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梦想
作品名称:江船 作者:纯风 发布时间:2021-11-13 22:11:51 字数:3962
郑耀祖牢牢地记着何庆祥说过的话,在何庆祥离开之后,他开始默默地观察土地里正在生长着的庄稼。小洪河两岸的玉米在向着烈日茁壮地成长,郑耀祖走进密不透风的玉米地,苞米秸上宽大的叶片“沙沙”地响动,高过他头顶的苞米秆高举着粗壮的棒槌,没有一棵呈现枯死的迹象。但郑耀祖却对何庆祥的预言深信不疑,为了更全面地了解农作物的生长情况,毕竟河边的玉米地有河水滋润。于是他和许富有沿着田埂一直向南,走出玉米地,横穿过尘土堆积的厚度一条甚于一条的乡路,再经过一座村庄。那里的田地是另一番景象:沟渠早已经干涸,半青半黄纤细的植物在其中生长,两边砍去了身体枯死的灌木被堆放在村里农户家的庭院里,准备塞进炉灶,步入被焚烧的命运;砍不走的一茬茬根节等待着雨水的到来,或许到那时还能够再冒出新芽。剩下的灌木稀稀疏疏,孤独而又倔强地存活,竭尽全力吸取水分。哪里还有它们的水呢?坚韧不拔的农民还在为没有水浇地而发愁。许富有看着部分被骄阳烤黄的农作物生出怜悯之情,如果再不浇水,这一季的辛劳将颗粒无收,无论之前付出多少汗水,怀抱多大的期望,都将随着秋天的到来,变成流不干的泪水和数不尽的绝望。村民们别无他法,以破釜沉舟的决心和勇气,相信置之死地而有后生,天上没有水,就从地下汲取。他们自发地组织起来,大人挑桶,孩子端盆,都集中在村口排着队,挑出一担担清澈温凉的井水,一株一株地浇灌,再为其一一盖上敲碎的干黄土保墒,以防止来之不易的水被强盗偷走。
在从农村腹地回船后的十多天里,郑耀祖惶惶不可终日,经常梦到田间垂死挣扎的大豆茎叶和玉米秆子。它们披着沉重的黄金外衣,奄奄一息,成片地倒下,手中握着干瘪的谷物,周围是悲痛的叹息。他找郑耀宗商量对策,郑耀宗看着他忧伤的眼睛,郑重其事而深感遗憾地表示,他已将所有的精力都交给了炼铁锅炉。许富有与郑耀祖一起见证了他眼中的情景,也是唯一相信郑耀祖的人。他们不顾家人的埋怨和反对,每天天未亮就及早出发,拉着摆满水桶的板车,在河边将水桶装满,运到那个缺水的村庄,接着一整天待在村子里,帮着村民将水运到田间地头。郑耀祖和许富有披星戴月地忙活一个多月,然而事情并没有向好的方向发展,干旱持续蔓延,缺水越来越严重,郑耀祖梦中的场景,一步步转变为现实,像这样的村庄比比皆是。微弱的秋风吹黄了世间万物,作物成熟的季节如期到来。中秋之前的收割显得极为沉寂,人们低着头,默默无言,神情沮丧,疲惫地挥着镰刀,割取着微不足道的成果。正如何庆祥所言,这个秋天,农民在地面上的收获少得可怜,只有埋在土中的土豆和红薯抵抗住了干旱的侵袭,逃脱了烈日的炙烤,面对黑暗和绝望,顽强地生长,虽不及往年的块头和重量,相比于其它作物而言,算是非常不小的收获。
中秋过后,郑耀宗按时拿着粮票去购买粮食,看到购买粮食的人排成了长队时,才想起郑耀祖示意他的意图,他拉着不到往日一半的粮食,无所适从地回到家。刘桂菊看着两麻袋土豆和半袋玉米,比郑耀宗更加茫然无措。刘桂菊挖空心思地想象,绞尽脑汁地盘算,但如何让半个月的粮食维持全家人一个月的生活,却难如登天,除了采摘野菜和减少每顿饭的分量,她想不出更好的办法。经过郑耀祖的提醒,郑耀宗终于记起何庆祥传授的将一碗饭蒸出两碗方法,他将蒸熟的玉米和土豆分别捣碎,晾晒出六成的水分,再掺水揉成圆团,放进热气腾腾的钢筋锅,焦急地等待。何庆祥预测的事情虽然都已实现,但郑耀宗心中还是困惑不已,他想不通将食物蒸两遍就能使其变成原来的两倍是基于什么原理,因此对这样的叠加效应有所怀疑,但同时他又十分担心这种方式不奏效。不到二十分钟,神奇的现象发生了,受热极速膨胀的馒头将锅盖顶出一条缝,郑耀宗喜出望外。终于等过了半个小时,郑耀宗急不可待地揭开锅盖,个头巨大无比的馒头远超他的想象,他提着的心终于彻底放下,他之前的担心是个多余的累赘,欣喜若狂地用手估摸着刚出锅的馒头的大小,掂量着它的重量,果然比生面粉蒸出的馒头大了整整一圈,重量也增加不少。
秋季歉收成了妇幼皆知的大事,议论的声音充斥在公社的各个角落,讨论的观点悄悄达成一致:这必将带来的难以估摸的可怕后果。惊恐的情绪在公社中弥漫,每个人都在精打细算每顿的口粮,做好勒紧裤腰带过更加紧巴日子的准备,避免走向无法挽回的局面。胡广胜在家也做了与郑耀宗相同的实验,得到结果令他大惊失色,随即又手舞足蹈起来,在漆黑的帷幕降临之时这无疑是一条将他们引向康庄大道的光线。他急匆匆地找到郑耀宗,两个人一见面就啧啧赞叹何庆祥的伟大见识,合计着如何将这个方法推广开来。
很快,这个办法在公社传开,粮食短缺造成的恐惧当即被消除。“人的智慧是无穷的,它可以创造一切,好好利用它,不怕没有饭吃,不怕做不成事情。”说完这句话,郑耀宗心满意足地拿起铁锹往背篓里铲进一铲煤,粮食问题已经解决,他又重新坐回锅炉旁边。
听到别人对父亲英雄般的称赞和热烈的欢呼,郑成英对父亲郑耀宗的景仰之情油然而生。此刻,父亲在他眼中是高耸入云的巨树,是雄浑壮丽的大山,是挥之不去的伟岸形象。内心对父亲的恐惧荡然无存,郑成英双手捧着馒头,走到郑耀宗面前,恭恭敬敬地递上去。郑耀宗心中畅快,满怀喜悦地接过馒头,掰成两半,自己留一半,递给郑成英一半。郑耀宗边吃馒头,边抚摸着郑成英的后脑勺,亲昵地问询郑成英的读书情况。郑成英很久没像这样依偎在父亲怀中,堵塞的心结终于得到释怀,他欢快地回答着父亲的问题,并不时地背诵老师教给他的课文。看到父亲满意的笑容,郑成英提出埋藏在心中许久的疑问:“爸,您炼那么多钢铁做什么?”
郑耀宗说:“有了铁,我们可以用它做自行车,做火车、做汽车、做铁船。”
“我们不是已经有木船了吗?”
郑耀宗接着说:“木船是落后的产物,它经不住风浪,经不住撞击;铁船是先进的产物,可以在大风大浪中行驶,无论是锋利的斧子,还是坚硬的子弹,都击打不穿它那坚固的外壳,即使不幸漏水,也能原原本本地恢复。”
郑成英又问:“爸爸,那我们什么时候能有铁船?”
“不久的将来。”
得到父亲的赞赏,郑成英上课学习时的精力更加旺盛,每一节课都纹丝不动地端坐着,目不转睛地盯着黑板或老师。不过,第二周刚开始,郑成英就坐不住了,空气中充盈着的腐臭味令他作呕,使他精力难以集中。他摇着自制的纸扇,好不容易将一团被腐蚀的气体驱散,让它们从窗子飘走,又一阵恶臭悄然滋生,像幽灵一般无声无息地扩散。郑成英想不通同学们为什么要在教室放屁,一节课下来他能听到数十个尖锐的响声,还有闷不作响的他没听见但真实存在的。一天下来,屋外的清新空气始终无法向室内流通,因此,每次下课的哨声刚刚响起,他立马冲出教室贪婪地呼吸新鲜的空气。但两天之后,在上午的第一节语文课上,郑成英也成为了受自己鄙夷的人。那时距离下课还有一段时间,柳芸老师讲得正投入,他也在凝望着黑板上秀丽的文字,聚精会神地听讲。突然,一股肮脏的气体在他的腹部流窜,它们越聚越多,逐渐塞满了整个肚子,将肚皮胀成了滚圆的球体,无处逃窜的气流,一溜而下。郑成英感觉到事情不妙,紧紧地绷着大腿,夹着两臀,以防止气体溜走,并试图将它们堵回去。柳芸看到他抖动的嘴唇,额头上冒着的冷汗,问他哪里不舒服。他灵机一动,谎称肚子疼,要上厕所,可是屁股刚离开板凳,一阵穿云裂石的巨响在教室炸开。众人齐刷刷地看向郑成英,那目光像是热炭,又像是冷箭,随之是哄堂大笑。他感觉颜面尽失,无地自容地跑出教室,在厕所徒劳地蹲着,听到哨声,才面红耳赤地走回教室。
胡长生走到身边安慰他,自从天天吃土豆和红薯馒头,他也是胀气,每过一会儿便悄无声息地解决掉。郑成英意识到肯定是土豆和红薯惹的祸,第二天,他向刘桂菊抗议,不再吃那些玩意,只喝些青菜汤应付。随即,郑成英圆鼓鼓的肚皮迅速消失,由空瘪逐渐向内凹陷,但上课时却饿得发昏,眼前是一片灰暗的浓雾,老师动听的声音和美丽的笑容被那浓雾笼罩。没两天,母亲刘桂菊还没有逼迫,他又主动拿起馒头放进嘴里,为了不挨饿又不丢失颜面,他向胡长生请教并学会了闷不做声排出气体的技巧。可是即使顿顿填饱肚子,嗓子眼里打出几声嗝,下面再排放几次气体,间隔三餐的时间一半未过,饥饿的感觉还是会席卷而来。
在半饥半饱状态下,郑耀宗带着家人艰难地度过了四个月的光阴。郑耀宗多次改良何庆祥的方法,用同样多的食材能做出更多的食物,经过最近一次,用两个土豆可以做出八个同样大小的馒头。但他觉得还不够,为了减缓粮食消耗的速度,他和胡广胜提议,让做饭的主妇们将能搜集到的树叶、树皮、野草掺拌其中一起蒸熟。因此,郑成英放学后,看到餐桌上的每一顿饭菜几乎都有不同色彩和味道。一次上厕所的机会,郑耀宗还发现这样做的另外一个好处,肠胃消化吸收掉这些性质各异的食物中的养分,会把剩余的残渣积压成团,需要大量喝水才能顺利地将其蠕动出身体,而喝水量又能直接有效地缓解饥饿。这使得他更加乐观,这次干旱造成的饥荒影响固然严重,但他相信只要过了这个冬天,来年春天种子在土地里发芽就有了希望。
最近的降水现象却与郑耀宗的想法背道而驰,干旱的气候非但没有消失的迹象,反而越来越严峻。大雾弥漫的秋天,下了十多场丝丝细雨,每一场雨虽然都连绵了四五天,却只是将表层土地打湿;到了冬季,阴雨不绝的天气即刻停止,大气中所有的水汽被严寒冻结成片片雪花,借助来自蒙古草原呼啸的北风,对着远在南半球微黄的太阳翩翩起舞,美丽的瞬间一闪而过,叠落在地上好似一床蚕丝被,人们刚刚开始认真注意她,她就消失不见。从那之后再没下过雨或雪,小洪河里的水几乎罄尽,来不及拔出水的木船像是等待埋葬的棺材镶嵌在冰冻的淤泥中,光溜溜的桅杆与岸上光秃秃的树交相辉映。
虽然郑耀宗想尽办法节省粮食,但是粮食还是不够吃,年前最后一个月,他拿着粮票只购买到一麻袋土豆掺着红薯。这些粮食,按最高效食用的方法,也吃不过半个月。一时间,恐慌再次被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