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严冬
作品名称:江船 作者:纯风 发布时间:2021-11-15 23:42:32 字数:5763
这是郑成英短暂的生命里最难忘的一个冬季,因为严寒与饥迫并存,师生都无精打采,学校不得不提前宣布结束课程,没有考试与总结直接进入寒假。郑成英无所事事地陪同许富有在即将枯竭冻结的河床中漫步,空气变得极端干燥,身体裸露在外的部分都皲裂出一道道口子。他们不是存心想要在寒风中受冻,而是希望可以在河床上再发现能加入进饭菜的水生动物。为了不让手上的伤口继续扩张,俩人将手插进棉袄袖筒中,低着头耐心地探寻着。可是这条河已经被仔细地摸索过许多遍,刚进入秋季,鱼虾就已经绝迹,随后是贝类动物。现在河床上除了泥土什么都没剩下,是被所有人遗弃的地方,他们自然找不到一样可以吃的东西。苦寻无果之际,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船底看一眼,那里是没人探索过的处女地,或许能找到河蚌或螺蛳。他们找来郑耀旺帮忙,试图抬起木船,钻进船底一探究竟。可是木船与冻土紧密相连,三个人拼劲全身力量,青筋暴起,手背上的伤口炸裂,浓稠的黄色液体从张开的伤口中流出,却依旧没能将木船抬动分毫。
三人万般无奈地放弃船底下的未知诱惑,失望地低着头在空无一物的河床中继续寻找。就在许富有和郑耀旺不停地抱怨这被遗忘的地方,不愿给人们留下一线生存的希望的时候,一声惊喜的尖叫将他们从谩骂中叫醒。郑成英举着一枚簪子送到许富有面前,许富有剥掉上面附着的泥土,正是他之前碰到又丢失的那枚,经过两年流水的打磨,玉质更加光滑细腻,雕刻的线条模糊不清,不过凤凰的外观还是清晰可辨,昂首挺胸,向天喜鸣。失而复得,许富有没有像郑成英想象的那样表现出任何应有的喜悦,他把簪子随手插进袖子,只是不再咒骂这片土地,重新全神贯注地寻找食物。
这一天,三人除了找到一枚簪子,又是一无所获,只得空手而归。许富有把那枚簪子擦了又擦,只有这样忙碌着回到家才不会显得落寞。刚走进家门,就看到郑成钢坐在木马上向着他们沙哑地哭喊。郑成钢早已经学会了走路,或许躺着的时间太过漫长,初次独立行走时,他就喜欢上了行动的自由,努力推开扶持他的母亲,不到半个月,行走已经不能满足他对自身的控制,两腿加快了速度,渐渐学会了奔跑。如果不是刘桂菊担心他的安危,给他穿上船民祖辈使用过的龙带,在后面牵着他,他早已摆脱了母亲的束缚。因为厌倦了被羁绊的跑动,又因为过于饥饿,郑成钢现在不想动弹,整日骑着郑耀祖为他庆祝周岁生日的木马。郑成英知道弟弟在向他们要吃的,便翻出半截红薯递给他,郑成钢接过红薯狼吞虎咽地吃着。
哭闹消失,茅草屋顿时安静下来,许富有率先听到里屋的哭声,推开门,里面庄重肃穆的氛围刹那间将他袭倒,他站在门框中间愣了良久,和郑耀旺缓缓走进去。郑成英也震惊于里屋稀奇的一幕:家人都聚集在屋内,奶奶秦红像往常一样躺着,婶婶王彩凤端着碗往她嘴里送稀粥,爷爷郑启善坐在床头一言不发,大伯、父亲、大姑、母亲、堂姐以及刚进去的郑耀旺与许富有依次跪在地上,所有人的脸上都尽显哀伤,悲痛的泪水连连滚落,哭声凄切。郑成英在门后找个空位,跪在许富有旁边。
过了很久,郑启善终于开口:“你们都起来,让她安详地走吧!”下午医生来过,摸摸秦红微弱的脉搏,然后叹息地说,生命危在旦夕,来不及了。秦红已经五天没有进食,可恶的吸血虫子喝光了她的血液,吃光她的肌肉和脂肪,开始蚕食她的内脏,使得她只剩下一具突兀嶙峋的骨头和一副干瘪空洞的皮囊,松弛的皮肤耷拉到床沿。在灵魂彻底离开身体之前,秦红小声地交代一些后事,那微幅开合的嘴唇,像蚊子震动的翅膀,发出微弱的声音,只有近在身边的郑启善、王彩凤、刘桂菊听到模糊的大概,那是关于郑耀旺成家立业的嘱咐。
秦红本可以活得更久一些,就在一个月之前,她还在与郑成娟欢天喜地地聊天。那时,郑成娟的饭量急剧下降,扒拉几口饭就不想再动筷子,并且眩晕而嗜睡,经期两个月没有前来报到。秦红顺利地生产过九个孩子,又照顾过两个怀孕的儿媳,通过走路的姿势,她就能看出来面前的女子是否怀孕,以及孕育生命时间的长短,凭经验她断定自己的孙女怀上了孩子。秦红期待能抱上郑成娟与许富有的孩子,可他们做了半年多的夫妻,肚子却一直没有动静。秦红得知孙女终于怀孕,愉悦地向孙女保证,要看到曾外孙的出生才愿意离开这个世界。不久,郑成娟猝不及防地饿晕在地,秦红猛然意识到当初依照直觉的判断多么荒唐,事实证明,孙女是为了节省粮食,才谎称没有食欲,类似怀孕的生理现象只不过是饥饿造成的内分泌失调引起的结果。秦红躺在床上陷入自责时,她又听到饿得嗷嗷叫的郑成钢追着刘桂菊讨要乳汁,可刘桂菊的乳房早已干枯,只能给他一根又一根红薯。从那时起,秦红病情加重,吃进去的饭一天比一天少,直至一口饭也喂不进去。当夜,这个为家庭操劳大半生的女人永久地闭上眼睛,临死还在为家族的延续牵肠挂肚。
为了不让食人血肉的虫子逃出秦红的身体,造成更大的危害,郑耀祖和郑耀宗连夜在河滩搭起一座干柴堆,忍着伤痛,用秦红的铺盖裹着她僵硬的遗体,一起架上柴堆。柴堆被胡广胜点燃,狰狞的火舌在风中张牙舞爪。郑启善望着从火舌中迸发,随着烟雾徐徐升空的、星星点点的火花喃喃着。在水中煎熬一生的肉体,经过火的短暂洗礼,终得解脱。大火持续了整个白天,夜幕降临前,兄弟两人将母亲的满是虫孔的骨骸连同灰烬装进坛中。披麻戴孝七天,郑耀祖抱着坛子,郑耀宗扛着铁锹,后面跟着二三十个送葬的人。他们沿着河畔向东行走十几里地,来到一个河湾,那里有个河水淹没不了的高坡,在两棵刚高过人头的柏树旁挖个坑,将坛子埋入其中。
秦红的离世不仅没有缓解粮食危机,而且让茅草屋变得阴冷瘆人,走进去不由得黯然神伤,毛骨耸立。坐在屋内他们既要安抚持续受委屈的肠胃,又要承受失去至亲的痛苦。郑成英不情愿待在茅草屋,天一亮,随便找点东西糊口,便跟着许富有和郑耀旺一道出门。随着生活日益艰难和合作的深入,许富有和郑耀旺之间沉积长久的矛盾逐渐化解,他们在前面拉板车运货,郑成英在板车后面跟着,以防止板车上的货物掉落,并趁机找寻城里人丢弃的烂菜帮子和菜根;没有货的时候,他们拉着空车在县城的街道游荡。
二月初一天沉寂的上午,阳光普照,他们路过一座干净整洁的院落,一树金灿灿的迎春花盛开在院中。看到迎春花的那一刻,郑耀旺率先停下脚步,拦住许富有和郑成英。迎春花开预示着春天已经到来,他们终于看到希望,仿佛万物复苏,繁茂生长的景象就在眼前,到那时伸手就能采摘到食物,做个陷阱就能抓到鸟类,再也不用挨饿受冻。隔一段时间他们会到河边巡视一遍,查看是否有可以果腹的植物和回归的野鸟。郑成英急切地期盼着植物快速生长,消失的小鸟快点飞回来,可是过了一个多月,河边还是只有浅浅的青草,树枝上只是长出绿色的嫩芽,林子里依旧是那几只见人飞的麻雀。没等到植物长出花苞,家里当月只够五天的食物,维持了十多天,还是吃完了。断粮那天,刘桂菊煮了一锅苦皮绿叶粥,他们喝了整整一天。吃完晚饭,刘桂菊又持起刀,将树皮、草根剁碎,为第二天准备同样的伙食。郑成英非常后悔没有好好珍惜吃土豆和红薯馒头的日子,断粮两天,他只是龇牙咧嘴地吃了两碗苦皮绿叶粥。
郑成英跟着许富有和郑耀旺又一次来到河边,这回他们要去河的上游挖掘香蒲根。挖香蒲根是郑成英提出的想法,喝了两天的苦粥,炒香蒲根引起他无限遐想,去年夏初吃过香蒲根的过程历历在目。烈日下,香蒲草们顶着又粗又长棕色的脑袋站在河边,郑成英觉得好玩,顺手摘了一根。刘桂菊见了,让他多摘些,并且要求他连根挖走。最后他掘光了那片香蒲草。香蒲的脑袋被晒成熏蚊子的香草,香蒲根被炒成两大盆,比起树皮、树叶、草根,那简直是无上美物。
郑耀旺心不在焉,总是驻足观看路边新开的颜色各异的花朵。三个人花了半个上午才走到芦苇荡。这里是附近最大的滩涂地,也是香蒲草聚集生长的地方。芦苇荡里新生的芦苇钻出土面不到一尺,许富有拿着筢子专心致志地翻看着土地。“不可能找得到,它们应该肯定全都沤烂了。”郑耀旺不合时宜地提出他的猜想。郑成英找了很久果真没发现枯萎的香蒲草留下的踪迹,心里纵有委屈但还是不肯放弃,他依然憧憬着晚饭的桌子上的一盘好菜。郑成英沉浸在晚上的美好之中,没留意地面,突然右脚陷进一个土坑,重心不稳趴倒在地。他爬起身,吐出嘴里的泥土,心里纳闷,踢开坑中的泥土,一条棕色水蛇盘踞在洞中。许富有脱掉穿在外面的单裤,将蛇裹住。抓到了蛇,三个人都没了挖掘草根的心情,急忙往家跑。
这个晚上,郑成英分到一碗鲜美的蛇汤,碗里有一块肥嫩的蛇肉。闻着蛇汤隐隐散发出的一股发霉的怪味,郑成英不敢张口喝进去。有一件事他想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在好端端的蛇汤里放进砖土渣。他亲眼看见大伯、父亲、伯母、母亲聚在一块小声商量一阵后,母亲便在船尾舱拿出一块深褐色的砖头。他见过岸上人拿这东西盖房子,母亲却用斧子将它劈成两半,一半保留着,一半泡在木盆里,像变戏法一样,没出半个钟头,木盆里的砖头泡得很大,母亲用篦子逼出水,再将其搅碎倒进蛇汤锅里。这种砖头船上很多,船头舱和船尾舱都有,他在别家的船上也见过,码得平坦整齐,铺上被子,是人晚上睡觉的床铺。
全家人都把锅里煮熟的砖头渣吃得津津有味,弟弟郑成钢坐在木马上吃得更欢快,吃完嘴里的立马举着勺子嚷着要吃。郑成英把蛇肉吃进肚子,端着碗愣神,不想再吃。可是他心里想的事情,没瞒过母亲的眼睛,刘桂菊笑着说:“吃吧,蛇汤里放进去的砖头都煮熟了不会硌牙,不许跟外面说。”郑成英吃了一口,却是红薯的味道,心里欣欣然高兴起来。母亲能把砖头煮成红薯,这事不能跟外面说,母亲这个神婆真的会法术的秘密让别人知道了那还得了?
郑成英不再专心找香蒲,转而一心一意地找砖头,见到跟家里的砖头差不多颜色的砖头渣子都往家拿,还吩咐妹妹郑成霞看到之后跟他说。母亲总是高兴地拿过砖头块,夸奖他几句,这让郑成英寻找砖头的动力更大了,并说动小叔跟他一块找。
有一天,郑成英、郑耀旺俩人正在街道上全心贯注地寻找着,一个脏兮兮的女人走到他们面前:“行行好,能不能给我一点吃的。”女人穿着露出黑棉絮的破棉袄棉裤,脸上沾着煤灰,突出的颧骨,锥子似的下巴,说话有气无力。郑成英见不得别人挨饿,心一软,把好不容易找到的砖土送给女人,并告诉女人用木盆就泡大,再用水煮就是就成了红薯。女人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打量着两个人,她不确定是自己精神错乱,还是眼前的两个人饿疯了,拿着砖头块默默地走开。
郑成英和郑耀旺虽然两手空空地回家,但却为帮助到人而开心。还没进门,发现家里多一个人,坐在船篷里小板凳上吃着红薯粥。进门仔细一瞧,正是拿走砖头的那个女人。那女人看进来的是送她砖头的俩人,也是一阵诧异。郑耀旺满脸的鄙夷,心想这是个精明的女人,拿了我们的吃的,还找到我们家来讨吃的,于是不屑地说道:“怎么样,我们找的红薯好吃吧?”
女人叫杨玉莲,一路乞讨到河边。刘桂菊诧异地看着杨玉莲捧着碎砖头请求给她一个木盘,她要将砖头泡成红薯。听到杨玉莲说,这是两位奇人给她指点的生存方法,刘桂菊已然猜到是谁在作祟,她接过杨玉莲手中的砖头,不一会儿端出一大碗粥。
看到郑耀旺和郑成英叔侄俩回来,刘桂菊语气严肃地说:“砖头是不是你们给的?砖头又不能吃,你们给人家砖头做什么?”郑耀旺和郑成英都以为闯了大祸,噤若寒蝉,呆呆地站在门口,唯唯诺诺地点头。此时,他们才知道,红薯是红薯,砖头是砖头,两者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混为一体。不过他们还是不明白砖头为什么能泡成红薯,杨玉莲也迷惘地瞅着刘桂菊。推辞不过,刘桂菊娓娓道出一段难以启齿的家族历史。
船民不爱囤粮,吃的粮按日子购买,吃没了再买。到了兵荒马乱的年代,这种弊端完全暴露出来,有很长一段时间船民吃不上饭,有钱也买不到粮食。秦红与郑耀祖一同上岸讨吃的,连接数次被富丽堂皇的人家从大院子里赶出。讨不到粮食,他们只好躲在一个残破的农家小院外门的门檐下避雨。他们伤心欲绝,既不能回家也不能继续乞讨,船上王彩凤一个人照顾两个孩子和一个时疯癫时正常的大人,需要他们回去;可是又怎么能什么都不带回去?家里已经饿死了三口人。院内的老农见他们娘俩可怜,请他们吃炖红薯粥,临走,送给他们一袋墙土。原来老农家盖房子和修院子的墙是用丰年的红薯捣成泥糊成的,等到荒年的时候就可以勉强度日。从老农家出来之后,秦红一直铭记着那种方法,好不容易过了荒年,年份刚好起来她就买回几袋红薯,揉成砖坯,晒干后储备起来。年年如此,循环多年,才会有那么多红薯砖头。沉痛的教训让人深刻,从长江跟随郑家过来的人都跟秦红学会了那种方式存粮。
杨玉莲来自一鸡鸣鄂、豫、皖三省大山深处的村庄,那里土地贫瘠,种不出多少粮食,干旱使饥荒闹得厉害。听说南方一年可以收获三季稻子,她就跟着哥哥走出山村,打算扒上向南去的火车,可刚走出大山就跟丢了哥哥。她不识字,不认识路,打听到火车行驶的轨道,却稀里糊涂地扒上了向北的火车,才会来到这个县城。听完刘桂菊的讲述,杨玉莲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她央求刘桂菊让她留下来,并承诺无论多脏多累的活她都愿意去做,她在农村生活了十八年,是地地道道农村的孩子,什么苦头她都能吃得消。贫穷使得人与人之间心意相通,何况刘桂菊信仰的神灵不容许她推开别人向她伸出的求助之手。于是当晚,她倾尽所能,成功地说服郑耀祖和郑耀宗同意收留这个来自山村的女人。
杨玉莲像一层透明的空气,在船民公社无声无息地生活了两个月,以至于除了郑家的人,没人知道她是过来乞讨的外乡人。天一亮,她都把头低到胸前,任劳任怨地劈柴、挑水,早晚只吃一碗红薯粥。有客人来的时候她从来没有大声出过气,即使客人都走光,她也很少吭一声,公社的所有人都以为她是投奔过来的哑巴亲戚。只有和王彩凤、刘桂菊、郑成娟在一起的时候,杨玉莲才慢慢地肯把头抬起,羞涩地张嘴说话。郑成娟教她练习这里通用的方言,刘桂菊和王彩凤向她讲解船民的风俗。熟悉之后,她则不利索地说着郑成娟教给她的方言,向她们介绍她的家乡:那是一片风景秀美令人神往的山区。春夏时节,清凉的雨水在山石上流淌,流入深深的山涧,男孩子们下到山涧捉鱼或上山砍柴,女孩子们洗完衣服,会同喜鹊在烂漫的山花丛中歌唱;到了秋冬,缭绕在山腰的白茫茫的云雾散去,大山着上靓丽的黄色外衣,他们结伴爬上山坡采摘红彤彤的野生果实,累了就随意地在林间游玩。生活在那里的人们勤劳勇敢,刚强坚毅且质朴善良,可唯一的缺憾是穷困,如果大山能多给他们一些耕地,他们一定能垦殖出世上最出类拔萃的农作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