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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4

作品名称:七月流火      作者:雷耀常      发布时间:2021-11-07 17:39:25      字数:5904

  13、
  收黑,是土家人治疗孩子惊吓症的一种手艺。土家人传统认为,孩子惊吓抽筋,哭泣不止,不是什么病症,而是撞见黑道上的鬼怪。治疗方法是,请道士或者会手艺的人收走鬼怪,还孩子健康快乐。
  桑馨月坐在欧阳九红让开的小凳上,让牛网刺先摸摸孩子的手,再摸摸孩子的脸,接着对孩子的额头哈三口气;然后从身边的一个竹篮摸出一个鸡蛋,在孩子脚板心、手板心、额头上滚上三圈说:“烧来吃了,一切平安。”
  桑馨月眼含泪水说:“孩子一天哭到黑,一晚抽到亮,牛灿皮长期不在家,大爷爷,您说急不急死人嘛。”
  牛灿皮的父亲叫牛荆条,是牛丁当在大西南战役前悄悄送回来的小儿子、牛网刺小十来岁的兄弟。中国大陆拉开改革开放大幕掀起第一波打工热浪的时候,牛荆条留下孩子和女人跑到沿海一带进厂打工。虽然钱来得快,劳动强度也不大,但是想一夜暴富还是很困难。不过,牛荆条跟他的师长父亲一样,很会观察研判,很会总结经验,那就是沿海人民富裕了,荷包里的钞票鼓起来了,特别是只身来到大陆的港商、台商、澳商以及外商,不仅包养二奶三奶,而且还要灯红酒绿、花街柳巷。于是,他开始把大山里贫穷苦难、生活无保的妇女,以招工就业为名,源源不断地把她们带到沿海贩卖,让很多家庭支离破碎、苦不堪言。1990年,国家采取强力手段,打击人贩子,解救被拐卖妇女。也就是这个时候,牛荆条被逮住枪毙,因为他拐卖妇女不但有组织、有规模、有血债,而且大多数先奸后卖,或者边奸边卖、边卖边奸……牛网刺把鸡蛋举到眼前,用笔在上面画着古老变异的繁体“雷”字神符,专心致志、一丝不苟,就像张大千画蝉、齐白石画虾、徐悲鸿画马一样。只见他在鸡蛋上把圈圈点点画好后,缠绕三圈蓝色丝线,才放在炭火盆中,掩灰慢慢煨烤。
  欧阳九红没有见过炭火煨烤鸡蛋,但是见过水煮鸡蛋,那是小时候外婆最爱给他使用的一种治病方法。如果他有几天厌厌少食、萎靡不振,外婆就会把他带到清亮的井水边,照着井中的人影子给他舀三瓢水回家煮鸡蛋。外婆说影子就是魂魄,如果魂魄跑了,人就只剩下一副躯体,无力无气、手酸脚软,时间一长,人就没有了。每每这时,父亲总是笑笑说:“您那是封建迷信,孩子病了还是去医院。外婆瘪着像核桃壳一样的嘴唇说,只要心诚,一切都灵验。快去开你的会、上你的班,别管我们的闲事……”看着旺旺的炭火和渐渐透熟的鸡蛋,欧阳九红忽然知悟,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巫术,土家人的原始宗教,心灵自慰的精神鸦片。桑馨月忧郁满目地说:“大爷爷,您知道牛灿皮这几天去了哪里?人影不见,电话不接,连我们娘儿也不要了。”
  欧阳九红终于明白,眼前这个忧郁伤心、娇美可人的年轻女子,就是人称的懒西施,南水村村委员牛灿皮的爱人。欧阳九红惊讶地问:“过两天镇里开干部大会,牛委员不在家吗?”
  包括阿依人在内的土家人,生活中有个称谓习惯,如果有孩子在身边,称谓总是以孩子的辈分为基础,抬高他人地位,以示更加尊重。按照家族辈分,桑馨月只能叫牛网刺为大伯,而依照孩子来说,就得呼叫大爷爷;按照年龄,桑馨月得叫欧阳九红哥哥,而依照孩子,就得呼叫叔叔。桑馨月抬起一张动人的阳桃脸儿问:“牛灿皮好几天不在家,也不知道在外面做些什么。这位叔叔,认得我家牛灿皮?”
  欧阳九红听人说过牛灿皮,但是并没有面对面说过话,所以摇头说:“还不认得呀。”
  牛网刺介绍说:“这就是镇里新来的欧阳书记。”
  桑馨月抱着孩子激动得几乎想站起来,一双忧郁的眼睛闪出一束勾人魂魄的光芒,一张略显紫乌的嘴唇露出两排洁白规整的牙齿说:“原来是传说中的欧阳书记,真是个帅哥呀。”
  欧阳九红又迷惑起来,怎么自己老是被人传说呢?所以他尴尬地笑着问:“嫂子,你们传说些什么呢?”
  桑馨月紧紧抱着两三岁的孩子羞红脸儿说:“社会上的传说,不能当真。如果当真了,没得人生活得下去。”
  欧阳九红蹲下身去,望着她一双忧郁的大眼说:“嫂子,牛大爷是自家人,有什么传言传说,你只管说。毛主席不是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吗?”
  牛网刺用火钳夹着碳灰里的鸡蛋,头也不回地说:“话到嘴边了,该说就说嘛。欧阳书记跟他曾祖父欧阳穷生一样,是个有肚量的人,什么话都听得进去,什么人也容得下来。不像他祖父,经受不住坎坷,忍受不住委屈,大男人一个,竟然上吊自杀,枉做一个读书人,连‘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受得罪中罪,才数龙中龙’的道理都不懂呀。”
  早在1957年“大鸣大放”的时候,欧阳尊丐因为发表一些过激言论,差点儿被划成大学生右派分子,只是因为学校保护、副省长父亲的影响,才被革命群众松放一马,顺利毕业在省城一家文艺杂志社就业。但是1966年“文化大革命”巨浪狂卷而来的时候,他和一大批知识分子连同他的父亲,被造反派像赶鸭子一样,赶到阿依镇青龙山“五七干校”劳动改造。当父亲在自己面前摔死时,他竟然无法上前施救、抚慰,甚至无法放声哭泣、抱牌送灵。为了防止他的过激言论和报复性行为,造成不良的政治和社会影响,造反派不得不将他关进牛棚,24小时派人看管,隔绝人群、隔绝社会、隔绝时代。在有父不能护、有母不能养、有妻不能顾、有子不能哺、有愿景不能实施的极度悲愤中,在一个电闪雷鸣、天地惊恐之夜,他解下捆裤子的布带,在棚柱上套一个死结,匆忙引颈自缢……
  桑馨月看着欧阳九红万分渴求的眸子,一种柔美女人特有的恻隐之情遽然萌动,不得不巴望着他一双渴求而真诚的眼睛忧郁地说:“网络上都有呀,全镇人民谁不知道呢?”
  欧阳九红想起温紫嫣给他看过的手机信息,木着一张长脸问:“嫂子,你相信网上说的哪些事情吗?”
  桑馨月苦笑一声说:“相信也行,不相信也行,反正报仇的对象不是我。你就是把牛灿皮枪毙了,也是他罪有应得、死得活该。”
  欧阳九红心理又多了一层迷惑,先前牛大爷叫他走进水莲依的心里,现在桑馨月又说自己的男人“死得活该”,他们扔出的是一些什么谜团呢?要从哪里寻找一丝缝隙,才能撕开阿依镇被层层包裹的灰色面纱呢?他正想进一步讨教桑馨月,只见牛网刺从炭灰里抓出鸡蛋说:“好了。”
  桑馨月忧郁的脸儿立刻泛起惊喜的笑容问:“这样就好了吗,大爷爷?”
  牛网刺把烧熟的鸡蛋举在眼前说:“收了,全部在鸡蛋里烧死了。”
  欧阳九红把鸡蛋捏在手中察看,果然鸡蛋壳上现出层层骷髅图案,有的如骷髅头颅,有的如骷髅四肢,有的如骷髅胸腔脊椎。他正在百思不得其解时,只见桑馨月掏出100元钱说:“谢谢大爷爷。”
  牛网刺推却:“道虽道、亲亦亲,这钱就不要了。早点拿回去给孩子吃,一切都平安。不能吃的鸡蛋壳,丢在火里烧掉,一点都不要乱丢乱扔,祸害他人。”
  桑馨月把钱塞在他手上说:“牛灿皮的钱不要白不要,您不要别人却要要。您要了还有一份亲情道义,别人要了一点情分都不记得。”
  牛网刺笑笑说:“侄儿媳妇这样说来,我得捏在手里。”
  望着桑馨月优雅若柳的远去背影,欧阳九红犹豫了,到底是跟上去和她继续深谈了解情况,还是转身去找水莲依解开长期淤积在心中的疙瘩,或者顺便去看看小豆芽的求生演唱,一时拿不定主意。忽然,几个破衣黑脸、敞胸赤脚的汉子喧闹过来:“牛瞎子,算算,我们哪时发财呀?家舅子、野舅子、转角舅子都死干净了,财神就是不上门来找我们。”
  欧阳九红站起来疑惑地想,他们是阿依镇的低保户,还是流浪的镇外人?
  
  14、
  领头来的叫阎莽汉,光头麻脸、暴眼勾鼻、尖耳大嘴,粗矮如满装粪桶,邋遢似打霜萝卜。他抢先一步抓过牛网刺面前的小板凳说:“牛老汉,帮忙算一算,看我哪时节发财。转眼就是60岁,媳妇没得,孩儿没得,空置一栋房子有什么用?就是死了嘛,还要个人抱灵牌子、拿苦竹棒呀。”
  土家人传统习俗,人亡之后必须做一纸牌,叫灵魂牌子,上面书写亡者的名字,供奉在棺木前,出殡的时候,必须由亡者的子女抱到墓地焚烧,以示亡者的尸体和灵魂都走出了这个家门,不再回来骚扰滋事,让活着的人平安生活;水竹锯成三尺短节,上面缠上白花,叫苦竹棒,是子女送给亡者在阴间爬行山川、一路顺风的拐棍。牛网刺冷笑说:“不需要掐算,你们天天发财,日日有福。”
  干瘦得像猴子的哈九杯盘坐在地上,手里捏一只空瓶子,结巴一张嘴巴说:“每每每月33380元,不够打打打几斤苞苞苞谷酒,也叫天天天天发财、日日日日有福?”
  欧阳九红本想离开他们,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但是听他们说的话很有意思,也许可以从中了解一些情况,所以也就悄悄站在一边,听他们到底还说些什么。
  瘦高像钎担的糜耐儿衔着低劣香烟、昂着朝天鼻子说:“我早就过了60岁,应该享受‘五保户’政策,每月多两三百元钱。可是,我的身份证上少填四五岁,找村委会,书记说户籍修改要找派出所;找派出所,所长说找村里出证明,然后调查核实情况再说。你们说说,现在共产党的衙门作风、官僚主义多么严重呀,拇指大一点小事情,就得让人民群众跑断腿、磨破嘴。如果跑断腿、磨破嘴,事情得到解决,让人也有个想头。现而今,政府干部逗圈子、绕弯子、卸担子,就是不签字给票子,搞得老百姓昏头转向,不知道嘎公舅爷。”
  阎莽汉瘪着嘴巴说:“耐儿钎担,莫说你跑断腿脚,就是把肠子跑掉出来,也改写不了你那身份证。我今年满打满算56岁,你出生的时候,我还去打过三朝,吃的高粱汤圆,三四天拉不出大便。你说说,满了60岁吗?”
  早先的土家人无论缺不缺水、富不富裕,一生都得有“三洗”,即出生洗三朝,结婚洗新人,死后洗灵尸。出生第三天,外婆也就是小嘎嘎带着舅娘、姨娘一帮人前来给你木盆洗身子,叫洗三朝;团转四邻、三亲六戚也跟着来祝贺,叫打三朝,吃的白米汤圆、蒸肉扣碗。糜耐儿出生在1960年代,天天搞政治运动,夜夜开批斗大会,能有几匹青菜叶子吃就不错了,哪有白米汤圆呢?牛网刺淡而无味地说:“你们生在幸福时代,长在幸福时代,都是幸福人家呀。想我们这一辈子,拿什么和你们比对?出生时国家破了,东三省没有了,到处唱‘我的家在松花江上’;成长时国家碎了,国民政府偏居陪都重庆,日本人越过三峡宜昌到处轰炸;正疯长时国军共军开战了,旧币作废分文不值,做解溲纸都嫌粗糙划屁股;解放后‘翻身农奴把歌唱’没唱几年,‘大跃进’开始了,锅儿鼎罐全部砸烂土窑炼钢铁;三年自然灾害刚刚结束,‘文化大革命’全面爆发,今天批斗你,明天批斗他,就是两口子晚上还抱着睡觉,第二天就成了阶级敌人。现今政治清明,社会和谐,吃穿不愁,我们却老了,走不动、吃不动,远处的风景也看不见。你们年纪轻轻的大汉子,不跛不瞎不断手少脚,不聋不哑不智障残疾,皮子玩耍掉脱、屁股坐起干茧,天天吃共产党的低保,夜夜睡政府的扶贫房,住院费国家全部包揽,还有什么不满足呢?还想发什么大财呢?”
  糜耐儿生气地说:“牛老汉、牛瞎子,我们这些人是正吃之吃呀,吃的是祖传万年不朽的基金利息,吃得理所当然,吃得问心无愧,吃得悠然自在。”
  牛网刺摇头问:“你们这些人呀,不知道说的什么话,国家低保,怎么成了你家祖传基金和利息呢?”
  阎莽汉狠狠地拍着巴掌说:“因为你牛老汉出生不好,成分低下,不知道共产党的一些事情,‘不知者不为怪,不懂者不为罪’。那么,我问你这个阿依镇的活字典,中华人民共和国这片美丽江山,是谁打下来的呢?”
  牛网刺笑着说:“除了中国共产党,谁还有这样强大的领导力、号召力、战斗力?”
  阎莽汉舔一舔厚厚的嘴唇问:“那么我再问你,共产党依靠哪些人把蒋介石追赶到台湾孤岛,建立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呢?”
  牛网刺习惯性地看看天色说:“你是在考问我的历史知识吗?当然是人民解放军呀。”
  阎莽汉一脚跺在地上说:“回答正确,加10分。那么我还问你,解放军是怎样变化来的呢?”
  牛网刺历史清楚地说:“解放军前身是八路军、新四军,以及琼崖纵队、东北抗联,之前都是红军。”
  阎莽汉一步跳起来抓住他的手问:“我家爷爷参加过游击队,是于共产党的功臣。如果没有他老人家英勇战斗、光荣牺牲,共产党能推翻‘三座大山’,建立中华人民共和国?他的孙子吃他建立国家的低保,算不算祖传基金和利息?”
  牛网刺正不知道怎么回答,哈九杯跳出来扯着嘴巴说:“我家爷爷爷爷,要不是被国国国民党逼迫上吊吊吊,至少也是个厅厅厅长、部部部长。你说说说,我算不不不算吃祖传基基基金?”
  阿依镇历史上有著名的“三老”,也叫“三怪”,即阎莽汉之祖、阎稀泥之父阎老西,哈九杯之祖、哈兮兮之父哈老熊,糜耐儿之祖、糜笋壳之父糜老蔫。其实三人并不是因为年纪大,而是孩童时相互绰号,久而久之就成了实用名字。糜耐儿更加得意地说:“我家爷爷被欧阳穷生下黑手、报私仇,要不然比他混得好,不授上将军衔,至少也是少将军衔。嘿嘿,莫说吃一个人的低保,就是一个人吃十个人的低保,也有人给我办到位,乖乖地送上门来。”
  糜老蔫嗜烟,也就是鸦片烟,不但自家抽,还要进烟馆抽,参加红军游击队还是要抽,欧阳穷生多次批评教育无效,只好遣送回家,抽烟中毒而亡……
  欧阳九红越听越气愤,也越听越悲哀,再不站出来说几句话,恐怕对不起镇党委书记这顶帽子。他上前几步说:“你们这些思想都是十分错误的,也是极为不应该的。先辈为建立自由民主的新中国,或者建设富裕强大的现代中国,做出了很大贡献,甚至献出了宝贵生命,人民永远不会忘记,历史永远刻记典籍。但是,一代有一代的历史责任,我们不能躺在先人的功劳簿上睡大觉、吃大肉、抽大烟、喝大酒、做大懒人,要一代更比一代强,一代更比一代贡献大。不然,我们就对不起成千上万的先烈打下的这片美丽江山,对不起一代又一代先人心血积淀的这个壮伟时代。”
  阎莽汉首先跳起来说:“嘿嘿,‘癞蛤蟆打呵欠,好大的口气’。哪里来的鸟人,在阿依镇说话、做事,都得交保护费。有事无钱你莫来,有话无钱你莫说,有路无钱你莫走,有屁无钱你莫放。”
  哈九杯也跟着跳起来说:“对对对对对,钱钱钱钱钱。”
  糜耐儿一步窜过来,像要打架一样,贴在欧阳九红身边,似乎只要阎莽汉一声喊,就得马上动手。
  牛网刺狠狠地敲着木棍说:“你几爷子不要乱来,睁大眼睛看清楚形势。这就是欧阳穷生的重孙子,阿依镇新来的党委书记。”
  阎莽汉拱手笑着说:“原来是红军的后代又回来掌权了,我们这些贫穷的红军后代,一定有发财机会。布知了时代,我们没有捞到好处;你欧阳九红时代,我们一定好处多多。嘿嘿,依照辈分呀,你得叫我们老伯老叔呀。”
  欧阳九红严肃地说:“红军是我们上数三四辈的先人,为什么还要打着他们的招牌吃老本呢?在阿依镇,在土家山区,哪家没几个红军先祖?哪家没给红军做过事?哪家没为新中国建立和建设做过贡献?在我们脚下这片被鲜血染红的热土上,应该家家光荣,人人自豪。但是,幸福生活得靠我们自己,富民强国也得靠我们自己,不能等靠要,更不能黑恶诈。至于叫不叫你们老伯老叔,就得看你们的现实表现。”
  糜耐儿伸出手板说:“对,一切靠我们自己,没有神仙皇帝。请书记把东西拿来,我们保证不等不靠不要、不黑不恶不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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