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水宴

　　根据老风俗，船民娶亲的婚宴必须摆在船上。但郑耀宗安排的这次酒席与以往大为不同，他做了大胆的改变。从上个月接到郑耀祖的嘱咐开始，他和许富有划着小舟，一条船接一条船地发送请帖，并且每见一个人就宣布一次：参加酒宴的不必带着礼金，只要祝福过来，就可以坐在酒桌上。郑耀宗通知到每个人，也做好会有很多人到场的准备，结果参加宴席的人数依然超出了他的预期。他早早地找来十条木船，并把每条船的货舱铺上木板，再用绳索将所有的木船牢牢地拴在一起，使它们成为简易的水上平台，再在上面搭上桌子就是酒席，人来人往不会磕磕绊绊，形如平地。但当每条船上的船主到来之后，他才发现十条船做成的水上平台，根本容不下那么多人。找不到立脚之地的人则尴尬地站在岸上，去也不是，留也不是。郑耀宗当机立断，立马叫上熟识的朋友，紧急地撑来十只木船，才把站在岸上的人挽留住。没有八仙桌和板凳，各家各户搬出自己家平时趴着吃饭的小木桌，放在横在货舱上的木板上，男人们围着小木桌席地而坐。船头支起大铁皮炉子，女人们站在船头煮饭烧菜，做好的菜陆续摆放在桌子上。
　　郑启善是席间最年长的人，因为他拥有那段苦难时光最完整的记忆，所以被推到最尊贵的座位上。为了防止父亲喝酒，郑耀宗把他酒瓶里的酒换成了水，并把胡广胜与父亲安排在一起，这是公社里最令他敬重的人，也是除了家人最让他信赖的人。他特意嘱托胡广胜，帮忙照望父亲。或许很久没经历过这种热闹场合，又或许连续受到特意绕过几个桌子的客人诚意地举杯祝贺，郑启善一反往常呆滞的神态，即使喝着茶水，面色也变得红润，兴高采烈地一杯接着一杯回敬。
　　宴席上的菜肴诱惑着郑成英，他无法忍受鼻前飘浮的菜香味对他的刺激，尝试着偷偷拿出一块刚出锅的炒鸡蛋，但手还没伸进盘子，就被母亲刘桂菊抓住。刘桂菊举手要往他脸上来一巴掌，郑耀芯挡住刘桂菊举起的胳膊，不想因这件事破坏掉喜庆的气氛。她把郑成英拉到一旁，充满善意地说教一通。对于姑姑的解围和谆谆教导，郑成英心存感激，但这没有让他战胜被饿魔控制住的食欲。他让妹妹郑成霞照看郑成钢，自己和胡长生与胡长梅兄妹俩，趴在船篷柱子上，通过板缝观察外面饭桌的情况。郑成英窥到一个人起身后留的空位子，打算悄悄地溜过去，再伺机坐在那个位置上。秦红早已经猜到了他心中的盘算，没等他出门就把他叫住，温柔地教训着，客人来吃饭，小孩和妇女不能入座，这是规矩。郑成英看着桌上的饭菜直流口水，他只能希望桌上的人能少吃点，这样就能多剩下一点。流口水的不止他们四个，还有不少跟他一样眼巴巴地守望着船上饭桌的孩子。有的孩子太调皮，被大人撵上岸，直到酒席结束才能回船。
　　郑启善装作喝醉酒的样子，提着酒瓶，端着一盘咸水煮花生，踉踉跄跄地走向船尾巴艄。胡广胜谨记郑耀宗的嘱托，担心他出事，紧紧地跟随。胡广胜没料到，郑启善不是到船艄，而是麻利地转身走进了船篷，把装花生的盘子放在郑成钢面前。郑成英对爷爷端着事物进来的举动十分意外，但随即立马得意地站了起来，欣喜地接过盘子，四个孩子围在一起抓着花生米不停地往嘴里丢。一盘花生米还没吃完，郑启善又端进来一个搪瓷盆。瞅见搪瓷盆里面装的竟然是土豆炖肥膘肉，秦红不由得责备他跟孙子一样不守规矩。郑启善揣着明白装糊涂：“守这规矩有什么用？”
　　胡广胜本来不想带着儿子和女儿过来，就是怕他们做出羞耻可笑的行为。现在看到他们不顾形象地扒拉着从外面端来的饭菜，怒火和羞愧顿时在心中燃烧，想要将孩子送回家。当听到郑启善说的话，他又停止行动，默默地走到外面，回到酒桌上。
　　酒席缓慢地进行，许富有一一地敬酒，他采纳了郑耀宗的建议，决定以水代酒蒙混过关。但他没有郑启善那么幸运，提着酒瓶，端着酒盅一条船还没走完，就被人发现不对劲，有人提出疑惑，他喝了那么多，怎么会毫无反应，反倒像是滴酒未沾的样子？船来船往，谁能吃多少饭，谁能挑起多重的担子，谁能喝多少酒，大家都心中有数。不需要再多猜测，他一定在耍诈。有个熟悉的人趁他没注意，抢过他的酒瓶，用舌头舔了一下瓶口，发现他的酒瓶里装的果然不是酒而是水。许富有的伎俩被那人识破，手里也被那人重新塞进一瓶刚扭开的酒。许富有知道今天作为新郎，不被人灌醉，无论如何都不会结束，逃是逃不掉的，他紧紧地捏着酒杯，继续逐个敬酒。仰着头让几十盅酒下肚，酒精很快流进血液，刺激着许富有神经，涨开他的毛孔，鲜红的血液等待着迸发，即刻要顺着冷汗流出黝黑的皮肤，致使他全身通红。许富有感觉晕晕乎乎的，舌头打结，说话不利索，即使他脚下是由二十条船捆绑在一起、平静地躺在水面上的平台，他也像是站在风雨飘摇的小舟上，左右摇晃。又勉强喝过十盅酒，他紧紧攥着酒瓶和酒盅的手突然放松，酒盅滚进桌底，酒瓶却摔得粉碎，随之，他也栽倒在地。
　　郑成娟安静地坐在船头舱里，纹丝不动地等着许富有的到来，烛光在船板上倒映出一个巨大而又文静的人影。她盯着烛光发呆，心中尽是她等了多年，熟悉得无法再熟悉的新郎，想象着以后会有种种美好的生活。她从母亲那里了解到很多必要的事情，已经做足了一个妻子所有应该做的准备，但此刻又有些害怕，害怕自己做不好，害怕以后的生活不够融洽，毕竟最为深藏的秘密只有过了今晚才能慢慢被发掘。尽管母亲说夫妻吵架是常有的事，但她还是希望生活里都是和睦，不发生任何争吵。想着，想着，她无法再保持安静的状态，转而焦躁起来。她期待着那一刻，却又为那一刻的即将到来而紧张不安，站起身来，从船的左边走到右边，从右边再到左边，在狭小的空间里来来回回转悠，时而踱步，时而快走。烛火随着郑成娟移动的身体而晃动，随着郑成娟脚步的加快，剧烈地抖动了几下，一个没站稳，倒在烛泊中，紧闭的船头舱瞬间失去光明。被黑暗笼罩的郑成娟再次冷静下来，她没打算找到洋火将蜡烛重新点着，而是摸着黑缓缓坐下，再一次规划许富有下来之后应该实施的程序步骤。首先要让他先唱一段坠子书，坠琴和简板她早就准备好了，这么多年，他从没给自己单独表演过，这件事一错再错，今天一定不能错过。但让郑成娟没想到的是，许富有被抬进船头舱的时候，已经醉的不省人事，瘫软在床上，什么都做不了。她又气又恼，却又无可奈何地给许富有脱去衣服。
　　随着许富有喝醉倒下，参加宴席的人纷纷笑意盎然地离开。太阳在天上行走了大半的路程就要落山，余晖斜照在小洪河上，河面上波光粼粼。二十条船组成的平台上，只剩下郑耀宗和胡广胜端着酒盅对饮的两个人。郑耀芯和刘桂菊没有收拾他们杯盘狼藉的桌子，为这两个惺惺相惜的人留下难得的交流时间。不论公开场合，还是私下交谈，他们都能坦然地承认，并能勇敢表达出对对方的敬仰和崇拜的情谊。认真地听完郑耀宗的坎坷经历，胡广胜开始讲述他的英勇事迹。
　　胡广胜不是跟郑耀宗祖上从长江过来的船民，而是地地道道的本地人，老几代都是吃着小洪河的水长大。他爹娘在小洪河岸边搭个草棚，全家都住在草棚里，家里有条摆渡的小船。只要有人喊一声，他们就划着小船将需要过河的人摆过去或渡过来。后来爹娘老了，他接过他们手中的船棹。没过几年，刘邓大军经过，他跟着几个船民，载着百十个解放军悄悄地渡过黄泛区。解放军首长见他踏实聪明能干，询问他是否愿意从军。他二话没说，当即丢掉船棹，让老乡把船拖回去，跟着解放军直挺大别山。胡广胜在解放军部队没有空闲的功夫，跟着首长在淮河两岸经过两年多的征战，最后扛着枪来到长江北岸，隔江相望的是江西彭泽县。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长江，宽阔的江面，让他看不清对岸的情况，只能瞧见几座隐隐约约的小山。首长问他怕不怕，他拍着胸脯说不怕。首长说：“你小子有种，到时候就拼命地往前冲，不能让别人抢了先。打赢了这一仗，敌人就无处可逃。”渡江那晚，胡广胜把枪交给战友，他在后面划船。号角吹响，一时间千舟竞发，南岸的炮火和枪弹毫不留情，朝这边倾泻而出，誓要阻断他们的进攻。胡广胜很感激对面突突地闪耀火光的枪口，不然他就会迷失方向，根本找不到对岸在哪。他的双手紧紧地握住船桨，炮弹在旁边炸开，激起的江水拍击着木舟，子弹在耳边穿过。他忘记了父母为何过世，忘记了身处何方，只有不遗余力地向前划。登上南岸，敌人像秋天的落叶纷纷败退，一扫而空。接着跟部队在云南、贵州、四川转战一年。战事停止，胡广胜退伍回到小洪河。凭借着四年的功绩，顺理成章地被推举为航运大队队长。
　　说起这些，跟郑耀宗一样，胡广胜也是滔滔不绝。不知不觉，夜幕已经降临，周遭蛙声四起，胡广胜恋恋不舍地离开，毕竟还有很多事需要处理。这场别开生面的酒席就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