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烈士
作品名称:南向北归 作者:尔玛天空 发布时间:2021-11-22 01:05:21 字数:3281
石泉解放人民政府成立,石家沟的人们依然一日三餐,自顾自的过着日子,生活没有多少变化。直到五0年大年春节的第二天,满山遍野都是雪,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冒着白烟。全沟的人都窝在家里,东家西家窜门子,相互请吃请喝,热热闹闹的过着节。关门子外道路上的积雪,被人踩得乱七八糟,一名干部五名解放军笔直的来到地主大院。敦义心中突突乱跳,慌忙迎到大门口,又是打躬又是作揖。
“是荣贵叔吧?请请!”敦义认出走在前面的,好像当年挑着货担做小买卖的梁荣贵,小心翼翼的问道。
“是我,你是敦义吧?好多年不见。”荣贵指着为首的解放军说:“侄娃子,这是李营长,他想问你点儿事。”
“主人家好主人家好!请问梁敦祥是不是还住在这里?”为首一个四十多岁的军人问道。
“哦,问我敦祥哥啊!他在,请进请进,马上叫人去请。”敦义一边往里让,一边让人去请祖爷爷。
“点名见我?说的我名字?”一家人正围在火塘烤火,听说有解放军指名道姓要见自己,祖爷爷不敢相信,不停地证实是真是假。
“真的真的,大过年的,哪个哄你开心哦。走走走,老爷专门喊我来请你,来人坐到上房等起在!”
“好好好,崇寿你陪我去!”祖爷爷整整衣服,拄着拐杖,一路上和爷爷不断地猜测,还是理不出头绪。
爷爷嘴上应付着,心里更加不踏实,猜想是不是解放军发现了自己,是不是以前的人认出了自己,如果真的是这样,怎么办?一旦证明自己是逃兵,怎么办?就说受了伤掉了队,还是说被川军俘虏了。爷爷心中紧张慌乱,几百米的路,好像走了多半天。
“就是你们两个!没变没变,一点儿都没变,还是老样子!”刚走进上房,就听到有人高声叫道。
“你是?”祖爷爷歪过头背着光,希望看得清楚些。
“我,小李啊!记得不?凉水洞,手臂受伤那一个。梁崇富,我们五个人受了伤,躲在凉水洞,你们两个给我们送吃送药。”祖爷爷和爷爷立即就认出来了,真是李红军啊,只是老了黑了胖了,不再是年青时的样子,老成稳重,自有一股威风。三个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连连叫好。
李红军叫李林,当年伤好后,祖爷爷半夜护送他从凉水洞出发,千辛万苦追上了队伍,南征北战,一直冲在最前线。随着解放战争的胜利推进,四九年十二月,在陕西褒城研究石泉解放后搭配县级班子时,主动申请作为南下干部,前往石泉工作,理由是自己受伤期间,长期潜伏在石泉,熟悉情况,有利于工作。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没有说,当年一同参加革命的老乡,两个都长眠在躲避隐藏的山洞里,十多年过去了,很想回去看看,现在革命胜利了,也该让他们的事迹发扬光大,将来告老还乡,亲戚六眷问起来,也才有个交待。可组织上没有批准,一直到五0年一月,石泉解放后,首长命令他任545团三营营长,带领一个营的兵力,驻守石泉。任务两项:一是改编或歼灭盘踞在泽可的国民党20军的正规军队,摧毁国民党有生力量;二是驻防石泉,保证县委工作顺利开展,打击消灭反动势力,保卫新生政权。李营长很高兴,一到石泉,立即着手解决国民党的残兵败将,一直忙到春节,终于偷闲来到石家沟,看一看当年战友老乡的墓地,见一见当年保护掩护自己的恩人。
看到烈士墓保存得很好,李营长非常高兴,向组织作了专题汇报。自此,全沟上下才知道了当年的故事。寂寂无名的石家沟为革命做出了重要贡献:有四名烈士为了革命,长眠在这里;石泉县解放军的最高指挥官曾经在这里得到帮助,成功躲避了川军的追捕;当年走村串户的货郎梁荣贵也是地下党,现在当了县上的大领导;失踪的梁崇富为革命献出了生命,追认为革命烈士,门上钉着政府发放的军烈证。石家沟成为远近闻名的革命村,凉水洞旁的四名烈士墓也重新修过,每座墓都用石头围起来,高大雄伟,墓前立了碑,记录着每位烈士的功绩。梁崇富的墓碑出生年月写得清清楚楚,另外三名只知姓名不知出生年月,只是简单写上李二宝烈士之墓、李家富烈士、王富生烈士之墓,附近的几亩林划为烈士陵园,沿陵园建了围墙,远看就有了森然气象。地主家因为帮助掩护过被搜捕的红军,被认定为开明绅士,受到政府优待。祖爷爷和爷爷也成了功臣。李营长一到张家场、白什衙门检查工作,总要带着酒来到石家沟,由祖爷爷和爷爷陪着,喝喝酒叙叙友情。在新的时代,一切显得那样美好,全都欣欣向荣。
只是爷爷依然放不开。每次吃饭喝酒,爷爷总是注意控制自己,在桌子上不声不响,很少向大家敬酒。主要怕自己喝多了,说出些不该说的话。即使喝得很高兴,只要李营长谈到十几年前潜伏在凉水洞的那段历史,爷爷总是不参言。
祖爷爷说:“李营长,崇寿来到石家沟就是这样子。如今十几年过去了,还是这样子,你莫介意,他没其他心思,就是个慢性子。”
李营长喝口酒,笑笑:“崇寿十几年没变样。这样的人心里有数,如果叽叽喳喳,弄不好当年就泄了密,我也同他们一样埋在这里了,家里啥都不知道。我活着,至少知道他们干了啥,走到了哪里,埋在哪里。他们是英雄!为革命做了贡献,为新中国做了贡献。他们没有当叛徒也没有半路开了差,他们为家乡争了光,为家庭也争了光!如果我死了,这一切都埋没了,哪个会晓得?你们两个是我的救命恩人,更是他们几家人的救命恩人。我已经给老家的党委汇报了,两个老乡也发了军烈证,他们的父母后代,世世代代都要享受优待。这都是你们两人的功劳,感谢你们都来不及,介意啥!你们还送了他们最后一程,让他们体体面面入土为安,比好多半路上牺牲的同志强多了。”便连连的敬酒,讲些过草地翻雪山的故事,听得一屋的人都想哭。
爷爷陪着喝着酒,心中却在想:唉,这可真莫法说,当年自己如果不跑,十几年下来说不定也可当营长,再不行也是个连长排长。走到哪里,都跟着几个兵,背着枪,威风凛凛。现在啊,只能小心翼翼陪着笑,大气也不敢出,话也不敢多说,这人活得真是窝囊!有时也想世事无常,哪里就说得准,李营长说草地和雪山凶险异常,当年自己才十四五岁,还是毛桃子啥都不懂啥,弄不好一脚下去就交了伙食账,就是过雪山也不稳当,大雪压山只穿薄衣单衫,草鞋也没一双,不死才是奇迹。爷爷一个想着各种各样的心思,拿了酒慢慢饮也会常常喝多,等到李营长离开时,已经醉得没了一点声息,这就成了李营长下次来时取笑他的把柄。
五0年三月,盘踞在石泉的国民党残部,裹胁土匪和地主豪强,武装反扑,多次进攻县政府和各区政府,屠杀干部和战士。李营长率领部队,四处围剿残军匪徒。四月十八日,在苍头山指挥击溃两千人的反革命暴动中,中枪牺牲。祖爷爷和爷爷听到消息时,已经是半个月以后了。祖爷爷心痛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蹲在屋檐下,吧嗒吧嗒地咂着旱烟。爷爷焉焉的坐着,心中无比的忧伤。几天前还在一起喝酒,谈笑风声,几天后就牺牲了,阴阳相隔,真是世事无常!李营长啊李营长,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居然会在阴沟里翻了船。从民国二十四年到解放,雪山草地都走过了,从北到南,那得打多少仗,经历多少危险啊,福大命大又回到石泉。真不该回石泉,石泉不是李营长的福地,受伤变残在石泉,最终牺牲在石泉。人的一生,生在哪里长在哪里最终死在哪里,是不是真的有定数?爷爷又想到自己,出生在几百里外的仪阆,十几年却一直生活在石家沟这个陌生的地方,却比在仪阆过得好了不知多少倍,人生真的很神奇,不知道未来还会有什么奇怪的经历!想想前几天还在羡慕李营长,转眼却是这样的结果,爷爷感慨不己。
敦义也异常感慨,佩服李营长亲民爱民敢说敢当,是个直爽人好长官。来到石家沟就没把自己当地主当阶级敌人,一起在正房的八仙桌上吃饭喝酒,还给自己敬酒感谢当年为革命做了贡献。说出来的话也不虚假浮华,平实得跟沟里的村民没有两样。更重要的是没架子,同跟着他的士兵亲热不说,来沟里碰上任何一个老百姓,都能说上话,对地里出产山货杂物说得头头是道。可惜好人命不长,枪林弹雨几十年,居然在石泉这样的小地方出了事,真是想不通。
五一年十一月开始土改,敦义时常在心底怀念李营长,时常叹息:“要是李营长在,就不会是这样子!一定不是这样子!”可是,无论他怎么解释如何仁义对待短工长年,如何扶贫救困,如何主动将土地分给村民,没有一个人愿意听他说教。就连平常向着他,帮他说话的祖爷爷也慢慢的不再管事不再争辩开口。敦义知道一切都是徒劳,也就闭了嘴,再不辩论,一直到枪毙,再也没开一次口求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