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往事
作品名称:江船 作者:纯风 发布时间:2021-11-03 23:10:15 字数:3177
郑耀芯原本不是沉默寡言的人,郑耀宗永远记得十七岁之前的大姐有一双水灵的眼睛,说话像流水一样好听,总是温柔地照顾几个弟弟妹妹。十七岁那年的春夏之交,郑耀芯带着三妹沿着河岸采挖荠菜。没到中午,三妹一个人跑回船,告诉他们,大姐被胡元庆掳走了。
胡元庆生在富贵之家,喜欢风月场所,并深深地迷上推牌九。老爹走后,他更加肆无忌惮,分得的万贯家产很快烟消云散。身外的钱财没了,可是原始欲望还留在体内,这让胡元庆痛苦不堪,所以他不断地想方设法解决欲望带来的折磨。他沾惹到谁家,谁家就不太平,见到他的人都是绕着走。郑启善那时还有一个清醒的头脑,他当即派出大儿子郑耀祖去找警察,他和郑耀宗握着木棍四处寻找胡元庆。临近傍晚,郑启善和郑耀宗找到胡元庆。他们看见胡元庆光着上身,得意地坐在田埂上,旁边麦田里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郑耀芯。郑耀宗无法控制胸中的怒火,抡起木棒砸向胡元庆。胡元庆被打得奄奄一息,郑耀宗沮丧地背着毫无生机的郑耀芯回家。从那以后郑耀芯眼中的水变得浑浊不堪,目光呆滞,整整一个多月没说出一句话。郑耀宗从上海回来时,郑耀芯依然没从失语的状态中完全恢复,并且养大了两个同样不善言辞的孩子。
警察很快发现了胡元庆的尸体,警察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根据那天郑耀祖报案反映的情况,推断凶手一定是不堪欺辱的郑家人。得出结论,一队全副武装的人马便浩浩荡荡地跑向河边抓人。郑启善的船已经装着货离开了那里,侥幸逃脱了警察的追捕。回来时,郑启善距离县城十几里被知情的船民告知,警察在逮捕杀死胡元庆的凶手。郑耀宗毫不避讳地骂道:“一群狗腿子,当时请他来帮助我们船民的时候推脱,现在抓我们的时候这么积极。”郑启善没有埋怨的时间,他让妻子秦红给儿子简单地包裹些东西,让郑耀宗从河对岸下船,到湖北郑家湾等他的消息。当警察来到船上逮捕犯人的时候,郑启善告诉他们,凶手郑耀宗一个月前失手打死人后便畏罪潜逃,没人知道他在哪。
郑耀宗扒上开向南方的装满煤炭的火车,他躺在煤堆上,用煤遮盖住身体。一觉醒来,火车到达大汉口。父亲不止一次地告诉郑耀宗,他们这一支在船上生活的郑家来自湖北郑家湾。那时,湾里的船民做长江短途运输或打鱼为生,为了不被外边人欺负,无论在打鱼还是运输货物,都是早同出,晚同归,被别人称作湾里帮。那年,洪秀全率领太平军攻克湖南岳州城,打入长江流域。四起的硝烟斩断了生活来源,长江的船舶载着逃难的人纷纷东下,进入大运河。很快,武昌城破,湖北巡抚举家自尽。郑启善的曾祖父一家,不得不领着湾里的同帮船只进入运河,来到淮河流域。
郑启善的曾祖父带领的一帮船只来自湖北,理论上他们应该是湖北帮的船民。但曾祖父是个出色的领导者,他认为应该更广泛地结交流离失所的船民,于是就顺应了当地人对来自长江流域船民的称呼,对外宣称他们是江船帮,而他们的船被叫作江船。
郑耀宗在偌大的汉口没打听到郑家湾,渡过汉水来到汉阳,也没有收获,只好渡过长江到武昌。他沿着长江南岸一直向东走,直到被雄壮的西寨山挡住去路。看不到水,郑耀宗在绵延的西寨山迷失了方向,他重新来到江边,跳进长江凫水到北岸平原,没两天走出了湖北,到安徽,折道向西。再次到汉口已经是一个月以后,走了一圈没人知道郑家湾在哪里,可是他身上的钱已经花光。郑耀宗意识到,自己可能饿死在寻找郑家湾的长江边。他转念想到,即使找到郑家湾还不是为了有口吃的,既然都是要生存,不如想办法自己先活下去。可他会做的只有船上的活计,能让他生存的地方是船,而不是土地,于是再次来到汉口。江边有数不清的船只,他逐个询问船主是否愿意雇佣一个出色的船员,船主们都只是轻蔑地看他一眼。郑耀宗顺着长江走到汉江,走上一条正在码头上装蜜枣的船,请求船家给他一个落脚的地方。船家叫沈宝根,是运送机织纱布到汉口的嘉兴人,为了多挣些钱,回去时带点零散的货物。沈宝根瞥了一眼郑耀宗,告诉他船上不缺工人,也无意在外地找工人。可是当他看到郑耀宗撑船和扯帆的技术后,收回之前说过的话,把他留在了船上。
他跟着沈宝根的船来到嘉兴。沈宝根是个谨慎且精明的船民,常年在不起波澜的大运河运输货物。那次到汉口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长途,长江的风浪和漩涡让他畏惧,如果不是买家愿意付给他很高的运费,那唯一的一次冒险恐怕也不会存在。沈宝根留下郑耀宗的初衷,是在返航时多个帮手,一旦平安到家就把他撵走。江水顺流而下,一日千里,船上有再多纤夫也管不上事,可是多一个有技术的船老大就多一份保障。沈宝根划算着到了家就辞掉郑耀宗,让他没想到的是郑耀宗欣然接受了不到别人一半的酬劳,那时才真正愿意将其留在船上。
郑耀宗在沈宝根船上充当着纤夫、水手和舵手三重角色,他以管家般的态度关心着船上大大小小的事物。沈宝根越来越依赖郑耀宗,他知道郑耀宗是天生在水上讨生活的命,面对长江上的滚滚巨浪,他总能从容不迫。每次要驶出运河到长江赶潮水的时候,沈宝根让郑耀宗全权负责船上的一切,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要听从他的命令。因此,郑耀宗到沈宝根船上的第二年,才敢违抗他的想法在太湖救人。待太湖风平浪静,沈宝根歇斯底里地骂郑耀宗,但当被救下一条命的人醒来后,愿意提供生意做回报时,他又对郑耀宗以礼相待。
被救下的人叫张震,是个广东商人,主要从事异地货物买卖,为了答谢救命的恩情,他把货物在水上的运输交给了沈宝根。张震买卖的货物都是些普通的纱布和瓷器,但几乎每次的货物,他都会自己上船或带着随从在船上看守。久而久之,张震与船上的人熟络起来。船民发现他拥有非凡的睿智,几乎了解世间一切存在的事情,吸引着船上的每个人跟他畅谈各类迥异的想法,他常常用简单的几句话就能解释清别人问题背后的本质。沈宝根希望从他那里得到自己的生意做不到的原因,张震说:“你如果能想到怎样给别人带去更多利益的方法,自己也不会因此而亏损,你就能把生意做大。”沈宝根连连感叹,那是他在世上见过真正有智慧的人,自己的生意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他的那般大。
郑耀宗希望张震多来船上,他喜欢张震身上父亲般宽厚的胸怀,且他比父亲多了一双坚定许多但略有忧伤的眼睛。张震虽然是个商人,但他口中经常提到的是国家,而不是生意。郑耀宗听父亲讲了太多“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道理,他觉得父亲所言的国家一直由大人物在掌控,所以没有太多感触。可他听到张震谈论的国家,多了绝望和悲壮,仿佛那是被蹂躏的看不见花朵的美丽花园,并曾多次看到他对着毫无波澜的湖水流泪。在一次望湖悲叹后,张震对郑耀宗说:“没有完整的国家,我们都是苟且偷生的人。”郑耀宗不明白张震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没过多久他就明白过来:这个国家的确破碎得不成样子。
郑耀宗觉察到,最期盼张震的到来的不是他,而是沈宝根的女儿沈建芳。他刚上船那会儿就开始留意沈宝根的比他大两三岁的闺女,她的一举一动跟他之前见过的留着大辫子含蓄腼腆的女子不同。她梳着过肩直发,偶尔扎两个马尾,举止落落大方,说话言简意赅,直冲要点。她不像其余船上女子那样,情愿一天到晚闷在船舱不出来,而是喜欢坐在父亲旁边跟男人们谈论生意行情和航运计划。因此,她是郑耀宗家人之外,跟他交流最多的女子,让他落寞的生活充满期待。郑耀宗控制不住自己像想念家人一样想念着沈建芳,即使他们每天都在一条船上,他醒来之后脑海里第一个出现的面容是她。他知道这有别于和家人之间血缘记忆的牵绊,而是无法言喻的自然原始欲望。郑耀宗多次试图鼓起勇气,要跟她表明心意,如果她愿意,他可以永远留在她父亲的船上,帮忙照顾她的家人和她还在上学的弟弟。一次木船停泊在同里古镇墨绿色的石岸边,郑耀宗终于找到机会。傍晚,古镇男男女女聚集在河边,洗刷着当天产生的污秽。借着嬉闹的人群,郑耀宗站在被淹没进河里的石阶上,严肃地向沈建芳表明自己的心意。沈建芳看着郑耀宗窘得通红的脸,说:“张震是我心目中的男人形象。”郑耀宗才知道了她心中的秘密,开始努力摒弃心中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