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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求医

作品名称:江船      作者:纯风      发布时间:2021-11-05 10:27:41      字数:3971

  在女子学校读过几年西洋书的沈建芳颇有才识,如果不是父母执意把她拉回船,她肯定会在学校当老师,见过她的人都这么认为。每次从黄浦江到上海外滩码头,路过金碧辉煌的西洋建筑,沈建芳会痴痴地望着岸上穿着鲜艳的旗袍女子。沈建芳认为船上的男人和女人一样没有见识,船上的大部分女人连到船头的权利都丧失了,被男人控制在船后舱做饭,剩余的大多数时间都花在了收拾家务或照顾孩子上。没有时间观察和思考,没有见识合乎情理。而船上的男人掌控船的动向,跟各色人物交涉,本应该不一样。可她接触过的男人,都在吹嘘自己到过哪些地方,躲避过什么风浪,始终没有一个能让她高看一眼。后来她总结出原因,船上的男人无论去过多少地方,行动范围还是漂在水上的这巴掌大的地方。这是船民的通病。沈宝根和妻子托人给她介绍过几个在船上待娶的青年男子,除了土气,她总能找出木讷、浮夸等各式各样的缺点,以此拒绝父母的好意,这也是沈宝根放心地让郑耀宗在船上工作的原因之一。因此沈宝根在夜里睡觉前,常被妻子埋怨,说他不应该送闺女上学,谁家船上的姑娘能这样不听父母的话,不守规矩?沈宝根总是说:“是女子学校不应该出现男教师。”
  沈宝根说的男教师,是沈建芳念书时,学校里留学过日本的历史老师。沈宝根听人家说过,那个历史老师留学日本前已经有了家室,到了日本跟房东的女儿有段感情。回国后,那个日本女人曾来嘉兴找过他,看到他的一双儿女之后,又自己哭泣着回到日本。所以,在沈宝根得知女儿经常跟历史老师讨论问题后,他恨得牙痒痒,学校那么多老师女儿不去请教?学校那么多学生有问题,这老师不去解决?趁着一次女儿放假在船的时机,沈宝根接了一单到苏北的长途生意,在来回一个多月的路上,他和妻子说服了闺女,并让她留在船上。
  现在沈建芳移情于商人张震,这个比自己还要大几岁的男人,沈宝根虽不满意,却怎么都想不出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沈宝根得到的唯一安慰,是他没听张震说过他有家室。张震也感觉到了这个船上姑娘对自己的情义。在一个太湖水面即将被冻结的冬天的夜晚,张震容许了这个姑娘爬进自己的被子。那晚以后,沈宝根无奈地叹口气,张震给予更高的货物运输价,让他默许了女儿与自己的夫妻生活。
  郑耀宗心里只剩下对家的思念,沈宝根说:“水上讨生活的人没有家。”张耀宗向沈宝根坦白,自己思念的是大哥口中的破船,但其实他想告诉沈宝根思念的不是破船,或者说不仅仅是破船,更多的是破船上任劳任怨的母亲、爱说教的父亲、忠厚的大哥、温柔的大姐和几个调皮的弟弟妹妹。他不停地询问从长江来的湖北帮、湖南帮或四川帮的船舶,向他们打听江船帮的下落。他记得在他的小时候,父亲跟着江船帮到过几次江南运河,可是四年多,父亲的船一直杳无音信。郑耀宗极度懊悔,没有像大哥郑耀祖那样一丝不苟地跟着父亲读书认字,他努力回想着父亲教给他的每一个字,争取给家里凑成一封书信,想了两个多月,除了数字,只用黑炭在船板上写下十几个三四笔就能结束的文字。
  在一个等待潮水的夜晚,郑耀宗怎么也睡不着。赶潮既辛苦,又需要冒很大风险,郑耀宗担心来日没有充足精力赶上潮水,他翻来覆去,转换数十个睡姿,睡意仍像那遗忘的文字,不肯服从他的命令,悠然地徘徊在遥远的河岸。夜间的潮水来了,顽劣的浪潮击打着船的外壳,发出咚咚的响声,不停地捉弄这个独自漂泊在外的人。郑耀宗更加睡不着了,他起身走上船头,想要听听潮水。刚走出门,就看到天上的一轮皎白的圆月,月光下是一望无际起起伏伏的江水。气势磅礴的长江流淌千里,穿山过谷,此刻停止了勇往直前的气魄,乱了整齐的阵型,它轻柔地咆哮着,被海水推攘着往后退。郑耀宗背诵着父亲让他熟记的《静夜思》,只怨小时候沉醉于弄风使船,除了月亮,想不到还有谁能帮他打探父亲的下落。
  这年春天的江面比往年寒了许多,背了两遍《静夜思》,郑耀宗抱着膀子轻手轻脚地走回船舱披上旧棉袄。被踩踏的木板发出细微的响动,即使很细微,还是惊醒了张震。最近,张震生意越来越多,住在船上的次数也增加很多,他说,只有在孤零零的木船上才能睡得踏实。郑耀宗非常清楚张震是在安慰他自己,他猜测张震到船上是为了躲避什么仇恨,因为他看到张震随着生意向而越来越局促不安,周围人发出的哪怕极小的动静,都可以把他弄醒。醒来的张震也披上一件外套,坐在船头,和蔼地对郑耀宗说:“信,我可以帮你写。”郑耀宗兴奋地拿出纸,递给张震。张震从口袋拿出钢笔,在洒满月光的淡黄色信纸上,写下郑耀宗滔滔不绝地对家人说的话。张震装好信,在信封写上“河南西平船民郑启善收”,接着装进外套口袋,他向郑耀宗承诺一定把信寄出。那时,郑耀宗还不知道岸上的邮寄员不能把信送到船上。
  秦红让刘桂菊看的是郑耀宗八年后在上海委托朋友写的信,由西平同乡带回到船上。张震帮郑耀宗寄信不到半年,就不辞而别,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张震走后没多久,战争随之而来。到处都是趾高气扬的日本兵,沈宝根的运输生意做不下去了,本想着打鱼糊口,没几天,他听说有几个船老板在湖面上被日本兵拉去做了苦力,最后人和船都没有活着回来。于是沈宝根把船凿沉,做好标志,带着家人在岸上找间逃难人家的危房住下,打算等着战争结束再回来重操旧业。
  郑耀宗拿着沈宝根临走前帮他弄到的良民证步行到上海,投奔在外滩码头结识的曹猛。曹猛是山东汉子,魁梧的身材,一套形意拳打得刚劲有力,在码头上每次都扛着三四包大米而不喘气。面对别人的惊叹,他说,三四个包子算什么,在家师父让他单臂练习举两百多斤大刀。郑耀宗和他初次见面时,谁也不服气谁。郑耀宗在外被风霜打磨两三年,长出水牛般的身躯,他自认为体力上没输过谁,在绍兴纤道上他曾一个人拉着两条重船追上前面两个人拉着的一条重船。曹猛扛四包米,他要扛五包。当看到曹猛扛起六包米依然面不改色地走上跳板时,郑耀宗才知道眼前的这位确实有些真功夫。可惜,跳板承受不了曹猛身上的重量,折了。成长在北方,不会游泳的曹猛直接被装大米的麻袋压在水中,如果不是郑耀宗及时跳下去,从后背抱着他的脖子,估计那天就命丧黄浦江。被拉出水面的曹猛,当晚拉着郑耀宗喝酒,结拜了这个兄弟。
  郑耀宗在暗无天日的上海生活了十一年,他和曹猛一共结拜了二十五个弟兄,在码头卖过苦力,两次进过日本人强制征用的华人工厂,当了七年的工人,参加过二十多次工人秘密组织的大聚会,八次加入罢工。离开上海时,结拜的人只有五个活着。即使抗战胜利,日本人走后,生活依然看不到希望,在给家人写信的时候,他没想过能活着回去。
  郑耀宗从上海回来那会儿,逢人就讲离开家以后在外闯荡时经历的种种事情。刚开始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称赞他是勇敢的船民,听多了有人打趣地说他在胡吹,他懒得解释,讲得越来越少。郑耀芯也听弟弟描述了很多遍,每一次都配合着郑耀宗,让他说到自愿停住为止。这回郑耀宗直到漯河才停止。
  他们到漯河的时候,刚过中午。郑耀宗也没想到中午能走到漯河,顾不上吃饭,打听到医院地址,直接奔往医院。
  护士告诉他们,婴幼儿医生刚回家吃饭,需要等待。郑耀宗虽早已经褪去急躁的性格,但此时此刻却不能安静地等着医生的到来,他屡次从长条椅上站起急切地质问护士医生什么到底时候能来。
  不到半个小时,被殷殷期盼的中年医生从外面进来,郑耀宗立马抓住医生的胳膊,央求医生拯救自己的可怜孩子。医生带着郑耀宗和郑耀芯走进一间小屋,屋里摆着一个铁皮桶改造的火炉,炉火让小屋犹如春天般温暖。医生无言地盯着他们俩,见他们没有动静,无奈地说:“你们得把孩子带过来,让我看一看,我才能知道什么病。”郑耀芯忙解开捆在郑耀宗身上的布带,郑耀宗坐下解开棉大衣纽扣,撩开衣襟,抱出郑成钢。医生仔细检查一番后平静地说:“孩子得的是小肠气,由于哭得过猛导致体内器官移位。要么到省城做手术,要么让孩子自愈。”无论郑耀宗怎么哀求或威胁,医生都以手术条件差为理由拒绝。
  郑耀宗低头丧气地准备离开医院,医生又伸手拦住他,在纸上迅速地写着字。见有转机,郑耀宗喜出望外,以为医生在给孩子开药方,当看到医生只是写下一行地址的时候,他心中又顿生疑惑。医生告诉他,那里住着一位老先生,或许能治好孩子。
  按照医生给的地址,郑耀宗走进充斥着各种药香的土墙院,里面是一座青砖黛瓦的房子。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坐在井边在给一头驴治疗因感染而发红的眼睛。驴的主人看出了郑耀宗的迟疑:“田老世家是兽医,漯河的牲畜病了都请他们去治。但田老年轻时不满足于只给动物治病,遍访名医,学会了给人治病的本领。”田老摸摸郑成钢的小腹,思考片刻后温和地说:“没什么大碍,尽量将就孩子,让他少哭。回去买点猪蛋,剁碎,熬成糊给他喝几天。五天后不见好再过来。”郑耀宗没有选择相信田老说的话,迟迟不肯掏钱付诊费。田老一眼看穿他的内心,笑着说:“没抓药不收钱。路上比较远,赶快回去吧,等病好后,你能来就是心意。”
  冬天的夜来得很早,只给郑耀宗留下找招待所的时间。第二天刚到家,郑耀宗立刻发动全家人到农村找猪蛋。为了猪肉不难闻,小猪崽出生没多久就被阉割,一行人哪能找到有蛋的公猪?
  找了一天毫无收获,全家人一筹莫展,晚上胡广胜大步走进茅草屋,手里提着两坨肉疙瘩说:“听说你家在寻找猪蛋,今天特意去趟屠宰场,让朋友宰了一头准备过两天杀的老种猪,你看还是新鲜的呢。”真是雪中送炭,郑耀宗高兴地咧开嘴。
  一个吊在屋檐,一个被剁成泥,丢进沸水锅里煮,锅里猪骚味立马向外四溢。郑耀旺嗅着猪骚味来到土锅边,故意说:“二哥,你是不是在煮尿?”郑耀宗抄起擀面杖往郑耀旺身上抡去:“你个缺心眼的,这是给你侄子治病的。”郑耀旺拔腿就往雪地跑,见安全了扭过头装作委屈的口吻:“我怎么不知道给他治病的,他又不傻,这么难闻他会吃吗?”
  小成钢果真对猪蛋糊不感兴趣,刘桂菊只好耐心地用小勺喂,喂两口吐一口。就这样喂了两三天,刘桂菊发现郑成钢小腹上的肉球竟然真的在变小。为了庆祝孩子好转,刘桂菊在神像前唱了三天赞神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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