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村长
作品名称:南向北归 作者:尔玛天空 发布时间:2021-11-22 11:34:39 字数:4929
土改一开始,祖爷爷就被全沟人推为农协工作组组长,下面配了二个以前的长工为成员,专门负责石家沟的土改。祖爷爷很高兴,知道自己能当这个组长,明理说是自己能写会算,给地主当了几十年管家,全沟的情况最清楚;实际上是沾了儿子崇富的光,儿子是烈士为新政权献出了生命,他这个当老子的就敢挺直了腰杆,大声武气说话做事。
调查摸底的工作很快,全沟的土地山林,都在祖爷爷脑袋里装着,直接写出来与地契一对照就算完成了。这中间主要工作是约定亩口,山里地大物薄,是以大家习惯的一斗小麦所种的面积为一亩,还是以一百二十平方丈为一亩,是土改的关键。大家争来扯去,最终将土地分成三六九等,河川的地九十平方丈为一亩,山脚的地一百二十平方丈为一亩,坡地按习惯随便定一个数。大家觉得祖爷爷的办法不错,纷纷说我们选这个农协组长选得好,实在公允,是真正为大伙儿着想。
划分成分,整顿组织最困难。全沟最富有的当然是敦义,祖爷爷认真读着规定:“地主占有土地,自己不劳动,或只有附带的劳动,而靠剥削为生的,叫做地主。地主剥削的方式,主要是以地租方式剥削农民,此外,或兼放债、或兼雇工、或兼营工商业,但对农民剥削地租是地主剥削的主要方式。”敦义划成地主是可以的。但又规定:“富农一般占有土地。一般都占有比较优良的生产工具及活动资本,自己参加劳动,但经常依靠剥削为其生活来源之一部或大部。富农剥削的方式,主要是剥削雇佣劳动(请长工)。此外或兼以一部土地出租剥削地租、或兼放债、或兼营工商业。富农多半还管公堂。有的占有相当多的优良土地,除自己劳动之外,并不雇工,而另以地租、债利等方式剥削农民,此种情况亦应以富农看待。富农的剥削是经常的,许多并且是主要的。富农出租大量土地超过其自耕和雇人耕种的土地数量者,称为半地主式的富农。”敦义可以划成半地主式的富农或者富农。三个农协的同志一商量,大家意见出奇的一致,敦义家的地在解放前,全部划给了长工和短工,自己只有五十亩,就定性为富农。
祖爷爷自己几十年为地主管着家,没有依靠地租过日子,虽然有几亩地,不能算做地主,况且“革命军人、烈士家属以及因从事其他职业或因缺乏劳动力而出租小量土地者,应依其职业决定其成分,或称为小土地出租者,不得以地主论。”崇富是烈士当然不能划为地主。虽说自己名义上是地主家的管事,但实际上只管派工派活,从不欺压百姓,也没有土地出租,还是靠租种地主家的土地过日子,只是同长年相比权力大一点工钱多一点,本质上也是长年,就定为贫农。
其他人怎么划?祖爷爷犯了难,全沟的人都不富,大多是长工短工和佃户,自己定为贫农,别人如果定为富农和中农,有点说不过去,于是三个人一合计,石家沟的成分就划定为:富农一户,其余全部为贫农。祖爷爷为自己想到的办法高兴,兴冲冲到张家场的土改工作队去汇报。工作队的领导是位南下干部,不清楚情况,听了祖爷爷的汇报,就让张家场本地的干部给结论。
有人说:“你们沟的梁敦义,土地山林那么多,在涪城有铺面,比哪个都富有,定成富农说不过去!”
“他家只有五十亩地,其他的解放前就卖了,请长年帮着种。”祖爷爷说:“在涪城是有个卖山货的铺子!按政策还算不上地主。”
“张家场没有一家有他富。街上几家大铺子也比不过他家,他是富农张家场的又咋个评?”
“沟里头咋比得过乡场,街上日子比沟里好过得多。”祖爷爷莫法跟人家论收入资产,只得说乡下同街上的区别。
“你们石家沟祖祖辈辈都是大地主,方圆几十里哪个不晓得?”
“啥都不说,光他家那院子哪家比得过,就凭这个,就够评地主!”
祖爷爷无话可说,敦义家的院子,三进三出,雕梁画栋,确实高端大气,赛过方圆几十里任何一家。但一想到敦义家在石家沟做了不少好事,甚至最后将土地送给大家,祖爷爷说:“全沟人参加都说评富农,总该听听群众的意见。”工作队的同志不听祖爷爷,拿笔改成了地主。
已经当了领导的梁荣贵劝道:“敦祥啊,评敦义家为地主是符合政策的。你把他评为富农,张家场就没一户地主,全县也莫几个地主,上面下达的这个指标就完不成,整个划成分的工作就莫法搞。你的意思我明白,敦义家对革命有贡献,从没欺压过老百姓,政府是有政策的。桥归桥路归路,一马算一马。莫争了,回去也给敦义侄儿好生说说,莫要背了包袱,日子该咋过就咋过……”
祖爷爷只好无精打采回到家,给敦义说:“我莫本事,你被划成地主了!”敦义也没往心里去,自己祖祖辈辈靠出租土地过日子,划为地主也正常,不认为是多大一个事,反倒劝祖爷爷放开心。
接下来,祖爷爷的工作变得无滋无味。在没收地主家的山林土地和房屋时,祖爷爷满心羞愧;在平分山林土地和地主大院时,祖爷爷觉得好端端一个院子,突然间住进几十户,整天乱哄哄的不叫话!收缴敦义家的金银首饰,家具粮食,平分财产时,更让他无脸见人!
祖爷爷变得懒散起来,上级再安排工作,就说自己老了,腿脚不方便,开始支使爷爷去出头。爷爷先是不敢,畏畏缩缩,啥事都请示汇报,工作一段时间,渐渐尝到了当领导的滋味,慢慢地找到了感觉,加上当年跟着红军也得到过相应的锻炼,工作起来得心应手,干得风生水起,也就不大请示汇报,许多事情自己便做了主。祖爷爷只在敦义被定为不法地主后,从石家沟押走的那天,拄着拐杖出了门,站着远远地看,直到看不见一群人的影子,才回了家。
荣贵回村时,总会劝祖爷爷:“这是大气候,抵不住的。地主家原本地几百林几千,大半个沟都是他的。他们赶在解放时,把地和林分给长年和短工,这是为保命搞投机。你说他们有没有这个意思,为啥以前不分地?还不是解放军打来了,听到了风声。要真是好心,早几年咋不分地。这不是投机是啥?是想通过这个办法保命,大家都有这个看法。不能因为给大家分了林地就把眼睛遮住了。涪城的铺子生意做得大得很。你知道吗?搜出来光黄金就上百两,银元上千块,粮食上百石。你说这是哪来的,不是剥削是啥?再说沟里这房子几十间,现在几十户人住都嫌大。不是地主是什么?这种想钻空子逃脱惩罚的人,不镇压咋可能!地主同我们不是一个阶级,不是一条心。不是东风压到西风就是西风压到东风。只有打破旧世界才能建立新世界。镇压了地主才能保卫新政权。给大家分配胜利果实,才能得到人民拥护,才能把拥护自己的人搞得多多的,才能巩固新政权……”
见祖爷爷不开口,荣贵又说:“地主同我们祖上是一家都是亲房,谁愿意看着敦义挨炮啊,不行啊!这是阶级专政,不能讲感情。只有打倒地主老财,咱们穷人当家作主,才能建立新社会,才有好日子……”
祖爷爷还是不高兴,特别是看着以前穿金戴银的太太,穿着丫环皱巴巴的粗布衣衫自己做饭洗衣,一双小脚颤颤巍巍挎着篮子去做农活,祖爷爷更是无地自容,仿佛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人就更加萎顿显出老态来,啥精神也提不起来啥事都不管,整天窝在家里不出门。可全沟的事总得有人跑前跑后,拿定主意。公社领导三番五次来做祖爷爷工作,还是没有起色,最终让爷爷代替祖爷爷当了农协工作组的组长。
爷爷当上农协工作组组长,成了石家沟的头面人物。石家沟上下八里路,分成七个生产队,整条沟人口超过三千,大家都姓梁。村头村尾的都是一个老祖宗开枝散叶,几房人你强我弱,争斗数百年,但毕竟同为本家,都是熟人知根知底。大家都知道,爷爷本姓傅,起根根发脉脉,应该回到仪阆去,不是梁家人。爷爷心里也明镜一样,虽然当了领导,仍然小心翼翼,断断不敢唐突造次得罪任何人。爷爷如同沟里其他人一样,只要方便,只要没有人看见,总会帮地主院子的孤儿寡母。即便如此,太太还是熬不过,带着大女儿,不知不觉从石家沟消失了。有人说是回了涪城,有人说是去了娘家,反正从此再也没回石家沟。留下敦义十多岁的儿子梁崇廉,整日沟上沟下的游荡。
爷爷看着崇廉,就像看到民国时的自己。十几年了,故乡仪阆变得支离破碎,遥远模糊,但无吃无穿饥饿难耐和强烈的生存需求却异常清晰。这种真实的煎熬,追逐着自己跟着红军跑,最终逃进深山。自己命大,在陌生的石家沟一住就是十几年,改了名换了姓成了家,生儿育女,而且将一直在石家沟生活下去,直到老死。崇廉是富家子弟,生他养他的石家沟如同这个世界,正在按照无法预料的轨道慢慢改变。几代人积累的一切,眨眼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就连赋予他生命的母亲也都绝然而去。做为故乡的石家沟对崇廉来说,不再真实熟悉,故乡幻化成了记忆中的名词,崇廉变成了石家沟上空飘浮着的可有可无的个体。将心比心,自己在飘泊中追求安稳,崇廉从安稳中走向飘泊,这个世道总在不断的变化折腾,人在其间是那样的可有可无。如果任由崇廉这样游荡下去,谁也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爷爷知道全沟人都受过地主家的恩惠,于是专程去找荣贵,请示怎样处理,是不是需要将地主家批死批臭,打倒了再踏上一脚。荣贵虽然年龄比爷爷大不了几岁,却是梁氏家族说一不二的人物。三十年代挑着货担,踏遍了川北的山山水水,红军经过时入了党,红军离开的十几年,做地下党的交通员,为全川的组织发展信息沟通做了贡献。石泉解放后,就在政府任了职,常常在县上开会。虽然没读过书,文化水平不高,当不了大干部,但熟悉石泉的方方面面,敢于直面矛盾,自有一股浩然正气,好多工作还真是少不了他。
“共产党当了政,人民政府成立了,地主都镇压了,谁反得了天!崇廉是个小孩儿家,他有啥子错?返过来说,地主一家对革命还是有功的,敦义伏法是因为他欺骗政府企图蒙混过关。共产党人讲事实,一是一二是二,敦义是敦义,崇廉是崇廉。崇廉还是小娃娃,哪里剥削了人。我们不能搞皇帝老倌儿那一套,不能诛连九族。得给崇廉寻条活路。”荣贵见爷爷来很高兴,两人一道商量好办法,回到石家沟,召集各家各户当家人开会,荣贵发话道:“梁家祠堂建起几百年,还没有一个梁氏子孙无人管无人问。崇廉十来岁,东游西荡要学坏。这个娃在,一房人就在。好多人不是他的叔伯就是兄弟,他老汉儿死了妈走了,大家都得想法照看他,得正正经经拿个主意。这娃人不坏,将来大了说不准会有出息,再来报答大家。”
解放后祠堂的田产归了公,清明会的公田也入了社。不可能指望像祖上用祠堂和清明会的租子去帮崇廉。大家商量来商量去,找不到办法,最终还是觉得老祖先人的办法最科学。只好学先人们的办法,在祠堂里为崇廉指定了住房,每年清明会时每家均出份钱粮,算做崇廉的口粮。崇廉不愁吃喝,反倒比有父有母的人还吃得好,身体发育得壮实,虽然没读书,但上起了夜校,认得好些字,明事理,对全沟上下几百户本家投桃报李,腿脚勤快,帮忙做事,从不说半个不字。梁氏宗亲个个喜欢。方圆几百里的各氏大姓,无不交口称赞。说梁氏家族不愧是文墨人的后代,大门大户,有根基,做事有来头讲规矩,祖上拜相封候有道理。(具体故事见•咪咕阅读《石泉》系列之一《左邻右舍》)
族人都称赞爷爷这事做得好,像个真正的梁家人。爷爷得了口碑,心中也甚是得意,但是表面上仍然沉默寡言,年轻时参加队伍,半路跑了,战战兢兢半辈子,现在居然还当了共产党的领导,掌了实权。世事难料,绕来绕去居然是这个结果。只是参加队伍又逃跑的事情,万万不敢漏了半句。
荣贵也很满意,觉得这个外来户当了政,反到平衡了石家沟几房人数百年的矛盾争斗,即使爷爷要想干点啥,一个人也掀不起波浪,也就向公社领导打了招呼,爷爷就当了村长,真正地成了领导。爷爷沉默寡言、胆颤心惊,当了十多年村长,直到在文化大革命的武斗中被夺了权,才将村上的印章交出来。
九二年冬月,爷爷大病一场卧床不起,选了日子,告诉一家人:“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这个病不得好了。人生七十古来稀。七十三岁,多活了几十年够本了。不怕啥,再不讲就要带进棺材去。说给你们,才晓得自己的来龙去脉,搞得清祖藉出生。要记住,你们不姓梁应该姓傅。唉,都怪我。当年没跟部队翻雪山过草地,半路当了逃兵,一辈子担惊受怕,把姓氏都搞得莫得了,对不起列祖列宗。起根根发脉脉,我们是仪阆的人,故土在仪阆。民国二十四年,清明节前后跟着队伍到的石泉,子弹呼呼的飞……”
爷爷及家族的历史,突如其来地暴露在家人面前。生存了数十年的石家沟开始变得陌生,祖爷爷与我们没有任何的血源,祖祖辈辈不在这儿,石家沟不是故乡。以往的岁月显得那样不真实。那从未去过的远方,才是家族的起点,祖祖辈辈的血液一直在那陌生的地方流淌。眼见的一切都掩藏着真实,历史藏在我们不知道的某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