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希望
作品名称:江船 作者:纯风 发布时间:2021-11-16 23:40:34 字数:4602
在杨玉莲来到船民公社的第三个月,刘桂菊与郑耀宗近十年平静的婚姻生活被打破。那是突然变得阴冷的一个晚上,刘桂菊忍着寒气的侵袭虔诚地跪在神像前做一天内最后的功课。连续燥热一个多月,十多天前她刚把保暖的衣服和棉被收拾进衣橱,只身穿着单薄的衣服。做完功课,刘桂菊重新抱出棉被,虽然被冻得瑟瑟发抖,可她却异常兴奋,这场寄托殷切希望的甘露降临之后,旱情就可以缓解。刘桂菊颤抖着身体钻进被筒,趴在郑耀宗的胸前,抚摸着郑耀宗强壮结实的胸脯,向他征求让郑耀旺迎娶杨玉莲的意见。两个多月以来,刘桂菊一直暗地观察杨玉莲的一举一动,确实如杨玉莲所言,她是一个吃苦耐劳、生性善良的女子,虽然身体的厚度犹如一张纸片,但她拥有牛屁股一样宽大的骨盆,只要干旱结束,吃饱饭养足身子,肯定能给郑家生养很多孩子。郑耀宗却一口回绝:“坚决不同意,我不能让自己的亲弟弟娶一个长着克夫脸的女人。”
夜空划过一道闪电,响亮的惊雷淹没了刘桂菊的声音,郑耀宗只听清一句话:“这是母亲的遗言。”
郑耀宗依旧态度坚决:“这会让他的一生充满不幸。”
刘桂菊问:“你稀里糊涂地将女儿许配给王猛的儿子,当时有考虑过她的幸福吗?”她忍不住提起郑耀宗与结拜兄长王猛之间酒后的约定。那是郑耀宗离开上海前的一个夜晚,他们喝得酩酊大醉,郑耀宗答应王猛回家探视完家人就再回到上海,共同打拼一番事业,如果爽约,就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儿子做妻子。
郑耀宗从未感觉到刘桂菊的喋喋不休是如此地令人厌倦,他不愿意与她待在同一个空间。当晚,他们中断同床共枕多年的夫妻生活,郑耀宗气愤地穿上衣服顶着狂风走出茅草屋。在此之前,他们是让人羡慕的恩爱夫妻,风雨同舟、同床共枕,没有为任何事闹红过脸。郑耀宗强壮的体魄和丰富的航行经验,使他成为杰出的船老大,能轻松驾驭各种水路状况;他在上海的罢工经历让他学会并掌握排除不利因素的能力,善于将船民们团结在一起,攻克公社集体生产事业上的障碍,只是这让他很少有时间顾及到家里,家庭事务和孩子抚养的责任则全由刘桂菊承担。刘桂菊是船民中极少有的才貌双全的女子,她拥有美丽的外表,温和的性格,通情达理,将家里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更重要的是她会识文断字的,附近船上的妇女,都希望她到自家船上坐坐,隔三差五地把她邀请过去赞颂神灵保佑家庭平安,或教导初认字的孩子。夫妻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邻里关系和和睦睦。
但在此之后,两人决定晚上分别睡在岸上的茅草屋和船尾舱,白天也不相见。他们心照不宣地达成不在同一张桌上就餐的共识,如果双方恰巧碰个照面又来不及避开时,都会自觉地扭过头,有意错开对方冰刃似的目光。郑耀宗以为刘桂菊会像之前一样很快主动向他服输,请求他的原谅。但一周以后,郑耀宗体验到独居的苦楚,不得不自己解决生理需要。晚上,他摸着自己的下体意识到自己不由分说地与妻子割裂关系是鲁莽的行为,有失考量。但他依然不肯向妻子低头承认自己的错误,而是开始有意无意地观察起杨玉莲,他不光想要搞明白妻子看中她的理由,还要找出驳倒妻子的说辞。看到杨玉莲高挑的身段,白皙的皮肤,太久没被妻子的柔情滋润,郑耀宗的下体摆脱控制,原始的欲望成了脱缰的猛兽,纵有千般力气,也拉扯不回。这让郑耀宗更加担忧,假如郑耀旺真的娶了这个杨玉莲,过不了多少时日,她一定能出落成如花似玉的美丽姑娘,到那时自己的傻弟弟怎么可能守护得住?不过他发现了另一个现象:这个瘦弱的女人一直在不停地劳作,刚丢掉扫把,便拿起抹布,看到的总是她不分昼夜劳碌的身影。他不明白杨玉莲为何不愿意停下来休息,忙活完家务,又拿起铁锹,跑到河边四处转悠,似乎在翻找着什么。过了两天,杨玉莲不再到处翻找,而是在一个固定的地方挖坑,就在一个月以前她已经挖了一个粪坑,郑耀宗想不明白她多挖一个粪坑意义何在。可是挖了三米多深,杨玉莲还是没有停止。郑耀宗更加捉摸不透杨玉莲的行为,反而觉得这只不过是她使用的苦肉计策,以博取他们的同情及认可,好让他们将她挽留在这里。因此,郑耀宗越捉摸心中厌恶的情绪越深厚。
郑耀宗诡异的行为同样被船民们看在眼里。百无聊赖的男人们虽然饿着肚子,但河水干涸,运输停止,没有行之有效解决的办法,只好花费大量的时间为流传着的各种闲言碎语添油加醋,那严肃的语气和凝重的表情俨然在地讨论一场关乎群体命运的战争。他们断定战争的起因是刘桂菊嫉妒杨玉莲夺走了郑耀宗的心思,并列举出种种虽道听途说却言辞凿凿的证据,而战争的结局毫无疑问是刘桂菊向郑耀宗妥协。有人向郑耀宗建议,解决这种局面最快速的方法是将妻子暴打一顿,女人都会屈服于男人的武力。郑耀宗险些听信那人的谗言,刚拿起棍子,他便遭到父亲严厉的呵斥:“没骨气的男人才会打自己老婆,如果毁坏了你妻子的容貌,从今往后你欣赏到的恐怕只能是一张丑陋的脸庞。”郑耀宗便又丢掉了棍子,同时收回观察杨玉莲的心思,他的目光紧紧盯着锅炉。
五月的一天中午,时隔将近一年,郑耀宗再次见到何庆祥,这让他苦恼的情绪烟消云散。与何庆祥同行的是一个二十多人的考察团,一行人在学校前面的开阔地扎起露营帐篷,支起特制的旅行锅自己做饭。何庆祥拿出一个巨大的水杯,抿一小口水润润嗓子,然后告诉郑耀宗,经过这次残酷教训,县里打算在小洪河上建设一座大型水库,把涝年的水保存下来,留给旱年使用,使这片土地不会再缺水。他们受到县城的邀请,是为水库大坝选址而来。郑耀宗想象不出那是一个怎样浩大的工程,但听何庆祥说只要建设完成,就能泽福一方,他立刻请求进山给考察团指路。第二天一早,考察团随便吃点东西,收拾好帐篷背着测绘工具,跟着郑耀宗出发,顺着河道往上游走去,下午就走进山里。郑耀宗带着考察团在山里待了半个月,考察团走走停停,详细地记录沿途的地质情况,最终绘制出精确的地形图。根据地形条件他们初步得出结论:小洪河上游有建水库的条件。不过,他们要回去建立模型,经过详细的推算,最终才能确定是否可以建坝蓄水。
何庆祥与考察团的到来没有缓解郑耀宗与妻子之间紧张的关系,但刚送走考察团,刘桂菊便主动找到他。郑耀宗正准备宽宏大度地接受妻子的道歉,刘桂菊却说:“你什么时候能回家看看?缸里最后一滴水也没了。”最让郑耀宗难以接受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天气忽冷忽热,狂风不断,晚上打响几个旱雷,吝啬地下了半场小雨,早上又是晴天。昂贵的几滴雨水在落地之前,人们已经提前将木盆和木桶摆放在外面。木盆和木桶接走一半,另一半掉落在地面上的雨滴还没汇集成溪就已经钻入地下,被如饥似渴的泥土吸收。小洪河非但没有水源流入,拦河木坝截流保留住的水也被络绎不绝来取水的人舀得一干二净,缺水的河床干裂出一条条龟裂纹般的缝隙。船民们祖祖辈辈在水上漂泊,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为吃水发愁。看到这种困顿的局面,郑耀宗第一次发觉水是如此地珍贵。他跟着郑耀祖走了十多里地来到那个曾经用井水灌溉的村庄。那口老井虽然没有枯竭,可是井底一夜时间渗出的水仅够整个村子白天饮用。他们放下尊严,低声下气地讨得两桶水,勉强喝了两天,又只得去重新探寻其它有水的地方。郑耀宗寻遍方圆二十里的水井,没有人愿意提供固定的水源。看着郑耀宗近乎绝望的表情,郑成娟说:“你守着一口井还去找井?”
张耀宗被拉到杨玉莲挖的土坑前,土坑已经有七八米深,瞥见里面盛着一汪浑水。此时他才明白杨玉莲要挖的不是装粪便的大坑,而是一口井,开始对杨玉莲的态度有所转变,不再仇视这个异乡女子,而对纤弱的杨玉莲多了一份钦佩。郑耀宗和郑耀旺接过她的工作,顺着杨玉莲挖的方向继续挖掘,每天挖出五六米,浑浊的水越积越多,致使向下挖取的难度越来越大。五天后的清晨,郑耀宗看着被澄得清澈无比的井水想要停止进取,一夜产出的水已经能将三户人家的水缸装满。杨玉莲却没有就此停下,示意郑耀宗清出井水继续深挖,那里将有源源不断的泉水等着他。她仿佛早已经知道这是一口泉眼,仅过了一天,井底果真汩汩地向上冒出清水,郑耀宗彻底改变对杨玉莲的态度。
在井底冒出清水的那天晚上,郑耀宗终于肯放下威严主动找到刘桂菊,承诺只要杨玉莲与郑耀旺双方同意,他不再反对这门亲事。这恰是刘桂菊料想的结果,早前杨玉莲说过山里经常缺水,她常常跟着父亲找水。刘桂菊一开始就知道杨玉莲在挖井,也有意让郑耀宗枉费精力去寻找水源,只是让他改变固有的想法。出于对广泛流传的风言风语的忌惮,刘桂菊担心再如此僵持下去,更加有损他们的声誉,因此也做出妥协,认可郑耀宗早年给郑成霞订下的婚事,但前提也得需要孩子们双方将来见面点头,约定才能生效。
刘桂菊首先征询杨玉莲的想法,杨玉莲羞答答地低着头,脸蛋窘迫得通红,没有同意,也没有不同意。然而郑耀旺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刘桂菊的好意安排,郑耀宗也没想到郑耀旺能说出那么不留情面的话:“你们不要浪费时间,不要给我找老婆,我不结婚,不成家。”郑耀旺固执的态度让刘桂菊泄了气,她从此不再提这件事,摒弃了之前的念头。
郑耀旺对那年夏天差一点做成的事一直耿耿于怀,他始终记得田喜子对他说的那句话:没穿衣服的女人比盛开在世间最美的花还要美。可受到惩罚的郑耀旺更加想要弄明白,比世间最美的花还要美是一种怎样的美。为弄明白这个问题,他去找田喜子,他确定田喜子一定见过女人那神秘的身体。可是两家已经结下梁子,田喜子怕再惹上事,造成无法化解的矛盾,于是每次看到他悻悻地将他骂走,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他也曾恳求过许富有描述裸体女人的形象以帮他解答缠绕心头的难题,许富有毫不顾及情面地朝他脸上狠狠地甩一巴掌:“她可是你侄女!”郑耀旺不敢再问别人,只好自己去探寻领悟其中的奥义。但一个问题没搞明白,另一个问题又开始纠缠着他:世间最美的是什么花?他随即推断,要想搞明白第一个问题,需要先找到第二个问题的答案。
秋天的时候,郑耀旺连根拔起父亲为清火而栽种的菊花,捧在手里仔仔细细地端详,菊花美吗?美,但一丝一丝的菊花不是完美无瑕,称不上最美。冬天的时候,他看见偏爱严寒独自盛开的几株梅花,梅花美吗?美,但空旷的天地之间中就此一树梅花,没有其它花朵做比较,郑耀旺不愿意因梅花侥幸开在冬季就把她算作最美。郑耀旺绞尽脑汁地思考,究竟什么花是最美的呢?带刺的月季、喇叭样的牵牛、弯弯的狗尾巴、路边鲜艳的野花、美味的槐花,他不断地回想自己知晓的和见过却叫不上名字的千姿百态的花,实在无法判断哪个最美。他挖空心思地分析、琢磨,常常自言自语,茶不思饭不想,迷失在花海里,试图找出一个方法把最美的花揪出来。人们以为他疯了,郑耀宗说:“疯了好,不吃饭最好,反正家里粮食也不多。”断粮那几天,郑耀旺没有精力思考,反而从迷途中走了出来,拉着板车与许富有和郑成英在县城闲逛了几天。可是看到开满枝头的迎春花,他仿佛接收到某种力量的指引,又重新执迷于未完成的任务。为了提高找花的效率,他以帮助郑成英找砖头为条件让郑成英帮他找花。当刘桂菊向他介绍杨玉莲的种种优秀品质,是他难得一遇、错过就不会再有的合适的妻子的时候,他正在思索如何使用何庆祥告诉他的将美分类的方法,所以才会爆发相当不耐烦的脾气。考察团来的那天,郑耀旺夜间钻进了何庆祥的帐篷,请求见多识广的何庆祥解答他的疑惑。何庆祥思忖一会儿说:“世上的花有千万种,各有各的特点,有的风骚,有的清雅,有的孤傲,有的芳香;美呈现出的形式也有不同,既有刚阳美,又有阴柔美,有通俗美,有含蓄美,还有病态美。你喜欢哪一种,哪一种最美。”这高深莫测的理论非但没有解决郑耀旺的困惑,反倒让他徒增疑惑和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