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初遇
作品名称:江船 作者:纯风 发布时间:2021-11-08 15:32:49 字数:3245
那是一个秋意微凉的午后,许富有沿河低着头,腼腆地来到郑家船上讨吃的,这是他第一次来到郑家。此前他端着碗,五次经过而没有踏上船,是因为他不想让船上的女孩子看到他的窘迫。许富有长大以后才向刘桂菊坦白,那个让他感觉到窘迫的女孩是郑成娟,郑成娟开心的笑声吸引着他的目光,沿河走了那么远,到那么多家讨饭,只有她让他意识到自己的蓬头垢面和衣衫褴褛。但两天没讨到饭的许富有,硬撑着胸膛走上船,他多么希望那个拥有美妙笑声的女孩正在午睡。可是事与愿违,大人们正在午睡。他刚跨进船篷的门槛,就看见六七岁的扎着两个冲天辫的郑成娟,在一脸认真地玩着石子;还有一脸委屈的郑耀旺,他的两只手中捏着两块乳白色的火石,双手用力合拢,两块火山石不情愿地相互碰撞在一起。撞击产生的火星从郑耀旺手心飞溅而出,空气中弥漫着战场上才有的刺鼻的火药味。许富有跨进门槛的脚又拽了回来。郑成娟看到了犹豫不决的许富有,她最近经常看到这个在河边敲打简板的男孩。看母亲和奶奶跟她说,他来到船上,家里有吃的,一定要给她。她记着母亲和奶奶的话,见他每条船都至少上去一趟,唯独没来自己家。郑成娟见他终于来了,立刻从藤筐里拿出蒸熟的红薯,准备放在他的碗里。郑耀旺也看到了许富有,因为上午生火烤被子而受到大哥郑耀祖的责骂,他带着无处释放的怒火抢过许富有手中脏兮兮的陶碗,扔进水里,碗在水面转一圈沉进了水底。许富有望着荡起的涟漪,突然坐在甲板上,抱着双腿伤心地抽泣。郑成娟扯开嗓子喊醒在午睡的郑耀祖:“爸!傻叔把小乞丐打哭了。”
郑耀旺是真的傻,八九岁还向母亲秦红嚷嚷着喝奶,已是十二三岁的年龄,夜里还会把被子尿湿。郑启善听说半夜里见孩子屁股不自觉地扭动,说明他在做梦找地方方便,趁此机会,拿穿旧的光滑的布鞋底抽他屁股,保准管用。郑启善接连抽三个晚上,两边屁股都肿成了发面馒头都没治好。本来船上容易见水,几天不出太阳就只能裹着潮湿的被子将就睡,但是无论天气好坏,郑耀旺盖着的始终是湿被子。或许身体在不停地吸收水分,郑耀旺身上汗毛越来越茂盛,秦红私下里祈求过刘桂菊赞颂的神,希望神灵不光赐予小儿郑耀旺猴子般的身体,还要让他拥有猴子一样精明的大脑。后来她放弃了祈求神灵并承认,郑耀旺是神灵不愿意眷顾的孩子。此时,他感觉自己又犯了大错,为了不再受惩罚,索性跑上岸,躲进树林里。
许富有听到别人说自己是小乞丐,哭得更加止不住。郑耀祖和妻子王彩凤急匆匆地从船尾舱格子里钻出来,郑耀祖本想在郑耀旺屁股上扇两巴掌,却见他远远地藏在杨树后面往这边张望。王彩凤从闺女郑成娟手中,拿过红薯塞进许富有手里,向许富有许诺,以后饿了尽管来。许富有拿着红薯依旧在哭。郑耀祖母亲秦红被孩子的哭声吵醒,从下面爬出来。连接失去几个子女的秦红,见不得孩子伤心,把哭声不止的许富有抱在怀里,抚摸着他那颤抖的后背。感受到久违的温暖的许富有终于停止哭泣,小心翼翼地吃着红薯。秦红又拿出玉米窝窝头,倒杯白开水。吃完红薯,许富有忘记了一直在看着他的郑成娟,接过窝窝头啃起来。看着许富有狼吞虎咽地吃着食物,秦红两眼红润,决定收养这个饱受苦难的孩子。
郑启善从疯癫的状态中走出来之后,很少关心家族的事务,任凭妻子秦红把母爱扩散到别家孩子身上。郑耀祖本想劝阻母亲随性的行为,打算趁着母亲晚上熟睡把许富有送上岸。谁知,秦红守着许富有一宿没睡。等郑耀祖抓到机会的时候,他却看到女儿与许富有不到两天的相处,就如影随形地玩在了一起,也放弃了把他送上岸的想法。
只是全家人的日子从那以后过得更加紧巴,但每天听着许富有唱坠子书,生活倒也添乐趣,慢慢接受了这个新成员。郑成娟整日跟在许富有后面,缠着许富有教她打简板。许富有在船上慢慢长大,他和郑成娟之间的感情慢慢发芽开花。许富有一直把郑耀祖当父亲看待,他后来了解到郑成娟本应有个弟弟或妹妹,但郑成娟的母亲王彩凤怀上的第二胎没成型就出来了,之后再也没有怀上孩子。郑成娟是他们好不容易养大的闺女,如果把她带走,他于心不忍;如果不带她走,他下不了这个决心。因此他在曲艺团沉思了整晚,毅然决然地回到船上生活。
郑耀宗以为在太阳爬到中点之前,能到达拦河木坝算是很不错的速度,结果明显超出了他的预期。距离中午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已经来到拦河木坝前,等待其它船只向他聚集,这给了他很长的时间去处理木板另一边的冰层。他和郑耀旺各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篙,站在木坝上用竹篙大头的铁尖捣碎河中的冰块。待所有船只聚齐,郑耀宗亲自和另外十多个船民打开木坝。木坝上游高出近一米的河水瞬间冲散下游河流中被敲碎的冰块,船只随着被释放的流水迅速穿过木坝。等到最后一条木船来到木坝另一边,郑耀宗把木坝重新合上,让河道重新蓄水。像这样的拦河木坝,在小洪河上被设置了五十多道。没人说得清小洪河上的第一道木坝修筑在什么地方,或许它早已承受不住水的侵蚀,被淤泥掩埋在河底。也没人知道船民们什么时候学会了这种在浅水航行的方法,但显然这是个绝佳的方法,在枯水季节,它们有效地减少了河水的流失,让船能安全地航行,不至于触底搁浅。第八天的傍晚,郑耀宗他们顺利到达了小洪河最下游的一个县城。
小洪河通航之后,郑耀宗忙得不可开交,他既要管理着航运船队的运输,又要密切关注岸上钢铁锅炉生产情况。现在正是大生产的关键时候,一刻钟都不可以耽误,一点也不能马虎。郑成英虽然一天之内只能与匆忙的父亲见两回面,但他没有觉得伤心难过,因为自从那次莫名其妙地被父亲批评一通之后,他就越来越不想见到父亲。在他看来,无论是父亲那总是硬绷着的冷峻面板上显露出的不可抗拒的威严,还是说话时不容置疑的语气,都让他生出畏惧,望而却步。他非常害怕面对父亲,哪怕只是跟父亲待在一起,都能感到自己凝固的呼吸声和周围冰冷的气体。郑成英本来想从母亲刘桂菊那里得到一些安慰,可是刘桂菊白天的所有时间和精力都被烧火做饭、洗衣服或收拾船上的杂物等琐事消耗殆尽。到了晚上刘桂菊也不能完全放松下来休息,郑成钢无法预料什么时候会突然哭闹不止,刘桂菊需要将他喂饱饭或把换掉沾满排泄物的尿布,并耐心地哼着曲,抱起来摇晃着,他才能逐渐停止尖锐的哭喊,平静下来。刘桂菊仅剩的一些紧巴巴的时间,也是不耐烦地把他和郑成霞喊回家,一遍又一遍地教他们唱赞神歌,这是他们极不情愿做的事情。
因此,郑成英一旦有空,就逃到大伯郑耀祖的船上,他非常喜欢待在郑耀祖的船上。虽然两条船紧密相连,但却有着迥然不同的感受,大伯家的船篷下狭小的空间里没有弥漫着香火熰着的刺鼻气味,他可以在清新的空气中想干就干什么,哪怕做错了事,伯父和伯母也不会怪罪他。有一天晚上,他拿着火剪从炉子掏出烤熟的马铃薯,未熄灭的炭火在他的视野外从炉洞滚出,灼热的炭火虽有没有引起火灾,但最终也在船板上留下一大块烧伤的黑疤。郑耀祖和王彩凤没有因此责备他,并给予了他最大的宽容。尤其最近,郑耀祖和许富有忙里偷闲,从农村拉回一车圆滚滚的新鲜树干之后,他更愿意待在伯父家的船上。无论刘桂菊怎么喊他回去学习背诵,他都不愿意在白天回去,因为他已经对郑耀祖与许富有即将开始做的木匠活产生了极大兴趣。郑成英曾见识过郑耀祖的神奇技术,他会使用各种奇形怪状的工具,将木头做成日常所见的种种东西。
令郑成英惊叹的神奇技术,是郑耀祖打造这艘木船时从姜五舟爷孙俩那里学来的。自从木船下河,郑耀祖时时关心着它,担心它受到损伤,船与船之间轻微的磕碰,都会让他心疼不已。年年把木船拉上岸保养修理并不能清除他的担忧,他说,现在船的确完好无损,不能说明以后一直是安然无恙。为此,他刻意要求自己不能忘记使用那些工具的方法,并时常找些树木,对其进行加工。这么多年过去了,郑耀祖使用工具的双手不仅没有生疏,反而更加熟练。船民看他做出来的东西像模像样,找他帮忙做个木制物件,他也不推辞,有时觉得无聊,自己找材料做套桌椅拉到街上卖。郑成英知道,他这次肯定又要打造几件新鲜玩意。郑耀祖与许富有不急不躁地挥甩着斧子,树干在他们手下脱掉粗糙的外衣,露出硬实的躯体。做完这些,郑耀祖停止了对树干的进一步肢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