息明天要按时上班,尼姑庵的师太师姑也劳累一天应该休息了。我给县委值班室请假半天,个人赶往县城寻找孩子。”
  阴灵雨脉脉含情地问:“你个人去,行吗?”
  欧阳九红强作欢欣说:“你不是报案了吗?公安干警和你那些同学都在帮忙寻找呀。”
  阴灵雨咬着薄薄的嘴唇,瞪大一双眼睛,轻轻地“哦”一声,算是百般听从和无限信任。
  水莲依也恋恋不舍地说:“联系哟,九红兄弟随时联系哟。”
  童稚谣坚持要和欧阳九红一起赶往县城,理由找出千百条,归根结底就是一条“人民警察为人民,为了人民做警察”。他一边开车一边缓和紧张气氛说:“书记长期这样孤家寡人的生活,很不妥当,应该找一个贤内助。假如今天有个贤内助居家,兴许就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欧阳九红心情绞痛地说:“几大攻坚战关键时刻,扶贫攻坚马上交硬账,哪有时间和精力寻找贤内助呢?”
  童稚谣回头反问他:“找个女朋友、谈个恋爱,需要多少时间?身边现成的一大群,随便薅一个不就行了?”
  欧阳九红回望他一眼说:“你也是个年轻人,结婚没有几年,爱情是可以随便薅的吗?如果性格不合、脾气不对、志趣不投,不仅害了自己,也害了孩子呀。”
  童稚谣笑笑说:“现在年轻人都闪婚、闪离、闪过,合不来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结婚是夫妻、离婚是朋友。不像过去离婚还要打打闹闹、吃药上吊、父母帮忙、家族介入,二人离婚为仇,全族为仇、世代为仇。”
  欧阳九红批评说:“这种机会主义、利己主义的婚姻观,是不正确的,也是对自己和他人不负责任的,更是对孩子和家庭十分有害的。我们应该树立马克思主义婚姻观,恋爱自由、婚姻自由,但是必须责任担当、相互尊重。我们共产党员,更应如此、必须如此,绝不能随心所欲、喜新厌旧,视爱情为游戏,视婚姻为儿戏,披着‘恋爱自由、婚姻自由’的外衣,干‘天天做新郎,夜夜入洞房’的罪恶勾当,破坏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的成色。怪不得姑奶奶一再叮嘱我,要把你看住,原来你思想上真有问题呀。”
  温婉侬是个做任何事情不计回报的女人。捡拾的一群孩子养育大了、有出息了,有的父母和亲人竟然跑来认领,她总是笑眯眯地说“只要孩子愿意,带走吧”。但是,孩子们犯难了,一边是含辛茹苦的养母,一边是十月怀胎的生父母或者滴血亲人,无论从情感或者道德讲,都无法做出唯一选择,只能两亲相认、两边不误。就是干部职工登记表册上,也是填写一个养母、一个生母。比如缪京平就是这样,把温婉侬放在第一,放在最突出的位置。童稚谣与其他孩子不一样,是个小学四年级逃课学生,被温婉侬收养两个月,思想工作到位也就回家团聚、回校上课,后来考上警官学校。他一张圆脸笑笑说:“书记的道理讲得过于充分,一般人听不入耳。我给你来个直接的,阴灵雨,音乐老师阴灵雨怎么样?条子好,条件好,家庭背景好,一切皆好。”
  欧阳九红痛苦地摇头说:“一厢情愿,闭门相思。”
  童稚谣欢笑地说:“你没有看见她那眼神,早就吊在你身上。只要你稍稍点头,必然扑进怀抱,给小儿子当后妈。”
  忽然,城关派出所所长的电话来:“有三四个丢失的孩子接连送来,有不有你们要找的孩子呢?”
  欧阳九红满怀兴奋地说:“发照片看看。”
  童稚谣一边开车一边用蓝牙耳机说:“发照片,快点发照片。”
  欧阳九红打开手机一看,三四个孩子中竟然有欧阳康庄,激动得骂出粗话:“小王八在呀,小王八在呀!”
  人都是有自制力的,但是兴奋或者悲伤过度,往往超出自控能力,说出一些不理智的话,做出一些违背常理的事。童稚谣也跟着兴奋无比地吼着:“小王八在呀,小王八在呀!”
  城关派出所所长莫名其妙地问:“你们骂谁?一点文明都不讲。”
  欧阳九红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说:“欧阳康庄,欧阳康庄呀。”
  童稚谣也跟着说:“欧阳康庄,欧阳康庄呀。”
  城关派出所所长问:“欧阳康庄是谁?”
  欧阳九红说:“照片中间那个小子,千万别放走了。”
  童稚谣拉着警报一路疯跑,到达城关派出所时,其他孩子都被领走,只有母亲怀抱着孙子安静地坐在警务室。欧阳九红还没有开口,母亲倒惭愧地先说话:“没有看住孩子,是妈的责任。”
  欧阳九红奔跑过去抱着欧阳康庄急切地问:“儿子没事吧?怎么不听奶奶的话到处瞎跑呢,让大家跟着担惊受怕?”
  欧阳康庄转动着一双惊恐的眼睛,陌生地看几眼欧阳九红,挣扎着扑进奶奶怀抱。奶奶揪心地说:“爸爸回来了,叫爸爸呀。”
  欧阳康庄怯生生地回望几眼,像望着天外来客一样,没有任何表情地回过头来,依旧扑进奶奶的怀抱。
  童稚谣叹息说:“父子不相认,这干部当得太偏差,总得留出一丁点时间陪伴家人呀。”
  欧阳九红握着城关派出所所长的手说:“谢谢了。”
  胖胖的城关派出所所长笑着说:“不要谢我,应该谢人民群众。几个丢失的孩子,都是他们陆续送过来的,连姓名都不愿意留下。”
  欧阳九红感慨万千地说:“这就是当今纯美的民风,社会主义新时代的人文情感,良知和道德同在、法治和美德共生。”
  童稚谣笑笑说:“今天历经了两场虚惊,阿依镇学生找到了,小康庄也找到了,只剩下欧阳书记的媳妇没有找到。”
  忽然,值班民警急匆匆跑来说:“110指挥中心转来警情,有人跳水,指令城关派出所立即出警处置。”
  胖胖的城关派出所所长挥手干断地说:“出发!”
  
  60、
  欧阳九红和母亲抱着孩子回到家里,黑灯瞎火不见一人。母亲焦急地呼喊:“姐姐,姐姐!”
  屋子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回音。
  母亲一边打开房门寻找,一边继续焦急呼喊:“大哥,大哥!庄儿外公,庄儿外公!”
  仍然没有回音。欧阳九红把熟睡的孩子放在床上说:“也许还在街上玩耍,乡下人进城,什么都新鲜,什么都想看一眼。我们再等等吧,说不一定就回来了。”
  母亲坐在凳子上低头说:“今天是我的错。”
  欧阳九红惊讶地说:“母亲没有一点错,为什么老是自责呢?”
  母亲抹着眼泪说:“要是今天真把孩子弄丢了,我怎么对得起你呀,还有儿媳妇宜萱。”
  欧阳九红批评说:“怎么旧话重提呢?孩子不是好好的吗?就是弄丢了、犯错了,也是父母的责任,哪要爷爷奶奶承担呢?”
  母亲想着法子说:“今后找一根绳子,把孩子和我套在一起,再也不会弄丢了。”
  孩子天生是个在地上瞎跑的野物,转眼就不见,低头就趖跑,弄得照看孩子的大人到处寻找,双脚蹦跳。在无数教训中,聪明的人们便想出一个绝妙办法,像牧放喜欢吃庄稼的牛羊一样,用一根长长的绳子,一头套着孩子,一头套着自己,怎么也不会弄丢。但是,旧的问题解决,新的问题又出现,这就是矛盾的发展论,事物的发展规律。街上人人绳套孩子,孩子胡乱奔跑,长长的绳子时常绞缠在一起,半天解放不开;有时大人孩子摔倒一堆,半天爬不起来。欧阳九红孝顺地说:“三岁以后送到幼儿园,交给老师管理。”
  母亲“呼啦”站起来说:“孩子太小,送幼儿园遭人家欺负,至少也得四岁满了再送去。再苦再累,我这个当奶奶的也认了。”
  欧阳九红不想跟母亲过多辩解,沉默就是最大的孝顺,事情到了再下定论也不迟。他望着墙上的挂钟说:“两点多钟了,您打电话问问,康庄的外公外婆什么时候回来?”
  母亲打康庄外婆的电话,无法接通;再打康庄外公的电话,还是无法接通。母亲青着一张脸说:“怎么会呢?先前还通话,这时欠费了?”
  欧阳九红心中隐隐约约飘过一丝灰色云彩,不安地问:“您把康庄在派出所的事情,告诉过他们吗?”
  母亲摇头说:“你打电话来,我慌忙跑到派出所,忘记了。”
  欧阳九红冲动地拍一拍大腿,但是却很冷静地说:“妈,您先休息吧,我出去看看。”
  母亲疑惑地说:“你去找康庄的外公外婆吗?”
  欧阳九红怕母亲担心,浅浅地笑着说:“六七十岁的老人,巴掌大个县城,还需要找吗?他们玩耍好了、夜景观赏够了,自然回来。您别管那么多,早点休息吧。”
  母亲点头说:“要得。”
  欧阳九红出门直奔横穿县城的阿依水边,警车、救护车、消防车灯光闪烁,看热闹的群众喧嚣如潮、拥挤不堪。欧阳九红想挤过警戒线,被警官伸手拦住说:“不要再上前,请你守规矩。”
  欧阳九红指着沙滩上躺着的尸体说:“我想上前看看,是不是我家正在寻找的人。”
  一名警官过来把他领到尸体旁,借助明亮的探照灯,欧阳九红一下子跪下去说:“这不是康庄的外婆吗?”
  警官低声问:“是你家人?”
  欧阳九红伤心欲绝地说:“是我家岳母呀。岳父呢,我家岳父呢?”
  警官指着在河水中繁忙打捞的消防队员安慰说:“也许还有奇迹发生,或许根本不是你岳父。”
  欧阳九红焦急地问:“为什么呢?”
  警官解释说:“目击者只看见一人先跳水,一人后跳水,并不知道是男是女。”
  欧阳九红万分悲痛地摇摇头,泪水簌簌滴落在松软的沙滩上,溅起一个个溜圆的窝坑,如翠绿豌豆,如昏黄明月。欧阳九红残酷地推想,肯定是岳母因为丢失孩子自责跳水自杀,岳父在后面施救跟着下水……
  
  原来,康庄外婆在街头给康庄奶奶打完电话,麻木得没有一点思维说:“而今怎么办呀?”
  康庄外公挥着手臂说:“找呀,分头再找呀。”
  康庄外婆从北城喊到南城“康庄,康庄”,嘴巴都喊干了,脚杆都跑肿了,仍然没有孩子的回答声。
  康庄外公从城东找到城西,见人就拉着问“看见孩子没有,看见孩子没有”,双手都拉软了,双眼都望绿了,得到的回答完全一样“没看见”。
  二人在大桥不期而遇,康庄外婆一把抓住康庄外公泪流满面地问:“谁抱走了?谁抱走了?”
  康庄外公颓丧得像一根霜打的菜薹,坐在桥上不停地抽着低挡香烟,沉痛半天才狠狠地蹩出一口气来:“哎呀——”
  康庄外婆哭着说:“这都是我们的孤寡命呀。女儿死了,外孙也不见了,活生生地要人绝命呀。”
  按照传统的婚姻关系来说,如果说女儿死了,还有外孙牵连,老谢家和欧阳家的亲属关系依然存在。但是,现在谢家和欧阳家唯一的牵连带子断了,亲家变成了疏家、亲人变成了旁人,谢宜萱年迈的父母,今后依靠谁呢?康庄外公叹息说:“真不该听女儿的,来城里享什么幸福呢?要是还在乡下耕种那两亩土地,也就没有这场祸事,孩子也不会丢失。”
  康庄外婆也说:“不听九红的也好,坚持回到乡下,这场祸事也就躲过去了。”
  康庄外公接过话说:“享福享早了,没得好死。‘生来就是舅子命,相当姑爷万不成’,福薄命浅的人,哪有什么福分呢?”
  康庄外婆自责说:“要是我肚子皮争一点点气,生他两个三个孩子,就是走脱一个,也还剩几个依靠呀。”
  康庄外公十分公正地说:“这事不怪你的肚子皮,而是响应政府号召‘少生孩子多栽树,少生孩子多喂猪’,为国家减轻负担。八九十年代,哪里不见独生子女家庭呢?现而今,哪里不见失独家庭呢?”
  康庄外婆一时痛苦无语,只有声声叹息。
  康庄外公安慰说:“计划生育政策怨不得国家,也怨不得百姓,只怨我们自己命运不济、老来无福。”
  女人想问题总是天马行空、无头无绪,没得一根主线。康庄外婆再一次簌簌哭泣说:“可怜九红呀,上头丧父亲、中间丧妻子、下头丢儿子,这一辈子怎么熬得出头呢?我要是还有女儿,一定嫁他做填房。”
  康庄外公见妻子提起欧阳九红,眼泪“呼啦”窜出来,连嘴巴上衔着的香烟都打湿透了,哽咽半天才说出话来:“人家女婿半边儿,我的女婿当几个儿,天底下哪里去找呢?”
  康庄外婆抹着眼泪说:“不知道我们前世做了什么恶,这辈子到处受搓磨。”
  土家人是相信生死轮回、因果报应的。如果这辈子是个福人,上辈子必然是个善人;这辈子是个穷人,上辈子必然是个恶人。如果下辈子想做福人,这辈子必然要做善人;下辈子想做穷人,这辈子必然做个恶人。康庄外公仍然走不出痛苦的阴影说:“我们是欧阳家的罪人呀。从欧阳穷生的父亲算起,到欧阳康庄已经是五六代单传,我们一闪手给他玩脱了,根根都不见了。”
  康庄外婆伤心地说:“怪我呀,看什么猴把戏呢?”
  康庄外公狠狠地抽两口烟痛心地说:“可怜康庄孙儿,最好是找回来父子团聚,千万不要落到人贩子手中,那样得遭生死罪呀。”
  想起街头巷尾传说中买卖孩子器官的残酷场景,康庄外婆忽然捶胸号啕、散发疯癫起来:“我孙儿呀,可怜我孙儿呀!”
  康庄外公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见康庄外婆纵身一跃,“哗啦”一声扑进滔滔不息的阿依水里。康庄外公惊疑片刻,呼喊着“老婆婆,老婆婆”,也扑进深夜寒凉的阿依水……
  忽然,水里的皮划艇远远地传来声音:“找到了,找到了!”
  欧阳九红在沙滩上一阵猛跑,但是离尸体一箭之地却双膝跪下去。跟随的警官不解地问:“怎么不跑了?”
  欧阳九红泪流满面地说:“不忍心父子相认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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