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定居

　　在外打工的几年，每有空闲，一个人安静独处时，我总揣度着爷爷的心境。最终决定回到四川，寻求稳定的未来，多半受了爷爷的启发。新冠肺炎肆虐，人们惊慌失措到处乱撞。一家人困守在小区里，无法外出，时光一点点在窗前移动，儿子德润和外孙儿在两幢别墅间乱跑乱闹，我又一次无端地回想起爷爷，想起他当年的决定，想像他们三人向深山老林长途跋涉的样子，下定决心回到大山去。虽然时代不同，境况大异，本质上却是一样。南来北往，在外飘荡，难以忍受孤独的历程，人过中年总想着叶落归根。就像一片叶子，等到深秋，到了快从枝头飘落的时节，才想到归处，那就太晚了！一片单薄枯萎的黄叶，哪能左右自己在风中的方向。我得趁着生命力旺盛，精力充沛，确定一切，以免留下无穷无尽的遗憾。从此回到石家沟，终老一生不可能；离开石家沟，无牵无挂在外生活也不现实。几年在外打工扩展了眼界和思想，我的思想在涪城不算拥挤的空间来回游荡。
　　涪城是个不大的城市，同打工呆过的城市相比，发展开发还只是刚刚起步。但涪城比石泉好，毕竟是地级市，教育医疗和就业的条件优越。女儿儿子能在涪城读书，同石家沟张家场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况且父母在涪城已经生活了十多年，早已习惯了城里的一切，不可能再回石家沟去过那种自给自足的山区生活。我决心将家安在涪城。围着父亲的汽修厂跑了几天，发觉当年的选址真不错。附近有涪城下属的区政府，有好几家大型厂矿，有几个上万人的小区，商业十分发达。附近的超市、学校、幼儿园、医院等配套设施一应俱全。随着十几年的发展，已经成为城市的区域性中心，早已没有了当年建厂时的荒凉破败，非常适宜居家生活。
　　首先解决住房。附近有不少的二手房出售，大多是前几年的房改房。单位上的一般将房改房出售，再添些钱，购买新开发的环境好、布局优的商品房。附近的两个新楼盘，看起来高端大气，院内的绿化健身器材等等配套齐全，起价1200元一平米。房改房四周略显杂乱，街道小区到处是小商小贩，店铺装饰平常单调，出售的东西也很一般。院落内略显陈旧，绿化少无建身器材，但布局方正平直，端庄大气，非常不错，最重要的是每平米只需四五百元。我左挑右选，前前后后比较了将近一个月，终于购买了一套120平米，四室两厅两卫的房子，总价值伍万陆仠四百元，与父母的房子隔了一个小区，相距一条街不到300米，便于互相照应。
　　父母很支持，觉得我这些年不容易，购房时给我三万元，让我把自己的钱用做投资开个店，不要再到处奔跑，照顾好家庭，守着一家人好生过日子，培养好一对儿女，一家人团团圆圆，也就幸福美满了。住在城里，吃喝拉撒，啥都要钱，天上不落地下不生，如果没有稳定的收入来源，就会坐吃山空，不能持续。能坚持在城里生活下来，必须有自己的事业，才能长久稳妥。可我能做什么?天南海北的五年，并没有培养出一技之长。先在电子厂当工人，主要比双手灵活快捷在流水线上少出差错，后来帮老板搞管理，做工程项目，方方面面的事情都见识过，但没有学到自己能赖以为生的技能。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也许从打工一开始，就走错了路。可那是为了挣钱为了生存，只要有钱就干，哪里还由得自己左挑右选。但这几年，为了完成工作任务，忠于老板托付的项目工程，我一边工作，一边向技术员请教，对项目的各个环节，各种技巧也懂了不少。在工地上，一般的工程图纸现场管理，大多难不到我。坐下来，也可以帮着资料员做做资料完善内业。但回到四川，失去了以前的圈子，真还不知道该干啥。快四十岁的人对自己的未来一片茫然，没有工作没有收入，每天都在往外哗哗的数钱，时时紧张慌乱。人说四十不惑，我却日日犯愁，天天迷惑。寻了一辆自行车，整日在涪城的大街小巷穿梭，希望能找到适合自己的未来。
　　涪城三水环绕，气候温润，大街上绿树成荫，市场上物产丰盈。初到涪城，人生地不熟，不可能再干建筑工程，所有的老板是不会让生人管理项目。父亲虽然在涪城生活了十余年，但隔行如隔山，在工程项目方面，两眼一抹黑。况且，父亲主张我接手汽修车，对我从事其他工作，有着天然的排斥。我也到一些建筑公司去过，他们不会要无文凭无职称的人做管理。我也不愿意再从提灰桶搬红砖当小工做起，辛苦是一回事，关键是耽误了大好时光，四十岁的人不能再从最底层干起。
　　在涪城跑了一个多月，实在找不到熟悉的业务。穿行在街头巷尾，却到处能看到打牌休闲的人们，个个小区总能听到麻将和牌的哗哗响声，大家生活得悠闲自在。人们都习惯在茶馆里谈事情说生意，有的边搓麻将边协调工作，每个茶馆总是生机勃勃，人满为患。在外打工时，大家都笑话四川人，说坐飞机到四川，在天空中首先听到的就是麻将声。开茶馆，经营桌牌麻将是四川最大众的活动，当然也会是不错的生意。一有这个想法，我便有意识地观察大大小小的茶馆桌牌，也到不少的地方去打牌应酬。
　　川人好休闲。老少皆宜贫富均爱喝茶，打牌搓麻将几乎是人人都会的手艺。开茶馆只需装修好，摆好桌椅，备好茶叶茶具，不需要其他的任何技术。选一两个漂亮服务员，一张笑脸，一份热情，就会赢得众人光顾。关键是选好位置，方便顾客，不远不近。太远，跑起来劳神费力，谁会跑几十里去打一场牌。太近，干扰的人太多，老婆娃娃朋友长辈，一出门就能找到，打场小牌也不清静，谁不烦？打牌还不能太嘈杂，吵吵嚷嚷，分了心神，输钱事小，坏了心情事大。好多茶馆就主要是喝茶打牌，兼营着卖些休闲食品。要想生意好收入高，就得在别人茶馆经营的基础上进行提档升级，拓宽业务深化服务。可以学学沿海城市的经营，目标定位面向中产，环境上注意独特安静有情调，进行综合性的服务升级，形成打牌休闲喝茶简餐和议事的一条龙，为所有来宾提供全方位服务。我一边考察，一边描绘自己的经营蓝图。经过多方权衡，下定决心进入朝气勃勃的第三产业，把这大众化的产业推向新方向。
　　茶馆是需要慎重选址的。找来找去，就在自己住房的小区后，过街的一条小巷里，相中了幢一楼一底的红砖街房。街道狭窄，陈旧破败，道路弯曲不平，很少有车辆进入。房子单薄是七十年代的风格，没有构造柱，只有圈梁，老气横秋，与四周格格不入，是城郊乡大集体的资产。城郊乡依托城市的飞速扩张，集体企业发展迅速，早在其他黄金地段盖了高楼，新建了豪华办公场所。这座最早的办公楼谁也看不起，改制时有钱有办法的人都抢了好地段的新楼新门面。
　　没钱没门道的五位工人，各买下了一个门面，每个门面三十多平方。分别经营着烟酒副食，包子稀饭，米粉面条，一家摆放着修自行车的器具，还有一个擦鞋补鞋的铺面。树荫下的门面不显眼，场面冷清，老板们坐在铺面前的小凳子上闲聊，爆发出阵阵哈哈声。二楼拉通也不到两百平方，门窗铁锈成块剥落，蜘蛛网爬满走廊，过道里班驳难看。看来常年闲置，无人使用。我左右观看盘算，四周几个小区，常住居民少说也有上万，如果干得好吸引住一群老主顾，生意多半能干成。同楼下几个老板磨了七八天，把想要的信息打听得清清楚楚，才七弯八拐，终于找到了城郊乡企业总部。
　　“你得行哦，下了功夫的。”企业办公室胖胖的负责人，见我询问老房子的情况，笑着说：“这所房子都访得到，不简单啊。可租可卖，得等领导定。”
　　“租啥价？”我没想过要买。
　　“你租去搞啥？要看准哦，我不害你。”负责人看看我，油光的脑门闪着光：“年轻人，下面门面的生意都做不走。二楼只能办公，改一下也可以住人。你看那地段，没啥商业，主要是居民。卖点副食搞点服务还可以，其他的难弄得很。价格嘛，比一楼便宜。”
　　“谢谢谢谢！就是就是。先租下来，想做点事，我自己也住这里。”我讨好的说。
　　“门面一个三四百，五个就打2000，二楼的给你少一半嘛，再少也要给1000！一年一万二，再也不能少。”他又看看我：“下面门面卖给了私人，上面没人要还是公家的。你晓得公家的规定多！哪怕烂在那里，也得按规矩来。依我说，如果你真的看得上，还不如买下来。你算嘛，比租还划算。”
　　“买？”说实话，我还真没想过：“领导，卖好多?”
　　“二楼不是门面，只能当住房卖。附近的房子卖好多，我们就卖好多。”看我不专心，顿了顿又说：“当然，这种红砖房子时间长质量不好，人们都愿意买新房。也不如附近的房改房，自然要比其他的相因些。”
　　我没想过要买房子，更不会想买这样的房子。主要是看中这里僻静，四周都是住宅小区，如果开一间茶馆，至少可以弄七八个雅间，摆得下十来张桌子，如果把服务跟上，收入应该不错。如果能够买下来，价格又不贵，也不失一种方法。我把这事同父亲一说，父亲到现场看了两三回，告诉我：“地方是个好地方，现在城市发展快，过不了几年这儿就是城中心。房子不值钱，但地皮值钱。这个领导实在，没骗你，买下来就是你的，比租强！”
　　我也再三比较，觉得还真是件好事。城里人有更好的选择，看不起这种旧房烂楼，但对我们从农村进城的人来说，这房子不错。重要的是，城市通过出让房子，给了我们在城里长期生活的机遇。一旦买下来，就拥有了自己的资产，做生意或者租出去，就会有收益，就可以作为立足点，想方设法发展自己。拥有了固定资产，从此就不只是城市过客，不只是随着季节流动的打工者。像父亲因为有了长期生存的技能和工厂，十多年不断的发展壮大，就在这座城市深深地扎下了根，融入了这座城市。同他一起开出租的同事，一起退伍的战友，只定位于打工，十几年来不断变换着老板，挣些辛苦钱，至今还浮在这个城市，东奔西走难以长久。好多人随着年龄增长，或者身体原因，不得不回到故土。有恒产才有恒心，我决心从自己开始，改变家族的命运。拥有一层楼，就是我扎进城市的根，持续不断地努力，让根深深地穿透进城市的土地，牢牢地抓住大地，长成融入城市的支柱，就不怕任何的风吹浪打。有了根基，就会在城市里生长发展，成长为城市的主人。儿女们就不会同我一样蜗居在高与天齐的大山，一辈子只看见碗大的天空。这种想法，不断地刺激着我，让我迸发出勃勃生机，买下来的念头越来越强烈，我整天都在盘算，搅得人吃不好睡不着。彩妞儿听了我五彩斑斓的描绘，居然想得比我还实在，不断强化着我的决心。我购买的住房是四百七十元一平方，这个房子会更便宜，自己还有五六万，无论如何都能买下来。
　　“买！买了我们都去学做生意！”
　　“生意做瞎了，还有房子。大不了租出去收房租，照样有钱过日子！”
　　“就是亏了本，哪怕亏完了，就当这几年没出去，又重新来嘛！”
　　“山上的日子再苦都过了，还怕城里过不去。有手有脚的，实在不行去帮人！”
　　“实在不得行，就回石家沟。有地有林饿不死！”
　　我便三番五次找领导，以房旧不好为理由东拉西扯，最终谈定了三百一十元的单价，按照使用面积算，总共四万五千元，整体买下了一百八十多平方的二楼。
　　立马请人设计装修。借用我在沿海城市的休闲体验，决定将整座楼布置得幽静雅致。地板重新铺设，天棚进行装饰，墙上点缀文人词句，盆栽植物选些文竹绿萝，精致素雅。购置的茶具桌椅麻将，颜色高洁，带些文人气韵。装了八个雅间，设置了十张卡座。装了两台3P的空调，整个楼层在夏日里，透露出凉爽优雅。将二楼外墙清洁整理，冲洗得干干净净，显示出红砖的本来质地，刷上清漆，勾出白缝。楼梯口动足了脑筋，撤除原有的水泥楼道，重新架设铜质楼梯，转角处设置铜质花架，摆上茂盛藤蔓绿植，入口外安置青铜工艺大门，看上去气派端庄。
　　茶馆名字借用了石家沟的古意，就叫释迦茶庄。我和彩妞儿就是现成的服务员，茶就用石泉的原始高山茶，赶在九月份儿子入学前，茶庄开始正式营业。四周小区的住户，散步途经此处，眼前一亮，纷纷上楼参观。从炎热闷湿的街道，一脚踏进凉爽文雅的室内，大多舒畅欢快，赞不绝口。茶庄的生意从一开业，就人满为患，兴隆异常。让我意想不到，每晚的雅间，供不应求，竟然需要提前预订。
　　前前后后忙了大半年，一家人终于安顿下来，我很满意。开始过悠闲自在的日子。每日早上最忙。女儿大了，已经适应早起上学，让人省心不少。儿子刚刚入学，总在迷迷糊糊中起床，眯着眼穿衣洗脸，好在天亮得早，手忙脚乱的吃过早饭，把两人送到学校还不会迟到。等我从学校回来，彩妞儿已经把茶庄打扫干净，准备整齐，等到十点左右，陆续上客。天气炎热，空调要需早早打开。午饭后，生意就很好了。来茶庄的，有的约朋友谈事，一人一杯茶，说完事，坐一阵就走。也有看中环境清静，要一杯茶，开始忙活自己的工作。也有等朋友约领导，无处可去，到茶庄来消磨时光。偶尔也会有人要一杯茶，倒在卡座椅子上开始睡觉。更多的是来打牌搓麻将。来的都是客，无论来干啥，总要尽量满足他。况且，一杯茶也不便宜啊，一般的绿茶花茶红茶黑茶五元；龙井碧螺春竹叶青十元；也有论壶卖的普洱铁观音三十，都是一本万利的生意。打牌的会买扑克，进价两元卖价五元。打麻将的雅间收入更高，一天三场，一场四小时收40元，每增加一小时加十元。另外，也卖烟酒和各种零食，帮石泉的茶厂代销各类茶叶，同附近几家饭馆合作，能够提供各种定餐。一个小小的茶庄，每天的营业额居然成百上千。只是每天晚上需要熬夜，特别是节假日，打麻将的常常喜欢通宵作战，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的陪着。良好的预期收益，让人也不觉得劳累辛苦。
　　茶庄不大，一个人完全照顾得过来，我同彩妞儿常常分工合作，她照顾生意，我就负责回家做饭，接送儿女。日子忙碌单调，充满意味。没有时间去打理石家沟的耕地山林，最后干脆全部栽成家杉水杉杜仲黄柏。房子没人住会跨得快。父母辛辛苦苦修整好的吊脚楼，也交给叔父勤书帮忙照管。逢年过节或者山上亲戚逢九逢十过大生、娶媳妇嫁女等大喜日子，才回去暂住几日。父母年龄偏大，害怕舟车劳顿，常常是我一个人来回奔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