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解聘
作品名称:南向北归 作者:尔玛天空 发布时间:2021-11-19 13:04:47 字数:3803
九四年六月二十八是个重要的日子,我记得特别准确不会忘记。教育局人事科长,文教办领导,中心校校长、副校长、教务主任,把主席台坐得满满当当。台下十多名民办教师破天荒坐在了前排,以前坐在前排的公办教师到了后面。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我坐在那儿还是不安稳,左顾右盼,七心八慌。再看其他人,也不自在,有的咂吧着抽闷烟,有的把钢笔帽拧过来拧过去,有的在纸上乱画,东一眼西一眼。整个会议室不像以前开会时那样热闹,安安静静,却能感受到潜藏的骚动正在伺机突破。
人事科长开始宣读解聘民办教师的文件。这个其实大家早就知道,就连解聘的具体政策都略知一二,只是没看到正式文件。中国的事情总是如此,大家都知道得清清楚楚的事情,还故做神秘,秘不示人,再搞一个倘大的场合,当作重大事件,一本正经的宣布。当时还没这种觉悟,我认认真真的听着,真的如传言中的一模一样,便不再当回事,渐渐只看到领导们口沫飞溅,心里开始测算自己能领多少辞退费,一会儿又想着自己从此该干什么营生。那种烦躁憋闷的情绪正在慢慢消减,整个会议室也变得清凉顺畅,不再压抑憋闷,我长吐一口气,打量起这个开了若干次会的地方。十多年了,还是第一次审视这间会议室,以前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每次开会,心中总盘算着抓紧时间,会议结束好去某地做点这做点那,根本没心情去看看近在咫尺的事物。现在才发觉墙壁桌椅都破败老旧,早该维修补救,公家的物事总是不受待见,如果是私人家里早就修整一新。人啊真是奇怪,在要离去时,却去操这样的闲心。
不再到村小去上班,一天闲得发慌。上山砍火地,到地里薅草,总觉得不得劲儿,心里空落落的,总想着欢天喜地的学生和生活了十五年的村小。感叹自己没有早想办法早打主意,十五年算是白过了!如果多用功,早早的通过考试,由民师转为公办,哪会老大不小被人扫地出门。这十多年里,参加了若干考试,每次离划定的分数,总要差那么一点儿。最接近的一次,就是远房叔父梁勤荣民转公那一年,他刚刚在我前一位,他上了我下了,从此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现在一个月领二三百,到老都有人管吃管喝,而我老大不小却要回家务农另寻出路。当年人也太单纯,自己没考上就算了,愿赌服输,诚心诚意祝福考上的。如果是现在,结果肯定不一样。叔伯姑父都在外面当干部,我一定会想尽主意,让他们采取各种措施,多弄一个名额,把我的问题解决掉。再不行,也可以拎上包,到处去活动活动,父亲开着厂,弟弟上着班,一家人咬紧牙关也能凑上几千上万元,这可是一大笔钱!疏通关系,打通关节,正大光明转正。实在不行,还可以弄些手段,举报前面的工作上弄虚作假,溜虚拍马,请客送礼,不正当谋得考试资格,也可以告他作风不端,男盗女娼,不堪为人师表……可一切都是现在的想法。那个时代的人,都单纯质朴,如一张白纸。我天上地下的胡思乱想,几个月过去了,都还不知道该干啥,仍然呆在家里,实在闷了,偶尔到涪城去陪陪女儿。大街上车流如织,川流不息,到处张扬着躁动不安的气息,刺激着不安的灵魂,城市的繁华便捷,展示着无穷的魅力,召唤着不甘平静的我,无论如何我也要走出大山!总不能除了教书啥也干不了,让人笑话。其他不说,在讲台上十几年,批评了若干学生和不少家长,到今啥都不如他们,还不让他们在背地里咒死骂死!到底怎么办,设想了几十种方案,最终迈不出第一步。
“做惯了先生,再摸锄把背背夹,是不顺当。”看我整日三心二意,当老板的父亲拿眼瞅着我,最终给我指了条出路:“实在不行,就到厂里来帮忙吧,反正以后都得交给你!我累死累活,都是给你们挣的,还不如早点来摸到,早入行早了解将来方便,我也好早点儿轻闲!”
“我不懂修车,搞不懂这一行!”我想也不想,干脆坚决的回绝了:“算了吧,把生意搞黄了,大家跟着吃亏,还不把我骂死!”
“立军,你不用着急,家里底子厚条件好。不教书,回去想办法当上村干部,还安逸些。”刚知道要下放民办教师,几人聚在一起议论评说发着牢骚。勤宝却回过头来安慰我。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那眼神丰富复杂。勤宝同我一起当代课教师,一起转民办,一直都是竞争对手,相互憋着一鼓劲儿。虽然还像以前一样亲密无间,常在一起吃吃喝喝,但从不当面评价议论我。现在好了,都下放了,不再是对手,就像高中毕业时一样,又回到了同一起跑线,更加的平等和谐起来。他以长辈的口吻,说出了大家想说的话。
“当不来哦!请我也不去。”我确实没有这种想法。爷爷是老村长,难道我一辈子都要在村长的荫庇下过日子?离了村长我就寸步难行?三十二岁了,应当明于世故,我实在看不起狭小小天地里的各种争斗。爷爷是外来户。因机缘巧合,从合作社到文革,一直当着村长,开始大家都无话可说,随着时间推移,梁氏族人却有了这样那样的看法。几千个姓梁的,竟然会选不出个村长,非让一个冒牌货来领导?好在爷爷低调稳重,秉承公心,虽然有各种说法,还是得到大多数人的支持。一直到七三年,有人不断举报爷爷不认真落实最高指示。一家一户自留地规定只能留两分,村里居然擅自修改,好多都超过了三分;对大家养鸡养猪,睁只眼闭只眼,好多人户养鸡数超过家里人头,养猪超过两头;村里的人都把心思用在自己的自留地,天天想着养鸡养猪卖钱,资本主义思想盛行,腐蚀着社会主义。这样的人就是资产阶级思想分子,拖社会主义后腿,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早该批判打到,怎么还能当村长!虽然当年救了李营长,保护了烈士。毕竟烈士早就牺牲了,李营长也死了二十几年,具体情况都是传说。再说人会蜕化变质,共产党的发起人也会成叛徒。况且爷爷上了岁数,人老思想老,哪有年青人灵活来事。上级最终让爷爷交出印章不当村长,考虑到爷爷口碑好,人缘不错,毕竟当了几十年领导,熟悉各种门道,就让爷爷当了保管员。爷爷显得更加沉默少言,收获季节,就提着灰印盒,拿着一串钥匙,尽心尽力地履行着职责。村里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针对新旧村长的思想做派,全沟人的评价,一会儿东一会儿西,闹得大家不知西东,左右滚动。作为知识分子的老师,自然看不起这种随风摆动的墙头草,勾心斗角的乡村政治,更不愿意掺杂其间。
“不当村干部也可以去涪城,在你们家厂里,帮勤义哥搞管理,照样可以找大钱!”勤宝又说了一句大实话。
“不去哦。莫技术,搞啥都讨人嫌!”我回答:“他们只认当兵的,看不起其他人!我混在中间,莫得好果子吃!”
去涪城当然是条出路,也是很好的选择。可修车是技术活,教了十多年书,除了一张嘴会说会讲,一支笔会写会算,啥技术也没有。如果从此开始学技术,总觉得老大不小半路出家,心中无底。没技术有力气也行啊,可以帮忙下下轮胎,抬抬发动机,拉拉滑轮。我十几年没锻炼,双手没有二两力,这些工作对我来说也不现实。父亲身边的一群人,都当过兵入过伍,天上地下,只看得起战友,其他啥人都不值一提。况且,真到厂里去,依着辈份,他们都是长辈,全厂就我一个人是晚辈,这让我怎样处?再说汽修厂里充满机油味,熏得人头晕眼花,莫说工作,就让我在厂里坐上两个时辰都害怕。思来想去,打消了去厂里的想法。
石家沟外出打工的人众多。我教过的学生,有的小学一毕业,就开始天南地北到处跑。一个只读过小学或初中的人,外出都能找到工作,一年挣回几千元。我好歹读了若干书,有十五年的工作经历,还不如那些不成器的学生?我雄心勃勃,彻底否定了依靠爷爷和父亲创下的基础,决定像大山里众多年青人,外出打工四处谋生。媳妇儿彩妞儿看我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也不反对。我于是向姑妈伯父发出请求,看他们能不能给我介绍一份工作,可是得到的都是让我等等,有机会再通知我。最开始满怀希望的等着,等了几个月,我慢慢懂得了等等的含义。一个人如果真的愿意帮你有条件帮你,一定会立即答复。如果让你等等,多半是没有帮你的条件,否则压根儿就没想过要帮你。在全沟人的眼里,我们这一家个个精明能干,走出大山,在外生根发芽,无比荣耀。事实并非如此,几位长辈在各自的世界里,生活得小心翼翼,日子过得紧巴巴。既没有权力,也没有金钱,就是想帮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世界原来是这样残酷,往日光鲜亮丽的长辈,都渐渐老了。在他们的时代,完成了农村到城市的跨越,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创造了历史。但属于他们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曾经被石家沟人认为的辉煌,在更宽广的区域和陌生的城市里是那样的平淡,显不出丝毫亮色。看来谁也指望不上,只能靠自己。当认识到这一点,几位长辈几十年在我心里的光辉形象轰然倒塌,变得如周边的山民一样平常。事实如此,无论你在城市或是乡村,身居高位或是身份卑微,都只在茫茫人海中,或快或慢走完一生。这一过程,不存在高贵或是卑贼、光鲜还是黑暗,唯一不同的只在于过程的长短,或平淡或曲折,或高兴或悲伤。
想通这点,我豁然开朗。约好几个打工仔,九五年春节一过,毫不犹豫的加入打工大军,南下广州,竟然轻松的在一家电子厂谋到一份工作。我三十多岁,正是年轻力壮的年龄;当了十五年的教师,肚子里装了不少墨水,写计划方案工作总结,手到擒来。在任何时候,我都不吝啬力气和智慧,慢慢的竟然成了厂里的中层,管着几十个工人,负责着一片厂区的运转,不再到车间一线,工作轻松自由,工资也上涨到千元,是当民办教师的六七倍,我享受着这种快乐。南方的发展比四川领先了几十年,到处都是高楼大厦,处处都是工厂,村村社社冒着青烟充满生机,一切让人新奇激动,活了三十几年,我才明白这个世界真的很大,这个社会真的很美,以前的眼界真的很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