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22

　　21、
　　金晓婵不是金香玉的亲姑姑，只是金家同族姑姑；也不是阿依镇土生土长的幺妹儿，而是他乡嫁过来的媳妇儿，几十年来一直开着包面小吃店，连招牌也没一个，客人依然不少。三个孩子都是大学生，全在外地工作，叫她带孙子也不去；男人早年跟着温立春去山西打工，煤窑瓦斯爆炸烧死了，剩下她独自在家经营包面小吃店，似乎舍不得“包面西施”的美名。哈密瓜在店外大声呼喊：“西施表姐，包面一碗，多加点醋。”
　　金晓婵正要微微一笑：“忽然马着一张脸不开口，似乎来的是仇人，或者陌生人。”
　　哈密瓜今天是经过特意打扮的，粉红丝绸地主衫、翠绿大腿窑腔裤、天蓝圆口布鞋、乌黑翘沿大毡帽；不仅如此，手上还戴6个洋芋果果粗的黄金戒子，颈子吊着洗脚盆大的黄金圈子。哈密瓜见店里有四五人吃包面，摸出100元钱抢上一步说：“他们的账我全部结了。”
　　金晓婵瘦瘦的、高高的，不像有的老人，越老越肥胖，越老越气喘。她翘着嘴皮讥笑说：“全镇人都来吃包面，你也结账吗，暴发户大姑爷？”
　　暴发户是1973年全国“阉割资本主义尾巴”运动中诞生的新名词，水冰融家因为省吃俭用、勤扒苦做，楼上挂着十几块土腊肉，床脚藏了十几个酒瓶子，被公社打成暴发户，到处批斗……哈密瓜伸出宽大的巴掌左右炫耀说：“你兄弟这辈子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呀。”
　　金晓婵不待见哈密瓜还是几十年前。本来作为表姐表弟，无论是亲的还是疏的，只要出息立业，大家都是高兴的，在金晓婵眼里，哈密瓜也一样。可是，听说哈密瓜开歌舞厅、办洗脚城，一槽槽换媳妇，金晓婵心里就不高兴了，觉得有这样的表弟十分丢脸。后来金香玉的父亲告诉她找哈密瓜借钱的事情，急得她跳起来大骂：大哥，你这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呀。事实证明她的判断是正确的，侄女金香玉大学没毕业就和哈密瓜同居，表弟摇身一变成了姑爷……金晓婵调侃顾客说：“你们吃了都走，把街上的人叫来，哈密瓜老板锦衣还乡，请全镇人民吃包面。”
　　几名吃包面的顾客拱拱手惊讶地说：“原来是传说中的哈总呀，幸会幸会。”
　　哈密瓜一直在外读书，工作也在县城，很少回来团聚，父母过世后基本不回来，留下弟弟哈九杯独自生活在阿依镇。所以，认识他的人很少，知晓他大名的人却不少。哈密瓜掏出大中华香烟一人塞一支笑着说：“我这次回来是响应党中央、国务院号召，改造棚户区、消灭脏乱差，改善居住环境、提高生活品质，实现乡村振兴、步入小康社会。棚户区改造项目，还希望得到父老乡亲的支持呀。”
　　几名吃包面的顾客笑着说：“应该的，应该的。”
　　哈密瓜挥着两只戴着金戒子的手掌说：“我保证你们家家住新房、人人有富贵，过上幸福小康生活。”
　　金晓婵讥笑说：“哈总就是财神爷、观音菩萨，从此阿依人不要做庄稼，也不要做生意，坐在家里叉起口口等发财。”
　　哈密瓜笑着说：“喊你表姐不把包面端来，那就喊你嬢嬢老大人吧，包面还不端来吗？”
　　金晓婵并不知道金香玉离婚的事情，就是不离婚也没过几次门，因为她瞧不起哈密瓜的人品，也就瞧不起侄女的德行。就是金香玉做代理镇长到她家串门，也是不冷不热、少言少语。
　　金晓婵很大度地笑着说：“你是老板，也是顾客，自然就是上帝，我能把上帝赶走吗，把富贵赶走吗？早就下锅，煮熟舀来，‘心急吃不得热豆腐，脚急爬不得懒懒坡’，金家姑爷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哈密瓜敲着桌子说：“表姐嬢嬢，我在阿依镇第一趟富贵就送给你老人家。如果我送给第二家，就不是人东西。”
　　金晓婵一边给包面打味碗一边头也不回地问：“怎样送富贵？”
　　金晓婵的包面之所以出名，除了皮薄肉鲜外，主要是面汤和调料特别。金晓婵的包面一律老鸡母汤，其他不得替代；调料除了花椒面、海椒面、胡椒面、生姜颗、大蒜泥、葱花丝外，还要加一味寸长芫荽。哈密瓜扳着拇指说：“你出地、我出钱，联手搞房地产开发，一二三楼是你的，四楼以上全部是我的。”
　　金晓婵回过长脸说：“我倒送你一楼，你得一二三四楼，五楼以上是我的。”
　　哈密瓜绷着脸说：“地是集体的，不是私人的，你一分钱不出得一二三楼。如果不精打细算算，我连老本都收不回来。”
　　金晓婵假装笑眯眯地说：“不管谁的土地，如果不让修建，你的基脚只有挂在天上。”
　　哈密瓜嬉皮笑脸地说：“小的时候表姐对我最好，得让兄弟的基脚挂在天上和王母娘娘的女儿成亲吗？”
　　哈密瓜有一种本事，是一般人无法具备的，那就是一张白嘴连树上的雀儿都逗得下来，把稻草可以说成金条。比如他身上没得钱吃包面，进门几声“表姐姐”喊得嘴巴流出蜜糖。如果你还不为他煮包面，他就跑到灶边说表姐累了，让小兄弟自己来吧。吃了包面走的时候还会说，表姐别看小兄弟今天没得钱，几年书读出来也许就是个局长县长，最差也是个总经理董事长。到那时我给表姐50元一碗，接连吃上一个月，长得像瘪不溜湫、亮不溜湫的包面疙瘩……
　　金晓婵马着脸说：“不要说找王母娘娘的女儿成亲，凭借你那些手段和搞法，就是修建一条高速公路到积雷山找牛魔大王的女儿成亲也行呀。”
　　哈密瓜一边吃包面一边笑着说：“表姐嬢嬢、表姐姑姑，我们不要斗嘴，斗了几十年也没有一个结果，还是说说联合开发房地产的事情。一旦开发成功，我们是给子孙万代造福，给阿依镇脸上贴金。”
　　金晓婵从来不计较他的称呼，喊表姐、嬢嬢都一样，表姐也不是亲表姐，嬢嬢也不是亲嬢嬢。就是亲的又怎么样？人的称呼，就跟阿狗阿猫一样，一个代码而已。如果没得这个代码，就容易出差错，惹出许多麻烦。一圈喂养的猪儿，还有大猪小猪、白猪黑猪、胚子猪架子猪之分呀。她不解地问：“建设几层楼房，就造福子孙万代了？难道你那楼房里开着银行吗？”
　　哈密瓜笑笑说：“表姐嬢嬢你想一想，旧房变成新房，你这包面店就可以变成包面大世界、包面超级市场、包面国际中心，请十几个年轻幺妹儿经营，熟的生的、煮的蒸的、煎的烤的、荤的素的，只要有人买，你就岔起卖。不但可以现场买卖，而且可以网上买卖；不但白天可以买卖，而且晚上也可以买卖；不但煮熟中国买卖，而且可以打包外国买卖。到时候，你只管坐在柜员机上数钱，数得双手发烫、双脚抽筋。一代人数了两代人数，三代人数了四五代人数，子子孙孙数下去，海枯石烂还得数，因为一二三层楼房永远是你的。”
　　金晓婵瘪嘴笑笑说：“这样说来，我这房子不敢改造了。”
　　哈密瓜惊讶地问：“为什么呢，嬢嬢表姐？这是无本万利的好事，错过了国家乡村振兴、棚户改造的大好时机，再也没有机会了。”
　　金晓婵木楚楚地说：“我还不想死呀。国家政策这样好，社会环境这样安定，想多活几个岁月春秋，看看我孙子北大毕业去德国、日本留学呢。”
　　哈密瓜放下筷子问：“坐个新房，开个超市，怎么就死了？”
　　金晓婵嬉笑说：“你不是说数钱数得双手发烫、双脚抽筋吗？到了那种程度，人还不死吗？”
　　哈密瓜“哈哈”大笑说：“表姐嬢嬢真是会想象，兄弟打个比喻，形容钱很多，像泉水一样，源源不断流进来。”
　　金晓婵把包面钱找给他说：“8碗包面，8元钱一碗，共计64元，100元找你36元。”
　　哈密瓜生气地说：“表姐嬢嬢小看兄弟侄女婿，36元钱也值得找回来吗？一支烟、一口酒、一颗糖的事情，还要这样斤斤计较吗？”
　　金晓婵坚持说：“这是生意道上的规矩，亲兄弟明算账、俩夫妻也分明，我这老婆婆不敢破坏。”
　　哈密瓜只好把36元钱接过来揣进裤兜，摸出一张《危房改造协议》说：“既然表姐嬢嬢是非分明、算账清楚，我也得对得起你老人家。房屋改时给你补偿5万元过渡性安置费，不过请保密，不要给他人讲起这件事情，因为其他人家的过渡性安置费都是自理，我不得补偿一分钱。《危房改造协议》是我律师起草的，完全符合法律规范，只管闭着眼睛签字就是。”
　　金晓婵笑笑说：“我得问问金香玉再签字。”
　　
　　22、
　　哈密瓜冥思苦想几天几夜，终于憋不住、坐不稳，只得亲自出马找欧阳九红当面摊牌。寝室不接待，那就去办公室；办公室不接待，那就去食堂；食堂不接待，那就去会议室，总有把他逮到的一天。
　　哈密瓜的运气很好，欧阳九红正在书记办公室签批文件。哈密瓜轻轻敲响敞开着的房门，欧阳九红抬头问：“找谁呢？”
　　哈密瓜今天的打扮又变了，领带西装、筒裤革履，光头眼镜、皮包手机，6个金戒子不见了，颈上金圈也不见了，完全是一副儒雅商、文明商、规矩商模样。哈密瓜笑容可掬地说：“找欧阳书记呀。”
　　欧阳九红放下手中的文件说：“坐吧，有事坐下说吧。”
　　哈密瓜点头哈腰地说：“我是金香玉的丈夫哈密瓜，有些事情想和书记交流一番。”
　　欧阳九红更不敢怠慢了，给他倒上茶水说：“那就更得坐，镇长家的掌门人来了，再忙也得陪伴呀。”
　　哈密瓜谦卑地笑着说：“书记的时间宝贵，日理万机，不敢多打扰，只是想简单地汇报一下自己建设美丽阿依镇的思想。”
　　欧阳九红礼贤下士地说：“哈总有什么想法只管说，我欧阳九红一定仔细听取。”
　　哈密瓜十分骄傲地说：“阿依镇是一块革命的热土，是先烈用鲜血染红了她，用生命保护了她，我们没有理由不好好爱护她、建设她、精雕细琢打扮她。”
　　欧阳九红很有同感地说：“哈总说得对，我们这些红军后代、烈士后代，应该实现他们当年的初心和愿景，把国家建设得更加富强，让人民过上更加幸福的日子。”
　　哈密瓜献媚地说：“任何时候、任何地点、任何事情，我都没有忘记初心，没有忘记先辈的光辉形象，只能给家乡增光添彩，不能给家乡抹黑涂黄。有一份热，必定为家乡建设发一份光；有一份力，必定为乡亲幸福尽一份责。”
　　欧阳九红笑着说：“哈总有这样的态度和热情，是阿依人最大的福分，也是对金镇长工作的最大支撑。”
　　哈密瓜卑谦地笑着说：“我的热能不能发光，我的力能不能尽责，我的梦想能不能实现，全靠书记一句话、一张平台呀。”
　　欧阳九红也笑着说：“党委政府‘三重一大’的事情，我个人说了不算，党委班子集体领导、集体决策，这是党的纪律规定。不知道你说的平台是什么，我们党委能做哪些铺垫工作？”
　　哈密瓜倾一倾滚肥的身子说：“改造阿依镇的危房、旧房、木板房，清一色的钢筋水泥现代化洋房，让红军后代和亲人提前步入小康社会，过上幸福美满的小康生活。”
　　欧阳九红摇头说：“哈总的想法和阿依镇的可持续发展实际有些背离，和总书记提倡的‘绿水青山’发展思想有些背离。一排排高楼大厦修建起来，面子上看起来家家新房、户户小康，实际上是急功近利、昙花一现，没有解决人民群众的永久性脱贫，没有真正意义上提升人民群众的健康水平和幸福指数，也不是我们先祖为之奋斗和牺牲的初始心愿。”
　　哈密瓜着急地说：“烂房子不拆、破房子不推，就像穿着乞丐服逛王府井大街和美国白宫一样，没有一点和谐。再说，几块腐朽木板，蚂蚁成群、蚊虫铺盖，有什么价值呢？如果吃烟的老汉、煮饭的婆婆、玩耍的孩子‘火烧连营’，一定会殃及全镇千家万户，欧阳书记是担负不起责任的呀。”
　　欧阳九红笑笑说：“哈总有所不知，这些木板都是宝贝疙瘩，一块木板就会价值连城。据牛网刺大爷考证，阿依镇的行政历史最远可以推演到秦国灭失六国的时候，六国流亡王族贵族流放到这里。你说，一块木板、一根稻草、一块瓦片流传2000多年，蕴含多少历史文化信息呢？在植物发展史、房屋建筑史、居民生活史方面提供多少研究价值呢？”
　　哈密瓜鄙视地说：“阿依人居住在这些旧房破房危房中，难道一直和2000多年前的先人死人对话、交流吗？”
　　欧阳九红捏一捏拳头说：“可以这样理解。”
　　哈密瓜低头说：“原来我们长期和腐骨、冤魂居住一起，阴气太重、阳气太弱，所以总是不能脱贫致富、小康发达呀。”
　　欧阳九红批评说：“你这是迷信思想在作祟。阿依人的不发展、欠发展，不是古人的负面影响，而是交通制约、科技制约、经济基础制约，还有就是人们的旧思想、旧传统、旧习俗制约。据牛网刺大爷说，有史以来，阿依人一直在反抗、在奋斗、在为自由民主和幸福生活流血牺牲。最为壮烈的要数四次，第一次是春秋战国时期，巴国被秦楚两国长期掠夺蚕食，阿依人和其他巴人一起英勇抗拒，虽然国家最终灭亡，但是涌现无数像巴蔓子、巴寡妇清一样的时代英雄；第二次是明末清初李来亨的‘夔东十三家’义军，在阿依镇一带驻扎十七八年，家家迎接义军，户户参加义军；第三次是清末民初的北伐军，人人动手剪辫子，个个拥护北伐军；第四次是共产党领导的红军时代，除了罪大恶极的反动分子外，更是家家户户‘牵猪赶羊慰红军’，大娘嫂子‘送儿送夫当红军’，几千人为革命牺牲。总体说来，阿依人的思想是先进的、积极的、奋斗不息的，值得我们后辈永远敬仰和学习。”
　　哈密瓜有些急功近利地说：“书记讲的中国革命发展史和阿依人的斗争史，我这个理科生虽然是听天书，但也有启发。现在我想询问的是旧房破房危房不拆除，阿依人怎样脱贫致富奔小康、过上幸福生活呢？”
　　欧阳九红笑笑说：“用文物上的术语，叫‘修补如旧，还原历史’，让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你看阿依镇的房屋，有的房顶不足二米三，檐口不足一米七，瓦檐懒坡没有楼层，窗户竖插几根木棒，显然是唐朝以前的建筑遗迹。那时的人们生活水平普遍低下，个子普遍低矮不高，建筑技术也不精湛，加之朝廷严格定制，不容许修建高房。有些房顶高达三米，檐口不过两米，瓦檐陡峭楼层一米左右，有方格、菱形或圆形木窗，建筑艺术大大提高，建筑风格也大大放开，显然是元明时代的建筑遗迹，因为这时开始了土司制度，百姓生活相对多了一些自由。有些建筑高达四米，大多两层楼房，但是均没有超过六米县衙高度，一楼经营买卖，二楼居住或者做客房，窗户雕龙画凤、刻草制花，显然是清代或者民国初年的建筑风格。当然，镇上也有几栋石墙、土墙、砖墙房屋，都是1949年或者1960年以后的建筑，因为社会相对安定，人口遽然增加，还因为‘大办钢铁’把山坡上的树木砍光烧光，只好用石块、土砖或者黄泥修建房屋。”
　　哈密瓜几次把手伸进牛皮手包，几次都退回来，因为那张20万元的银行卡，实在没有勇气拿出来递给欧阳九红。哈密瓜笑眯眯地说：“欧阳书记真是文化通、文物精呀，几句话把阿依镇的建筑史说得头头是道、根根清楚，佩服佩服。”
　　欧阳九红摆手说：“班门弄斧，邯郸学步。哈总要抽烟只管抽，我这办公室为你单独开放。”
　　哈密瓜强烈地克制着烟瘾叹息一声说：“欧阳书记的地盘上这也是宝、那也是宝，这也动不得、那也动不得，我这个流浪在外的游子，想给家乡做一点报恩的事情，哪去找地方呢？”
　　欧阳九红给他续上茶水说：“怎么没有呢？这些‘修旧如旧’的文化工程、民生工程、德政工程，正需要你们大老板参与。修复工程完成，一个古朴典雅、历史悠远、特色独具的阿依镇就奉献给时尚的人们了，不是功在千秋、福荫万代的美德吗？”
　　哈密瓜是聪明的，这些修修补补的政府工程，费神掏力的多，赚钱得利的少，没有多少油水捞取。所以他推卸说：“你说那些都是文化技术工程，我没得建设资质，只有‘看到腊肉吞口水，看到美女搓裤腿’哟。”
　　欧阳九红和善地笑着说：“我们还有许多现代建筑工程，同样需要大佬们加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