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迎亲
作品名称:江船 作者:纯风 发布时间:2021-11-09 15:52:46 字数:4471
对郑耀祖修理木头着迷的不止郑成英一个,还有他的奶奶秦红。她现在唯一的兴趣就是让大儿子郑耀祖把他背上船,坐在船头郑耀祖为她做的躺椅上,晒着太阳痴痴地等待着郑耀祖拿出工具,全神贯注地把木头变成各种有趣的东西;毕竟一个人晒太阳还是有些乏味。这个形容枯槁的老人,虽然挺过了这个严冬,但身体越来越差,脱掉冬天厚厚的衣服仅剩下一把如柴的骨头,走路更加不稳,只有肚子上看似有很多血肉在不正常地挺着,这只不过是身体里存在血吸虫的缘故。血吸虫肉眼不可见,以吸食血液为生。请来的大夫说不清楚这些可恶的虫子什么时候钻进了她的身体,只能告诉她曾经一定在吸血虫生长的地方喝过生水或在那里洗过澡,虫子因此才会进入身体,他们没有办法把它们赶出体外。秦红深知自己无法救治,她之前见过很多得这种病的船民,身体里的虫子把病人折磨到死才能消亡,但让她没想到她能与可恶的虫子共同生活了十多年,阎罗王还没有把她请走,这简直是奇迹。就在她以为过完冬天,还能再活两年的时候,被虫子啃噬多年的身体却几乎连路都走不动了。
去掉外皮的树干经过两周的曝晒,郑耀祖和许富有趁着休息的空当,拿出工具,在船头围绕着晒干的木头不慌不忙地比划着。郑成英迫不及待地想要参与进去,最终分配给他的虽然只是为墨斗拉线的任务,但是也令他无比兴奋。许富有配合着郑耀祖拉线锯木刨板,木头很快变了成各式各样的木板,船头到处可见雪白的刨花和锯末。郑成英找来炉灰和河沙,掺和进刨花与锯末,把它们装进麻布口袋,做成粗糙的沙袋,吊在船桅杆上。
这天,郑耀旺装作放下了与许富有的前嫌,假惺惺地请求加入锯木的行列。许富有一眼看穿郑耀旺不怀好意,断然拒绝。但时间紧迫,多一个人帮忙,进度会快很多。经过郑耀祖的劝说,许富有勉强同意郑耀旺的加入,但很快他就后悔了,郑耀旺趁他不注意,将他推入水中。又一次得逞的郑耀旺站立刻跑到岸上,对着河中破口怒骂的许富有大声笑着,为自己捉弄到许富有而兴奋不已。没人知道原因,郑耀旺与许富有的敌视态度从见面时就已经产生,从那时起,他与许富有的交流方式是在一起扭打。刚开始,凭借粗壮的身体,他能将许富有摔倒在地,把许富有按在地上示威。没过几年,许富有身体猛长,腿长手长,而他还是那么高,抓不住灵活的许富有,反而被打得鼻青眼肿。自从打不过许富有开始,郑耀旺对许富有的敌视变成仇视,继而产生恨意。屡屡被许富有教训之后,他总是自言自语道,一旦抓到机会肯定让他吃点小苦头。他这么说,也在这么做,虽然每次结果都免不了被反击的厄运,但还是一如既往地寻找机会。
看着已经二十多岁的小儿子郑耀旺行为还像几岁的孩子,秦红无奈地摇头,她从来没有为这个始终都长不大的孩子停止过揪心。许富有从河中走出,浑身湿透,顾不上换身干衣服,直奔郑耀旺,抓住他的脖子,直到他承诺不靠近船头才肯放手。
没有郑耀旺的打扰,木板在几天之后,变成了木盆和木桶。郑耀祖和许富有紧接着筹划再做个木箱和木柜。看到崭新的木盆和木桶,秦红因为忧虑郑耀旺的将来而愁云惨淡的脸上才露出笑容。郑成英此时才知道郑耀祖这些木件,是在为许富有与堂姐郑成娟的成亲做准备。他听奶奶秦红说过,他们的婚礼定在五毒月之后,六月初的某一天,具体哪一天他没留意。毕竟对他而言,除了可以大快朵颐的节日,每一天都大同小异,只是天冷或是天热,穿的衣服多或少的差别。
郑成英没有将堂姐要结婚的事放在心上,不过很快开始感觉到异常,他还从未见过郑成娟如此开心地等待着什么事情的发生,她的脸上总是洋溢着笑容,欢欣雀跃地为他们烧水并清扫由他们制造出的木屑。他以为郑成娟跟他一样期盼着端午的到来,因为在接下两个月的时间里,只有过端午节才能让他如此喜悦。在他看来端午节不仅是向老天表达感谢,庆祝春末丰收的古老节日,而且能吃到平时吃不到的可口饭菜。事实上,郑成娟殷切期盼着的正是他没心思记住的那一天,那天,是她将成为新娘的日子,只是郑成英还不能理解这些事情在生命中的意义。
刘桂菊选定结婚的日子后,郑成娟第一时间将要成亲的消息告诉了最小的堂姑,她与这个如姐姐一般亲密的长辈曾经亲密无间,无话不说,那时她们共同拥有数不清的美好秘密。小姑自小梦想嫁到岸上生活,她告诉郑成娟,女人只有上了岸才能摆脱一辈子操劳的命。郑成娟也猜想过在岸上的生活是怎样的情景,但她始终想象不出来岸上的生活与船上的生活有哪些不同。即使后来,船民有幸搬到茅草屋居住,她也没有发现不一样。前年,小姑终于如愿以偿地嫁给了世代在岸上居住的男人。小姑再次语气坚定地告诉她,一定要想办法往岸上走,现在船民虽然在河边有茅草屋可以住,但并没有真正意义地上岸,毕竟船还是生活的全部。
听完小姑对岸上生活的介绍,郑成娟重新审视自己家和二叔郑耀宗一家以及其他船民的生活。确实像小姑说的那样,船上的日子的确枯燥无味,没日没夜地守护着一条船,被生活磨出一层厚茧的双手,握着竹篙始终撑不到河水的尽头。小姑趁机向她解释岸上的父母一致不愿意把自家闺女嫁到船上的原因,正因为看到这种情景,他们才舍不得让孩子平白无故地受罪,反而船民的不少女子热烈地希望嫁到岸上。郑成娟没机会跟岸上年轻男子相处,打小起,她就认识了许富有,情愫慢慢地扎根,家人也很早就认定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小姑一直对许富有退出曲艺团回船的事耿耿于怀,因为这让郑成娟失去唯一上岸的机会。连连听到小姑不绝于耳的惋惜,郑成娟的确埋怨过许富有一阵子,但很快就释然了,她本身并不十分关心这些道理,她没有小姑对岸上生活的强烈憧憬,所以没有那么多的抱怨。她只知道母亲生活在船上,奶奶也生活在船上,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船上,她自己从出生就活在船上,她习惯了弯腰就能舀水,伸手就能洗脸的生活,她相信许富有比她提前拥有这种想法,才义无反顾地回船。小姑再也无能为力去劝说她,从那以后,小姑找她谈天的次数越来越少,最近一次见面已经是一年前的这个时候。她此次通知小姑的目的,既是分享自己的幸福,又希望得到小姑对他们的祝福。
郑耀祖知晓郑成娟的心思,他不仅帮着许富有给她赶制家具,还让郑耀宗想方设法,通知到每条船上的船民,希望把他们都叫来参加女儿的婚礼。
婚期迫近,郑成娟像河边衔泥筑巢的新燕,精力十分旺盛,有着使不完的气力,白天不会因极度劳作而疲倦,晚上更是不愿睡去,毫无困意地规划着可见的未来:结婚后,自己做家务,许富有撑船,生一堆活泼可爱的孩子在船舱里打闹。
郑成英能非常清晰地感受到,堂姐郑成娟身上散发着不同往日的兴奋,郑成英始终猜不透婚姻为何有如此的魔力。他问许富有,想在他那里找到答案,许富有丢给他一把木锉和一根八棱棍,等到他把棱棍锉成一根做锹把的圆棍之后,就告诉他。
郑成英以前所未有的热忱态度,分秒必争地打磨许富有交给的棱棍。就在他的圆棍即将成型之际,郑成娟把他拉走,让他划舟,载着她去为这年的端午节打些粽叶。他们划着木舟顺着缓缓的水流,向下划到第二个大河湾,那里有一片广阔的芦苇荡。他们嗅着新生芦苇泛出的清香,在漫无边际的芦苇荡里一根一根地寻找长出又宽又大的叶子的芦苇。两个人一天摘下满满一箩筐芦苇叶,如果这些芦苇叶都包上糯米,煮成粽子,足够全家人吃上十天半个月。可是郑成娟看着在沸腾的热水锅里冒着草香气的芦苇叶,并没有满足,她需要更多的粽叶。于是接下来的每一天,迅速地忙完家务,她就让郑成英划船去芦苇荡。没过几天,当郑成娟和他各提着一箩筐晒干的芦苇叶赶集的时候,郑成英终于明白郑成娟的用意,她是想用它们挣钱,为新婚置办新衣服。他们采了一个多月的芦苇叶,终于攒下足够做成两套衣服的钱,扯下一块天蓝色和一块土灰色的粗布。
船上姑娘很小就开始在船篷里学习针线活,郑成娟也不例外,何况她还有个心灵手巧的母亲。王彩凤会裁衣,会纳鞋,看一眼别人穿在身上的衣服,可以缝制一件毫无二致的衣服出来。真正让人惊叹的是她能在深夜里,不点着蜡烛,像盲人那样摸着黑暗修补渔网。郑成娟跟着母亲有样学样,虽然没有完全掌握母亲高超的本领,但比照着做衣服鞋子的卡片,做出来的衣服或鞋子也是有模有样。测量好许富有和自己的身体尺码,郑成娟开始不分白天黑夜地剪裁,然后就着蜡烛发出微弱的光芒,一针一线地缝制。在端午到来的十多天前,她终于为自己和许富有赶制出一套新衣,并用裁剪剩出的边角料,给郑成英和郑成霞分别各拼接出一条裤子、一件外套。
郑成娟心心念念的结婚日子如期而来。在公鸡打鸣之前,郑成娟一骨碌爬起来,匆匆地洗漱完毕,照着镜子细心地一遍又一遍地梳妆打扮。好不容易梳出一个满意的妆,对着镜子照了一会儿,觉得不放心,催促母亲起来,执意让母亲再捯饬一番。王彩凤看着郑成娟急切而又充满甜蜜的脸,佯装生气地对她说:“闺女长大就守不住了,要急着把自己嫁出去。”
“嫁出去,不还是天天见面?”郑成娟对母亲说。
许富有跟郑成娟起得一样早,头上戴着新帽子,上面穿着新外套,胸前挂着大红花,左边口袋别着钢笔,下面穿着新裤子,脚上穿的也是郑成娟给他做的新布鞋。天刚微微亮,他就红光满面地站在船头,和郑耀宗一起接待敢来帮忙和凑热闹的客人。来的人中,有住在土地上的岸上人,有住在船上的船民;船民中有跟随郑家从长江过来的老相交,也有世代在当地生活的船民。他们聚在船上,相识的三个一群,五个一堆地闲聊着。郑耀宗和许富有不断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香烟,来一个人抽出一支,再递上洋火,热情地跟每个人打着招呼。刘桂菊挑选的日子确实是个好日子,这个月的钢铁生产超出预期,这一天公社全体休息,赶早过来的人越来越多,许富有渐渐地应接不暇。
还没等刘桂菊督促起床,郑成英已经睁开了眼。喧哗的聊天声把他吵醒,他立马被这鼎沸的人声吸引。一定发生了大事情,他心里想着,绝对不容错过。被激起的好奇心促使他迫切地穿上衣服,正要钻出舱门,就看到门外两条分开站立的人腿堵在门口。急于知道发生什么事情的郑成英,毫不迟疑地从那两腿之间钻出舱门。郑成英奋力挤进人群,刚来到船头,刘桂菊就发现了他,并喊住他,让他跟着许富有一起去把郑成娟接过来。
许富有本来就是家庭的成员,平时居住在同一条船上,接亲的步骤可以省去,但郑成娟希望婚礼有个完整的过程,所以她特意不待在船上,让许富有到岸上的茅草屋接她上船。郑成英跟着许富有和郑耀旺带领的十来个人组成的迎亲队,提着两瓶老酒和十多包糖果,浩浩荡荡地出发,踏上河岸就直奔茅草屋,道喜的,看热闹的站在巷子两边看着他们走过。船和茅草屋的距离很近,只有几分钟的路程。郑耀祖早已经沏好一壶茶,在等着他的到来,礼节性地交代几句,就把郑成娟叫了出来。郑成英从没见过堂姐这么美的时候,他平时见到的堂姐要么穿着泥迹斑斑的破衣服烂草鞋,在河边洗衣服或挖野菜;要么长发蓬乱蓬头垢面,光着脚在船上拿着拖把打扫卫生或收拾零零碎碎的东西。现在的郑成娟则干净清爽,她也穿着新做的衣服,衣服合身且得体,胸前别着一朵鲜艳的月季花,婴儿肥未去的脸尚显稚气,一对俏皮的虎牙若隐若现,可爱而又温柔。看到许富有和围观的人,她的面色霎时变得赧红,娇羞的神态就像早晨含苞待放的水仙。许富有盯着看了良久,才放下糖果,拉着她给郑耀祖和王彩凤敬上茶,风风火火地带走了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