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56
作品名称:七月流火 作者:雷耀常 发布时间:2021-11-23 09:42:49 字数:5851
55、
水莲依的公公谢心肝终于没有熬住这个火热的夏季,撒手离开自己一生都在追求打拼的美好人间。水莲依哭着说:“把青龙庵的尼姑请来,做金禅道场,热闹半个月。”
阴柴木叼着香烟问:“可以吗?”
水莲抹一把眼泪说:“可以也得可以,不可以也得可以。”
阴柴木笑着问:“为什么呢?”
水莲依孝帕缠头、白布披肩,眸子哀怨、脸颊透红,显得更加楚楚动人,看得周围的男人怦然心动、腿踝抖动。但是她没有理会这些,也没有看见这些,只是一心一意想把公公的丧事办得热闹一些、有面子一些,让谢家亲朋好友更理解她一些。水莲依咬着薄薄的嘴唇说:“我是谢家儿媳妇,男人瘫痪在床上,也是挨一日算一日、有一天是一天,不办热闹一点行吗?儿子好做,媳妇难当呀。”
欧阳九红望着灵堂里跪着的一群孩子说:“你是贫困户,大操大办不符合规矩。镇里下发有《白九条》,不能带头违犯,最好不坐大夜、不摆大席,三天急葬、入土为安。”
水莲依叽叽咋咋说:“不行不行,至少得五天。九红你想呀,公公老汉今天才死,明天坐夜,后天早上抬出去用黄土掩埋,叫我这个儿媳妇今后在阿依镇上怎么厮混呢?”
阿依人的丧葬规矩,化身子插黑掩埋,意思是越走越黑,不再回来;已婚人打早掩埋,意识是越走越亮,光耀后代。化身子就是一直没有结过婚的人,身子没有得到开化,没有享受人间男女应该享受的七情六欲。阴柴木打望着欧阳九红说:“五天,也许行吧,在政府规定的范围内。”
水莲依眨巴一双水旺旺的大眼问:“要是我家姑姑妙韵大师,自愿带着尼姑来做法式呢?”
欧阳九红干断地说:“不批准。佛教的宗旨是超度亡灵、安慰后人,让活着的人走出悲伤、砥砺前行,而不是做孝子贤孙、哭灵跪丧,贬值熠熠生辉的佛光。”
阴柴木替代回答:“书记说得正确,几十上百尼姑,前后铺张几天,又得开销一大笔钱财,你是贫困户呀。提前通知妙韵大师,可以来奔丧捧场,但是不能来做法事超度。你是个贫困户,更要带头执行《白九条》,勤俭操持家务,带头遵守法规。”
水莲依狠狠地白一眼阴柴木,咬一咬薄薄的嘴唇说:“我得把公公埋葬在青龙山上。”
欧阳九红为难了,人死总得安葬,安葬总得要土地呀。如果活人土地珍贵,可以修建几十上百层高楼,人上重人、人上叠人、人上生活人。死人不一样,没有墓重墓、墓挨墓、墓连墓的事情,否则亡人就会到阎王殿打官司,要求房产确权、土地确权,闹得阎王殿不得安宁、活着的后人也不得安宁。古人高扬“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的牺牲精神,褒扬“为表延陵万古心,忍负徐君三尺土”的深情重义,也得要“青山”和“三尺土”。那么,在哪里为谢心肝寻找“一寸青山,三尺黄土”呢?又在哪里为后来一轮一轮逝去的阿依人寻找“一寸青山,三尺黄土”呢?阿依水两岸3000多座坟墓已经迁出,阿依镇上2000多座老墓也已经迁出,全部集中在青龙山的公募,黄桑桑一遍,像蒸熟的馒头;齐楚楚一岭,像爬行的乌龟。如果谢心肝上青龙山,又将埋葬在哪里呢?会不会影响青龙山的休闲旅游、佛教文化长廊总体发展规划呢?
阴柴木反问她:“不埋葬在青龙山公墓,难道还要丢进阿依水喂鱼吗?”
这时,阎莽汉、哈九杯、糜耐儿一帮人正在灵堂上窜下跳,唱歌摆手,烧的烧纸、燃的燃稥、磕的磕头、奠的奠酒,忙得屁股上冒烟,额头上流汗,脚板皮肿泡。阎莽汉滚过来,摸着头上自己用烟头烧烙的几个戒疤问:“豆花西施老板,蒸几个肥肉扣碗,肚子里的肥虫饿瘦了,要从屁股爬出来。”
糜耐儿从荷包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一支香烟,换下右边耳朵的香烟,再用右边耳朵的香烟换下左边耳朵的香烟,最后接上燃尽的香烟,狠狠地抽两口说:“没得扣碗,猪蹄髈也可以将就一回。”
阿依人爱把各种肉类搅拌辣椒面、干盐菜、糯米粉蒸食,蒸的时候用土碗装着,倒扣在锅里,所以叫扣碗。猪蹄髈其实就是猪腿子,可以煮可以蒸,是待客最好的菜,也是最关键、最核心的菜,只有红会、白会才有机会品尝,往往最后端出来,放在桌子中间,像皇帝一样,被其它菜拱卫、环抱。哈九杯显出醉态、扯开嘴巴说:“苞苞苞谷酒,青青青龙山的苞苞苞谷酒,不能少少少少少。”
欧阳九红很想批评他们几句不做庄稼、不做生意,不从事正当劳动,整天靠吃低保、吃红白喜事饭,恨不得镇上天天死人、天天有人结婚。但是,他捏着性子忍住了,因为水莲依就在面前,也需要他们帮忙做事。扶贫扶志,不是一两天的事情,只能是长期的攻坚战略。
水鸭掌骑着摩托车过来吼着:“每天两包烟、四顿饭,全部喂了你们这些贫困户,一点工作责任心都没有。吃肉拈坨坨,做事趖角角,喝酒叫索索,烤火抱脚脚,你们跑到这里来偷懒,对得起我家妹子吗?赶快各就各位、各司其职,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没得事干就跪在地上给亡人烧纸钱,或者给长明灯添桐油,或者把吃饭的桌子抹亮堂一些,或者催促锣鼓匠多打几遍锣鼓,多唱几段孝歌,给亡人助个闹热。”
唱孝歌是土家丧葬文化中不可失却的重要内容,主要追述亡人一生辛劳品质。从呱呱落地唱到勾勾驼背,从数九寒天唱到炎炎烈日,从养儿育女唱到赡养双亲,天天唱、夜夜唱,唱得孝子眼泪汪汪、哽咽萋萋。
见阎莽汉几人乖乖离开,欧阳九红检讨说:“还是我缺乏基本常识,站位低矮了一点。当时讨论《白九条》的时候,就应该把‘移风易俗,殡葬改革’的内容加进去,也就没有今日的困惑,更没有青龙山公墓集中土葬破坏原生态的事情。”
阴柴米笑一笑说:“此一时彼一时,如果立即倡导火葬,只怕人们一时思想转不过弯子。土家人早期凿崖为洞,放入棺木,称为崖棺葬。现今长江三峡、巴东神龙溪、利川箭南河,均有崖棺葬遗址。千年棺木横斜在高高的悬崖之上,触摸日月星辰,俯瞰船帆点点,彰显土家崇拜神秘星辰的原始情结。”
水鸭掌犹豫不决地说:“只怕火化了肉身,亡灵升不了天呀。”
欧阳九红玩笑说:“土葬掩埋在地里,灵魂真无法升天;火葬皮肉燃尽,骨骼成灰,只剩下灵魂随青烟升上天空,与日月齐辉、和蓝天同寿。”
水莲依一把抓住水鸭掌惊恐地说:“哥哥,好残忍呀。死都死了,还要被烈火焚烧,哪个忍心看下去?”
阴柴木深情地打望一眼水莲依说:“人死如灯灭,人死如草枯;灯灭随风去,草枯化作泥。火葬就像烧烤猪肉、羊肉、狗肉一样,还有什么知觉和痛苦可言呢?”
水莲依依然惊恐地说:“你不怕,等你死了,我把你火花了。”
阴柴木笑着说:“早在2500多年前,中国人就开始了火葬文明习俗。《庄子》曰‘羌人死,焚而扬其灰’,《墨子》曰‘秦之西义渠国者,其亲戚死,聚柴薪而焚之’,《佛经》也说‘自佛法东来,僧皆火化’,可见火葬使用之广泛和历史之悠久。”
欧阳九红插话说:“1956年4月27日,毛泽东同志第一个在火葬倡议书上签名,接着朱德、刘少奇、周恩来、邓小平等150多名高级干部先后签名,支持中国殡葬改革事业,推动中华民族现代文明进程。阴镇长,通知大家今晚开班子会,研究阿依镇殡葬改革相关事宜。基本原则是,村民必须进行火化,提倡树葬、花葬、撒葬、深土葬,不支持坟墓葬、骨灰寄放,坚决反对河水葬、天坑葬。”
水鸭掌回过头来问:“天坑葬有什么影响呢?”
欧阳九红严肃地说:“山里的天坑通着河水、井水、地下水,把骨灰丢进天坑里,不是污染我们的饮用水源吗?”
阴柴木挥一挥手说:“其实阿依镇早就有人火葬,已经开掘丧葬文明之先河。所以,我们也学老一辈革命家,搞一个火化签名活动,推动全镇殡葬改革事业和现代文明进程。”
据牛网刺大爷考证,阿依镇火化始于欧阳穷生和欧阳尊丐父子。为了防止他们阴魂不散、兴风作浪,不准棺葬,也不许软埋,送到县城火化薄葬于青龙山。1979年平反昭雪,父子的骨灰盒才被刨挖出来送回省城公墓安葬……这时,灵堂凄婉的孝歌声也飞出来,在阿依镇上空久久飘扬:
点鼓点鼓点鼓忙
歌郎赶来开歌场
大鹏问我唱什么
我把亡魂送天堂……
56、
欧阳九红做梦也没有想到,谢心肝被抬山青龙山公墓刚刚下葬,谢肥肠也撒手跟着父亲去了。水莲依在电话里伤心埋怨说:“就是你嘛,不按规矩办事,我男人也跟着去了。你赔我男人,你赔我男人呀。”
欧阳九红立即赶到谢家,还在大门前就被谢洪恩、谢浓情双双抱住大腿哭喊:“爹!爹!”
欧阳九红莫名其妙地问:“我怎么成了你们爹呢?”
水莲依红肿着眼睛撵出来说:“他们爹被你糊弄死了,你不来当爹,谁来当爹呢?”
欧阳九红不解地问:“难道谢大哥的死,是我造成的吗?”
水莲依弯着一张雪白的脸儿说:“不是你还是谁呢?儿子、女儿,不喊他姑爷,就要他做爹,不答应不起来。”
欧阳九红苦难着一张脸说:“真是‘狗咬人有药医,人咬人无药医’,为什么嫂子总是要反咬我一口呢?“
水莲依一步上前靠在他身边说:“兄弟姑爷你说,哪个地方被我水莲依反咬了一口?说不出来不得行,我非得补上一口,然后才心甘情愿。”
欧阳九红着急地说:“谢大哥死在床上,嫂子在屋外这样捉弄人家,不太合适吧。”
水莲依“哼哼”冷笑两声说:“十几年了,俩爷子瘫痪在床铺上,就是一床湿棉絮也把水挤干了,何况是一个懦弱女人的眼泪呢?也许,对于他们长期的病痛折磨来说,就是一种解脱;对于忙里忙外、白天欢笑黑夜哭泣的我来说,也是一种减负。”
欧阳九红同情地说:“叫孩子们起来呀,不要老是这样把我抱着,人家来了怎么看待?”
水莲依爽快地说:“简单,答应做他们的爹,就起来。古人说‘可以没有做官的爹,不可以没有讨米的娘’,这话对于现代社会说,应该倒转来,‘宁可不要讨米的娘,也得需要做官的爹’呀。”
其实,水莲依心里明白,谢浓情是有爹的,爹就是布知了,而不是谢肥肠。但是,现今布知了判刑,女儿谢浓情就没有爹了;谢肥肠死了,儿子谢洪恩也没有爹,必须给他们找一个遮风挡雨、呵护备至的爹来。欧阳九红黑着一张长脸说:“嫂子,虽然我现在没有女人,也是单身一族,但是工作压力大、家庭困难多,目前还没有再婚的打算。你说,我怎么给他们做爹呢?做姑爷不是一样吗?”
水莲依“哈哈”哭笑一阵说:“欧阳九红,我知道你看不上我,我也没想嫁给你。一个共产党的书记,一个卖豆花的寡妇,可能牵手走到一起吗?虽然我们结对子、打穷亲,就是你想娶,我也不得嫁,因为我不想毁了你的前程,不想做你的累赘,不想拴在你裤腰带上过日子。我只需要你答应,做他们的干爹,没有任何附加条件的干爹。世界上真姑爷、假姑爷、转角姑爷多的是,做个干爹忌讳什么呢?”
欧阳九红想一想,给贫困户的孩子做个干爹,弥补他们父爱的缺失,也许并不违反党组织的规矩,所以也就点头说:“行吧。”
水莲依蹲下身子说:“磕头叫干爹呀。”
谢洪恩、谢浓情跪在地上,“砰砰砰”连磕三个响头,瑟森森地叫一声:“干爹!”
土家人确实有寄拜干爹干娘的习俗,大多是苦难中的孩子。或者体弱多病,或者家道中落,或者突遭变故,或者痛失父母,孩子便要找一个坚挺伟岸的男人或者慈爱宽厚的女人做干爹干娘,呵护自己、保护自己、看顾自己。寄拜干爹干娘是有程序的,不是喊一声、说几句、提一包礼物就行了,“男儿膝下三寸金,跪天跪地跪双亲”,所以这跪拜礼节是必不可少的;干爹干娘也不是随口答应就行了,而要给干儿干女一个念念,或者一根裤带,或者一方手帕,或者一顶圆帽,或者一副手镯,礼物不在厚重、不在精贵,而在于一个念想、一个记忆、一个遥远的冀望。欧阳九红扶起他们说:“我身上什么都没带,给你们什么念念呢?”
水莲依泪花闪烁地说:“今天身上没有带,过几天补起来。什么都不需要,买个书包、本子、发夹都行。”
谢肥肠按照土家“金三银七”的规矩早就入棺,即三根裤子、七件衣服,让亡人到了阴间地界也金银不断、富贵绵绵。欧阳九红望着正在搭建的灵堂问:“嫂子,你说说看,谢大哥的死,怎么与我有关系呢?”
水莲依递给他一把椅子说:“你出台那个《白九条》,把时间卡得死紧紧的,没法择期看吉日,肯定犯了寡妇煞,让我年纪轻轻做了寡妇。过去只是个伪寡妇,毕竟死活还有个男人在床铺上躺着,跟聋子的耳朵一样,相貌是配着的。但是而今,我却成了真正的寡妇,没有男人恩爱的寡妇。”
按照《易经》推演,一年之中只有120多个吉日,60多个不吉不煞日,180多个煞日,包括寡妇煞、三娘煞、三丧煞、地转煞、天转煞等等。如果丧葬、结婚、修房、上任、求学、买卖之类大事遇见煞日,必然灾祸连连、麻烦多多,甚至家破人亡、六畜死绝。欧阳九红欲笑不笑地说:“这些都是古人胡乱编撰来糊弄人的,你也相信?”
水莲依瘪着嘴巴反问:“如果不相信,为什么老汉才下葬,儿子又跟着去了?”
欧阳九红严肃地说:“这只是事件巧合,没有因果关系,因为事件之间没有必然联系。”
水莲依皱着鼻子说:“我没读几天书,不知道那些道理,只知道过安稳太平日子。百姓最怕的是苦难,也经受不住苦难。”
欧阳九红笑着说:“这就对了,过安稳太平日子,就是我们老百姓的生活目标,靠封建迷信是不管用的,只有靠党和政府,靠科学技术进步,靠我们的勤劳双手和滴滴汗水。”
水莲依眨巴一双哀怨地大眼说:“道理是这样。”
欧阳九红进一层教导说:“就是谢大哥今天不去世,也许是明天;明天不去世,也许是后天。他的病情在那里摆着,人人都看着,就是华佗、扁鹊、张仲景来了,也无力回天,妙手无用。你说,这和谢老伯的丧葬有什么关系吗?要说有关系,只有两点。”
水莲依不明白地问:“你看到哪两点呢?”
欧阳九红扳着拇指说:“第一点,老父亲去世,自己不能尽孝,心里十分难受,加重了病情;第二点,因为谢老伯的丧事繁忙,也许在照顾上有些不周到,也加重了病情。”
水莲依一把抓住他说:“九红,这两点摸得太准了。就是这两点,让谢肥肠跟着他爹去了。”
欧阳九红笑一笑说:“我家老爸就是火葬,没事影响他儿子的事业?镇党委书记照样做,‘三大攻坚战’照样指挥,阿依镇的各样事业照样快速发展。”
水莲依埋怨说:“你还说呢,我家妹子不是跟着去了吗?”
欧阳九红摇头说:“黄牛角的水牛角,各是各的角。宜萱的遇难,与父亲的遗体火化、随便丧葬没有任何关系。嫂子,谢大哥的丧事怎样办理呢?”
省城千万人涌动,不像乡下人稀少往来,每天都有人死,不是老死病死,就是自杀他杀车祸,火葬场排着长队等待,哪有机会选择吉日吉时?所以,欧阳九红的父亲,无论推进火化炉,还是公墓下葬,都没有找人掐算推演。水莲依含情脉脉地说:“依你兄弟的,三天急葬。”
欧阳九红高兴地说:“这就对了,亡人入土为安,后人早些脱难。”
水莲依担心地问:“谢肥肠会火化吗?”
欧阳九红笑着说:“怎么会呢?修建火葬场至少一年时间,到那时就可以火化了。不过,村民也不要担心,全部免费火化,并且公墓建成公园、建成森林、建成景点,生态环保、天人合一,真正做到‘与大地同在,与日月齐辉’的境界。”
水莲依深深叹息说:“可惜我家谢肥肠生不逢日、死也不逢时,没得那个福气,埋不到那个公园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