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38
作品名称:七月流火 作者:雷耀常 发布时间:2021-11-18 09:06:03 字数:6009
37、
欧阳九红做梦也没有想到,预备选举时金香玉基本满票,正式选举只有100多票,而人大主席阴柴木倒得200多票。组织委员诚惶诚恐地问:“书记,事情办砸了,怎么向县委交代?谁又来承担责任?”
欧阳九红坐在椅子上气愤地说:“怎么交代?如实交代,不能有丝毫隐瞒。谁来负责?我来负责,我来担责。党委的领导责任,就是我欧阳九红的责任。”
按照人代会的常规做法,第一天下午代表报到,晚上召开主席团成员会议,然后领导看望慰问代表。第二天上午乡镇长或代理乡镇长作主题报告,人大主席作工作报告;下午代表分组讨论;晚上参加文化活动,主席团成员继续开会。第三天上午通过相关决议,选举人大主席、乡镇长;下午进行闭幕式,宣布选举结果,新当选人员宣誓就职并表态发言。但是,阿依镇这次不是换届大会,只是镇长、副镇长补选大会,所以少了半天时间,也就是说吃了中饭可以散会回家。正当大家按照习惯准备进行闭幕式的时候,阴柴木马着脸来到主席台上通知:“暂时休会,吃了中饭继续开会。”
欧阳九红直接将选举结果报告给县委组织部长,请示处理意见,并提醒阴柴木是人大主席,也是阿依本地人。
县委组织部长惊讶半天才说:“我请示县委书记和副书记,看他们怎样定夺。”
欧阳九红六神无主地建议:“能不能给阴柴木同志做工作,辞去当选的镇长职务,继续做人大主席,金香玉继续代理镇长职务呢?或者重新选举一次?”
县委组织部长批评说:“大事面前不要着急,不要慌张,更不要乱谋出路。先给我稳住阵脚、把好关口,书记们商议了再说。”
欧阳九红的情绪跌落到人生最低谷,即便父亲因公殉职,也没有这样沮丧无助过,因为丧事中的一切都被省委办公厅和省政府办公厅以及省扶贫办按照相关规程操持,他最多做了一个跪在灵前的孝子、安慰母亲的儿子而已。他的办公室是个禁烟区,想找半截烟头泄闷都不行,只好一杯接一杯地大口喝茶,喝得肚脐眼都要挺转来,热水器都要干涸,终于等来县委的电话。来电话的不是组织部长,而是县委书记本人:“尊重代表意愿,公布选举结果。”
欧阳九红再一次提醒:“阴柴木同志可是阿依本地人呀。”
县委书记干练简洁地说:“他的出生地、生长地都不在阿依镇,符合干部任用相关法律规定。即使他是阿依镇本地人,出现这样的选举结果,也只能遵从民意,顺应潮流。”
欧阳九红又提醒:“人大主席和镇长不能一肩挑呀,一个是监督机关,一个是行政机关。”
县委书记仍然干练简洁地说:“叫阴柴木辞去人大主席职务,由你暂时主持人大工作。”
欧阳九红建议:“是不是叫金香玉改任人大主席,把她正科级待遇解决了,心里也许好受一些?”
县委书记生气地说:“这是县委书记办公会议决定,不得更改。你娃娃呀,一点政治艺术都不懂,一点政治智慧也不讲,今后还要吃大亏。金香玉继续做镇党委副书记,享受副科级待遇。真金不怕火烧,狗熊迟早逃逸。”
先前,组织任命金香玉为镇党委副书记兼副镇长代理镇长,但是现今她被提名为镇长候选人没有选起,副镇长职位没有被提名,所以除了镇党委副书记职务之外,她一下子失去在政府担任的两个职位,也就成了人们常说的“专职副书记”,或者叫“专职党务工作者”。欧阳九红面临两个人的思想工作,必须在下午闭幕式之前完成,一是金香玉,二是阴柴木。正好阎三三来通知吃中饭,欧阳九红生气地说:“不吃了,叫金香玉副书记来我办公室一趟。”
金香玉也许早有预料,选举结果被欧阳九红和组织委员拿走了,没有当场公布,说明选举出了问题,问题出在自己身上。所以她进门就凄婉地说:“欧阳书记不要宽慰我,婚姻中的大风大浪都逃出来了,选举中一点打击可以承受。”
欧阳九红疑惑地问:“你知道了选举结果,谁告诉你的?”
金香玉忐忑不安地说:“凭借经验来看,我可能落选了。”
欧阳九红严肃认真地说:“我们都是党的干部,人民群众的公仆,必须讲政治纪律、政治规矩、政治大局、政治责任。代表选举我们为镇长,我们就把镇长的事情做好;选举我们做别的事情,我们就把别的担子挑下去,即使心中有委屈、受伤害,也得把党和人民群众交付的担子挑到底。”
金香玉听欧阳九红这样说:“证实了自己的预想,所以噙着眼泪说,书记,我是个被男人抛弃的女人,一钱不值的小寡妇,知道自己的斤两,晓得自己的深浅。当不当选镇长无所谓,做个一般干部,也许自由一些。”
欧阳九红批评说:“你这种颓丧的想法,是严重错误的。哈密瓜走了,还有哈密苹果、哈密葡萄、哈密茄子,只要付出了真情真意,哪里找不到一个爱人呢?哪里找不到一个陪伴终身的伴侣呢?”
金香玉仍然泪水不止地说:“我想不通的是,谁在中间做了手脚。预选时基本满票,正选时怎么通不过呢?这个人很坏,要我当面出丑,要组织当面出丑,必须坚决揪出来,还原事情真相。”
欧阳九红点头说:“这不是我们考虑的事情,组织自然会调查处理。我们唯一要做的是,面对选举现实,接受选举结果,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
金香玉伤痛地抹一把眼泪说:“你说吧书记,分配我做什么工作?”
欧阳九红说:“做镇党委专职副书记。当然,这只是暂时的,组织会周全安排你的工作,或者进县直机关,或者转任其他乡镇。”
金香玉走后,阴柴木被叫来。阴柴木进屋就关切地问:“书记,中饭早过了,工作再忙也得吃饭呀。不是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吗?十几万阿依人民眼巴巴地等着你率领扶贫攻坚、迈步小康,身体垮了怎么行呀?”
欧阳九红示意他坐下说:“我们谈谈选举的事情吧。”
阴柴木极力克制浓浓的烟瘾说:“选举怎么了,不是组织委员在全权负责吗?”
欧阳九红忧虑重重地说:“选举结果发生了变化,和组织的意图背道而驰。”
阴柴木惊讶地问:“怎么会这样呢,难道把组织委员自己选上了?”
欧阳九红摇头说:“不是。”
阴柴木打量一番说:“不是他,就是你。”
欧阳九红很冷静地说:“不是我,而是你。”
阴柴木跳起来说:“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欧阳九红见他抠着脑壳的滑稽样子就想笑,很想叫他一声“三撮毛”的绰号,活跃一下紧张气氛。欧阳九红没有见过阴柴木头上的三撮毛,只是听人家背后议论。阴柴木是个聪明绝顶的人物,还在30岁的时候就成了光头,只有左右脑后三绺五寸长发飘飞,不仅影响形象观瞻,还被好事者取了“三撮毛”的绰号,只好一年四季戴帽子。好事的人们又说,年纪轻轻戴帽子遮羞,不是麻风病,就是癞子脑壳。阴柴木听了这话,更是气得要跳阿依水,一气之下买来一圈假发,白天戴在头上,晚上挂在墙上……
欧阳九红忍住笑意说:“这就是事实,就是选举结果。”
阴柴木愤愤不平地说:“这是阴谋,这是陷害,这是挑拨我和组织的亲密关系、朋友的深厚情感。”
欧阳九红笑着说:“对一名共产党员来说,高尚的是‘危难时刻显身手’,迎着困难上、逆着风雨行。坐下来,我们好好谈谈这件事情。”
阴柴木摸出香烟“叭”地一声点燃说:“我要给县委书记打电话,不得做这个狗屁镇长。我五十六七岁的人,还有两三年退休,人大主席的清闲工作都不愿做,还愿意做那个‘背舅母子过河’的事情吗?不做,死个舅子也不做。”
欧阳九红真心诚意地说:“你打电话也没用,县委书记办公会已经决定,遵从代表意愿,同意选举结果。现在正是‘三大战役’的攻坚时刻,我们还在几个人脑壳上搓来又搓去、犹豫而不决,大会不闭幕、代表不归窝,不是白白浪费时间吗?”
阴柴木狠狠地抽着香烟说:“我总不能一肩挑两担、一夫娶双妻吧,既做镇长,又做人大主席?”
欧阳九红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长长吹一口气说:“你先写辞职报告,辞去镇人大主席职务;再写就职发言,做好镇长工作。”
阴柴木犹豫半天才狡黠地问:“这样行吗,书记?”
欧阳九红点头:“组织决定,没有不行的时候。马上行动,下午三点举行闭幕式。”
38、
阴柴木当选镇长后,连续对外发布了河流环境整治、风雨凉桥建设、自行车环道建设、文化广场修建、易地搬迁工程、民宿环境改造、居民生活基础设施提档升级等七大项21子项的招投标信息,气得牛灿皮、温糊咀、水鸭掌跳起脚尖骂他的先人表伯伯。牛灿皮鼓着一双野猫眼睛说:“早晓得阴柴木这样吝啬阴险,就不该选他做大权在握的镇长。”
水鸭掌瘪嘴说:“选都选了,就职也搞了,舅母子也背过河,找他扯皮都没有办法。咬他脑壳硬,咬他屁股臭,找他女人像肥猪,找他女儿下不了口,唯一的办法就是躲在家里喝闷酒、怄酸气。”
背舅母子过河,也是土家的一个言子。土家早期的婚姻关系,是家族家亲式的部落婚姻关系,可以用“姨姐姨妹半边妻,舅母子是各人的”两句话来透析。也就是说,如果你的妻子去世了,岳父岳母为维系姻亲存续关系,常常把待嫁或者寡居的女儿、儿媳嫁过来。所以,姨姐、姨妹和舅母子,就是一盘蒸熟的羊肉格格、烘烂的狗肉包子,随时等着你来吃。也正因为如此,土家男子在姨姐姨妹和舅母子面前,没什么顾及,也没什么担忧,只有准丈夫的耐心等待。有一次,温早稻也就是温糊咀的爷爷,从青龙山岳父岳母家回来,舅母子鸦雀尾巴硬要跟着来镇上耍。阿依水上游没得甩甩桥,只有水中矮矮的石墩子,水浅时可以踩着石墩过河,水深时胆小的人根本不敢过河。温早稻鼓励说:“跟在我后头,我走哪里你走哪里,保证万无一失。”
鸦雀尾巴舅母子憋红一张俊俏的脸儿说:“不敢嘛,姐夫哥哥。要是大水冲过来,我不是‘呼啦’一声喂了王八吗?”
温早稻想一想说:“这样来吧,我牵着你的手儿,保证万无一失。”
鸦雀尾巴舅母子打量着脚上的绣花鞋说:“还是不敢嘛,鞋子打湿了没得穿的。”
温早稻生气地说:“这样不行,那也不行,把鞋子提在手上不行吗?”
鸦雀尾巴舅母子也生气地问:“要是姐姐在这里过不了河,怎么办呢?”
温早稻得意地笑着说:“她是我媳妇,背过河。”
鸦雀尾巴舅母子用鼻孔轻蔑地“哼”一声说:“人人都说舅母子是各人的,在你这里就是别人的。是我长丑了,你不愿意背;还是我长乖了,你不敢背呢?说起来还是一名游击队员,我看你是冒牌货,心中有鬼不敢背我。”
温早稻只好回头来背舅母子,但是不敢踩水淹石墩,生怕把舅母子摔到河里,所以只敢挽起裤腿走河里。鸦雀尾巴虽然有些丰满高大,但是确实乖得让人看了心里发慌,大眼睛、大鼻子、大嘴巴、大脸盘,还有大奶子、大屁股、大膀子、大脚板,浑身上下嫩得像要冒水一样。温早稻虽然个子矮小、力气有限,也只得蹲下身子让鸦雀尾巴舅母子爬上背来。不知道是鸦雀尾巴舅母子的大奶子压在背上让人大汗淋漓,还是她“嗯嗯呀呀”的娇声喘息让人兴奋,抑或是温早稻早就心猿意马无法控制,他走到河水中间竟然迈不开来步子,气喘吁吁地说:“挂住了,挂住了。”
鸦雀尾巴舅母子趴在他背上问:“姐夫哥哥,什么挂住了?”
温早稻不便说出口,因为自己的裤裆挂在河中一块石头上,退不下来,奔不过去,急得汗流浃背、不知所措。
鸦雀尾巴舅母子紧紧抱住他脖子说:“姐夫哥哥,用点力气呀。咬紧牙齿、憋足尽头、看准地方,用尽力气向前耸一把,不就翻过去了吗?”
温早稻虽然用力翻过来,却把裤裆挂烂了,还把鸦雀尾巴舅母子的屁股打湿了,气得瘪嘴说:“看嘛,屁股打湿了,怎么见我家姐姐呢?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做了什么事呀。”
温早稻累得瘫倒在地上说:“人累瘫了、裆挂破了,一点好处没捞到,倒挨人家一顿臭骂,为了什么呢?”
不想这话被过河的人听见,给温早稻攒了一个“背舅母子过河,费力不讨好”的言子……牛灿皮摇着木棒脑壳说:“裤裆不得白白挂烂,舅母子也不得白白背过河,到时候有你的好处。走,我们找阴柴木去。”
阴柴木正在踏勘修建风雨凉桥地址,远远地招呼说:“找我扯皮吗?”
温糊咀挥着干瘦的手臂说:“扯皮,扯舅母子皮。”
阴柴木笑眯眯地说:“来来来,这座风雨凉桥承包出来,1000万元,你们哪个认领?”
水鸭掌上前说:“修个桥桥、搭个梯梯,我来认认领。”
阴柴木马着脸反问:“修什么样的桥,搭什么样的梯?”
温糊咀上前说:“栽几根木桩,横几根木枕,铺几块木板,不就成桥过水吗?”
阴柴木冷笑地问:“这样简单吗?”
牛灿皮上前说:“再立几根柱子,钉几匹椽子,盖几块土瓦,就是土家风雨凉桥,最多100万元,倒赚900万元。”
阴柴木叼着香烟“哈哈”大笑说:“只怕你们前脚没有走开,后脚就被人家逮住。没有雕栏画栋、绿瓦飞檐,也叫风雨凉桥?没有石基石柱、水泥抬梁,能管上千百年?如果交给你们施工,自己没得施工员、质检员、安全员、材料员、预算员,什么都得靠聘请,什么都得靠他人,只怕2000万元也做不下来。”
温糊咀吐着蜡黄的舌头说:“建筑工程这碗饭,也不好吃呀。”
阴柴木提高声音说:“不是不好吃,而是你们根本吃不了。就说这座风雨凉桥吧,还要木工、瓦工、石工、电工、漆工、画工、打磨工,你们手里有这些资源吗?”
水鸭掌摇头说:“没有,我们手里只有农民工。”
阴柴木扯出软中华香烟一人装上一支说:“你们吃不了这碗饭,只有找你们能够吃的饭。”
温糊咀奸猾地笑着说:“我们可以做监工,监督工程质量和工程进度。”
阴柴米抽着香烟说:“监工就是老板、项目经理,你们没得资质,同样吃不了这碗饭。再说,国家公职人员和村干部插手建设工程,也是违纪违规的,纪委监委早有规定。”
温糊咀生气地说:“这也不让我们搞,那也不让我们搞,我们只有白白饿死算了。”
阴柴木拍拍他的肩膀说:“温书记着什么急呢,不就是两万元的低保办理费吗?政策变了,办不下来,把钱退给人家就是嘛。”
温糊咀摊着干瘦的手板说:“我就是那点爱好,烫个金花,抽个好烟,喝个小。可是手爪爪不争气,霉脚运总是找到我,几个钱全部输光,哪有钱退还人家呢?”
阴柴木很大度地说:“我给你三万元,每户退还2500元,其中500元作为利息。”
温糊咀跳起来张牙舞爪地说:“镇长大人,枕头是不是睡反了?我给老百姓办事,不但不要跑腿钱、口水钱,倒给他们利息钱,是哪个朝代制定的规矩?”
阴柴木气愤地说:“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规矩,中国共产党的规矩。你不仔细想一想,人家告状到书记那里,说你收钱低保办不下来,拿去放高利贷,拿百姓的钱榨百姓的油。现今社会,谁最为贵?贫困户。什么最为大?扶贫攻坚。要是欧阳九红盯上你,一路倒查20年,是多大个贪污受贿数目?拿小钱买大恩,出滴血过难关,这样的算盘还打不过来吗?”
牛灿皮讥笑说:“空手套白狼、无本早得利,凭空倒赚5000元,就是憨婆娘、傻舅子也算得过来。”
阴柴木知道他们心里不满,同样是村干部、镇人民代表,为他当选镇长立下汗马功劳,温糊咀得5000元,加上为人办理低保的20000元,总计多得25000元。所以他说:“叫哈密瓜过来,先给你们每人10万元工作协调费,闹闹你们肚子里的肥虫。”
水鸭掌谄媚地问:“难道哈总也来投标阿依镇的建设工程吗?”
阴柴木神秘地笑着说:“前期21个项目工程,总计23亿元人民币,哈密瓜是本镇人,也具有一级建筑资质,中三五个标也是应该的嘛。他中标以后,你们必须支持,把群众矛盾化解为零上加零,把项目热度提高为百分之百。把阿依镇建设美丽了,我们终身享福,子孙代代享福,他哈密瓜最多得几个苦力钱。也许10万元对你们来说太少,但是后面还有很多项目呀。”
温糊咀低声说:“哈总仗义疏财、惠馈桑梓,真是当代的红色资本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