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54
作品名称:七月流火 作者:雷耀常 发布时间:2021-11-22 10:04:14 字数:5832
53、
1950年代,虽然进行了土地改革、农村合作化运动,但是个体工商户依然存在,政策允许亦商亦农、农商并存,因此阿依镇水家豆花店也就依然存在。年轻美丽的水妙韵和姐姐水冰融不是日晒雨淋下地劳动,而是跟在母亲后面学习石磨水豆花,学习家传求生手艺。但是,水妙韵却眼前恍惚、心绪不宁、满眼生恨,不是把黄豆放多了,就是把清水掺少了;不是把柴火烧大了,就是把豆皮揭早了;不是忘记了葱花佐料,就是忘记了食盐酱油。母亲把一切看在眼里、记在心头,十分关切地问:“怎么了,韵儿?”
姐姐水冰融抢过话诡秘地说:“肯定想一个人呀。”
水妙韵很委屈地说:“不是想人呀,就是想哭呀。”
母亲知道孩子的心思,看着长大的孩子,哪有不知道的呢?母亲也有些惋惜地说:“人走了四五年,省城隔得遥远,早就没有音讯,你想为谁哭呢?哭也是白哭,哭也没得用处。”
水妙韵竟然当着母亲的面滚出泪珠子说:“就是想好好地哭一场嘛。”
母亲很无奈地说:“那就好好哭一场嘛。也许哭够了、哭干净了,心也就不累了,人也就忘了。”
母亲说得对,水妙韵好好地哭了几场,就像一个酒醉的人把肠子呕吐干净,欧阳尊丐的身影也就越去越遥远、越去越模糊。
一天,一名挑着酒葫芦的青年又走进水家豆花店,斯斯文文的举动、默默无闻的吃相、清清秀秀的模样,不免让母亲多看了几眼。母亲笑着问:“哑巴,不是镇上人吧?”
青年摇头不说话,只是手指青龙山方向。
母亲查户口一样询问:“家里还有什么人呢?”
青年把拇指打湿在桌上写个“一”字。
母亲转动着一双同情的眼睛问:“没说媳妇吗?”
青年摇摇头,继续喝碗里的汤水。
水妙韵一身花衣、蓝裤、长辫跑出来说:“娘,锅里的豆花焦煳了。”
青年竟然激动地站起来“啊”一声。
母亲大惊失色地说:“你不是哑巴,能说话呀?!”
青年红着脸点点头,眼碌碌地望着迷心迷魂的水妙韵。
母亲继续追问:“叫什么呢?为什么假装哑巴?”
青年腼腆地说:“司机库。”
从此以后,司机库经常下山来水家吃豆花,母亲也经常向水妙韵鼓吹司机库的人品,试图让司机库慢慢取代欧阳尊丐,还女儿一生幸福。阿依人常说“贞洁女子怕纠缠汉,魔芋豆腐怕窖子水”,随着时间推移、岁月更替,水妙韵心里竟然渐渐接纳了司机库,接纳了一个年轻男子走进心中。可是,早被忘却那个人欧阳尊丐竟然回来“大鸣大放”,之后被组织调查打成右派分子……司机库再来吃豆花,水妙韵弯着长脸儿说:“水豆花不给人吃,只给猪吃。”
母亲赶过说:“怎么对人家说话呢?”
司机库“嘿嘿”笑着说:“没得事,我就是猪。”
水妙韵响着鼻息说:“两个脚的混账猪。”
司机库发狠说:“我就是记恨欧阳尊丐,要他坐牢砍头,远远地离开你。”
水妙韵气得鼻子嘴巴老远斜歪地说:“你……你,要是欧阳尊丐有个三长两短,我与你没完。”
母亲叹息着,不知道女儿的姻缘又被月老牵到哪里去了。母亲背后问她:“这个也不嫁,哪个也不嫁,在家做一辈子老妹吗?”
水妙韵嘟着一张红润的嘴巴倔强地说:“做不了老妹,就出家青龙庵做尼姑。”
母亲生气地说:“在阿依镇上,上数五百家,下数五百家,哪家养着老妹?哪家姑娘在出家?你双胞胎姐姐水冰融,孩子早打酱油了。”
水妙韵毫不示弱地说:“温婉侬呢,和我一年出生,一般大小,不是也没有结婚吗?”
母亲说不过女儿,只得掩面流泪而去。
不久,母亲去世,“文化大革命”开始,青龙山尼姑庵被红卫兵破了“四旧”,泥菩萨被捣毁成泥坷,木菩萨被燃烧成灰烬,尼姑们被下放生产队劳动。水妙韵出家做尼姑的梦想也破灭了,只得老老实实和尼姑们一起在生产队劳动,靠工分吃饭,靠工分生存,把一个女人的挚爱深深地掩埋在心底,掩埋在弯曲的田埂上,掩埋在轰轰烈烈的运动之中。
一天,一条爆炸新闻在阿依镇传开,欧阳穷生和欧阳尊丐一群牛鬼蛇神被押送回来,在青龙山“五七干校”劳动改造,尼姑诵经堂是他们灵魂的洗礼堂,尼姑睡房是他们日夜反思的训诫堂,尼姑庵周围的荒坡荒地是他们的劳动改造田。不知道什么原因,水妙韵枯死的心灵竟然又逢春风、再沐甘露,悄悄活泛起来、荡漾起来,母牛舔犊一样殷殷怜悯起来。一个弯月之夜,一个蛙鸣之时,生产队不开学习会、不开批斗会、不开赛诗会、不排练样板戏,给社员群众放假,她便悄悄出发,在街头竟然碰见一身干净打扮的温婉侬。水妙韵羞红脸儿问:“去青龙山吗?”
温婉侬浅浅一笑反问过来:“你也是吗?”
水妙韵点头说:“就想去看看那个冤家。”说着,二人毫无怨恨地手拉手、肩并肩,在朦胧的月光中,向青龙山“五七干校”而去……
欧阳九红笑着问:“司大爷,我们去庵里听听佛音好吗?”
司机库疑惑地问:“我们可以去庵里听吗?”
欧阳九红反问他:“您不想去吗?我可要去呀。”
司机库“咕噜”站起来说:“我带路。”
1979年2月,中央发出《关于停办“五七干校”有关问题的通知》后,青龙山“五七干校”也被撤销,大批老干部、知识分子先后离开青龙山恢复工作。寂寞十几年的青龙山又恢复了袅袅青烟、声声木鱼、嘤嘤佛音,大批失意女性涌来寻找另一个梦幻斑斓的理想世界,包括情爱早就僵死的水妙韵……她端坐在庵堂的蒲团上,一顶灰色圆帽、一身灰色衣衫、一把雪白马尾刷,领着徒儿诵经修行。忽然她身体“咯噔”一声紧缩,离开蒲团健步过来说:“不知施主驾到,罪过罪过。”
司机库不满地说:“几十年来,你没理睬过我一次,佛心有些偏差,众生没放平等。为什么欧阳九红一来,你就跳过来呢?”
妙韵大师低首说:“人与人不同、事与事相违,天便是天、地便是地,他便是他、你便是你。施主,可否进茶房一叙?”
欧阳九红担心地问:“大师,清静之所,怎敢打扰?”
妙韵大师笑着说:“清静之所,接待清静之人,谈论清静之事,不算打扰,只算积德积功、积缘积业。”
司机库千万次进庵祈求,要求水妙韵原谅自己远去的过失,聆听自己内心的忏悔,可是她理也不理、听也不听,只顾嘤嘤诵着佛经,梆梆敲着木鱼。只有今天让他跟着人家进了茶房,品尝她亲手煨烧的佛茶,就像60多年前品尝她亲手磨制的水豆花一样。司机库双手抱着热气腾腾的佛茶,就是舍不得品尝,生怕一口喝完,再也看不见。倒是欧阳九红伸出手掌说:“大师,请呀。”
纵然修行三四十年,万事万物不留一点尘埃,但是当看见欧阳九红潇洒、刚毅、稳重的性格,妙韵大师的心灵像绣花针锥刺了一下,不免微微颤抖起来,似乎看见了更高的大山、更美的太阳。她慈爱地微笑说:“施主,请。”
欧阳九红随时不忘自己的主体责任,不忘肩负的时代使命,倾一倾身子和蔼地问:“大师,这青龙庵里,需要政府做点什么吗?”
妙韵大师苦笑说:“徒儿们年轻貌美,大多一时心结不解,临时逃避佛门,并非真心献身佛业。一旦她们意念回归,重返凡尘,还望施主接纳,平等相待,切莫耻笑。”
54、
欧阳九红从青龙山尼姑庵回来,立即召开党委扩大会议,专题研究意识形态领域问题,特别是青龙庵百多名年轻尼姑问题。
金香玉首先发言说:“意识形态问题,一言以概之,就是宗教信仰问题。宗教问题历来是个神秘而敏感问题,就像披着神秘面纱的波斯女人,惹不得、动不得、接触不得。依照我看来,还是两耳不闻、两眼不看、两手不沾,让其自生自灭、自得其所罢了。”
阎三三更是瘪着嘴巴说:“宗教就是人民群众的精神鸦片,让无数人被欺骗,马克思早有科学定论。你们说,谁敢沾惹剧毒无比的鸦片?一旦沾染,终身无法戒掉,终身走不出精神枷锁。再说,那些出家为尼的女子,大多受过伤害,要么情感不幸,要么婚姻不幸,要么家庭不幸,要么自认为社会待遇不幸,逃到尼姑庵里躲藏起来,自我封闭起来。如果和她们打交道,只能是自找麻烦、自讨没趣、自寻烦恼。”
阎三三是深受其害的,因为母亲就是相信五斗米教而死。来传教的人说,不吃不做、不耕不犁,只要相信五斗米教、念五斗米经,家里随时都有五斗米吃。母亲抱着试一试的心理去念五斗米经,第二天早上起来果然看见门前放着五斗米,于是天天念五斗米经,夜夜拜五斗米神,庄稼靠父亲一人耕种。可是,两个月之后,五斗米坛主要她每天还10斗米救济“苦难的兄弟姐妹”。母亲无米上交,受不住严厉惩罚,扑水而亡……
阴柴木点上一支香烟说:“无论是一名普通共产党员,还是一级基层党组织,这种思想、这种态度、这种对待宗教的心理,都是很危险的,也是完全不应该的。你们对马克思‘宗教是人们的鸦片’的理解,都是片面和狭窄视角的,不符合马克思关于宗教问题的完整思想。马克思的意思是说,宗教像鸦片一样影响力大、传播力强、起源历史久远、文化根基深厚,必须引起执政党高度重视和正确对待,所以他说‘宗教从开始就是产生于实际存在的生产力的超验的意识’,‘宗教里的苦难既是现实的困难的表现,又是对这种现实的苦难的抗议。”列宁也说,“对于社会主义无产阶级的政党,宗教并不是私人的事情。’你们说,宗教问题不重要吗?不值得我们认真研究对待吗?”
金香玉疑惑地问:“阴镇长,你到底读了多少马列书籍呢?好像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装在口袋里。”
宣传委员笑着说:“不要忘记,阴镇长在县委党校做过副校长,专项研究政策理论性问题。撰写几篇文章,背诵几段马列,不是小菜一碟的事情吗?”
组织委员也说:“阴镇长在全县理论界、文化界,谁不知晓呢?有名的阴马列、阴理论,就是我们这些年轻女干部,也经常在一些老干部口中听说呀。”
武装部长打趣说:“阴镇长,看来你的少妇粉丝不少呀,注意点啰。”
阴柴木笑一笑说:“毛泽东也早有教导,他老人家说‘我们不能用行政命令消灭宗教,不能强制人们不信教……宗教信仰自由,可以是先信后不信,也可以是先不信后信’。宗教是一种意识形态,是一种思想认知,这是马克思主义的基本观点。宗教其实就是一种超意识崇拜,一种个性情绪发泄。不同经历的人,对宗教认识不一样;不同年轮的人,对宗教理解也不一样。慧能大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诗句,就是对人们思想、思维、认识宗教最经典的注脚。共产党不信宗教,但是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群众在信仰宗教,所以共产党的各级组织、每一名共产党员必须重视宗教工作,关注宗教动态,引导宗教健康发展。同时,宗教分为善意的和恶意的,政治倾向明显的和经济利益实惠的,著名的东正教,可以干涉国家政权。”
欧阳九红提醒说:“宗教只是意识形态领域的一个部分,不是它的全部。所以我们研究意识形态工作,不能仅仅盯住宗教问题不放,而大面积忽视其它应该关注的意识形态领域工作。不然,出了重大事故我们还梦脉不知、鼓里瞎蒙,给党和人民的事业造成重大损失。”
大家都无话可说,也不知道怎么说,因为除了宗教,还有哪些属于意识形态范畴呢?
阴柴木得意地扫一眼大家,再一次轮到自己发言表演的时候。他在桌子上磕磕烟头说:“按照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意识形态,是人们生活中一种观念的集合,包括政治、德道、文学艺术、宗教等等,不是人脑中固有的,而是源于社会存在。就像欧阳书记说的那样,宗教仅仅是其中一分部,不是意识形态的全部。”
阎三三瞪大眼睛问:“在我们生活工作中,哪些属于意识形态范畴呢,说具体一点行吗?”
阴柴木扳着拇指说:“比如QQ群、微信平台、自拍抖音、广播电视、横幅标语、广场歌舞、露天显示屏以及我们经常参加的婚庆礼仪、丧葬礼仪等等,都属于意识形态领域,都得引起我们各级党员干部注意。”
金香玉冷笑说:“说的也是,很多人利用QQ群吵架骂人、自拍抖音炫耀色相、微信平台发布低级言论,扰乱人民群众思想,影响社会安定团结,应当严肃管控,坚决打击。”
阎三三瘪一瘪嘴说:“欧阳书记上任的时候,有人利用QQ群,散布什么‘胡汉山又回来了’言论,完全是别有用心,用意险恶。”
纪委书记说:“影响更恶劣的是小学老师虐待儿童事件,差点酿成影响社会的重大事故。”
那本身一件很小的事情,连事件都算不上,更算不上事故。两位小学生因为争抢厕所,相互抓扯起来,小脸儿上抓划了几道浅浅的印痕。可是做妈妈的心疼,不敢找对方学生扯皮,怕把事情扯大影响孩子间的关系,便把全部怨恨推在老师头上,栽到学校头上。孩子妈妈买来红色油漆,把孩子脸上浅浅的印痕放大,还在胳膊、肩背、胸脯涂抹鲜红印痕,用手机多角度拍摄后在家长QQ群发布。一夜之间,全班家长转发声问,全镇家长转发声援,全县人民转发声讨。县委责成纪委、监委、公安局立即到阿依镇小学调查,还事实真相,还百姓真情,还社会安宁……阴柴木接过话说:“意识形态潜在威胁就在我们身边,就在我们指尖之上,就在我们嘴巴之间,就在我们狭隘的意识深处。”
武装部长深有感触地说:“这样看来,党委应该把意识形态工作牢牢抓在手里。”
见大家都发表了意见,欧阳九红末位发言说:“意识形态工作,是我们党历来最重视的一项政治工作,毛泽东同志早就说过‘笔杆子,枪杆子,革命就靠这两杆子’,可见意识形态工作的极端重要性。宗教是一种历史文化现象的反应,是意识形态领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是中华五千年文明不可分割的极其重要的一部分。对于宗教工作,习近平总书记早在2016年就给我们指明了方向,要求各级党组织‘把党的宗教工作基本方针坚持好,关键是要在导上想得深、看得透、把得准,做到导之有方、导之有力、导之有效,牢牢把握宗教工作主动权’。所以,全镇各级党员干部,必须人人重视意识形态工作、参与意识形态工作、主导意识形态工作、述职意识形态工作,把意识形态工作做深、做细、做扎实、做出成效,给人民群众带来精神领域的真正福祉。通过班子扩大会议,全镇的意识形态工作,在思想上得到了高度统一,达成了一致意见。现在,就我镇意识形态的重点领域青龙庵的思想引领、环境支持、安全防护等操作问题,进行工作式的技术讨论。”
金香玉抢先说:“尼姑们隐居深山、脱离人群、远离社会,孤苦只会越来越重,厌世只会越来越深。不如在山上进行房地产开发,把城镇人口大量引上深山,同居同化、同喜同乐。”
阎三三忽然笑着说:“在青龙庵搞几场相亲大会,让那些年轻尼姑面对面相亲、手拉手述情,被心仪男子背下山来,走入洞房,脱离苦海,回归社会。”
阴柴木摇头说:“你们说这些,都是环境颠覆性、宗教强制性的暴力做法,不利于阿依镇长远发展,侵害了宗教应有的自身利益,也不利于宗教文化资源的可持续利用,更不利于中华民族优秀历史文化的永久传承和发扬光大。等到‘生态宜居运动康养阿依镇’建成后,人员必然爆满,空间必然狭窄,脱贫致富人们追求的生活品质必然更高。所以,我们应该开辟第二战场,高质量、高颜值打造青龙山休闲旅游、佛教文化精品长廊,让阿依人和在阿依镇旅游休闲的人们运动到清亮亮的水里、运动到青葱葱的山里、运动到天蓝蓝的云彩里。”
欧阳九红正想总结性发言,水莲依哭着把电话打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