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新船
作品名称:江船 作者:纯风 发布时间:2021-11-02 10:52:31 字数:3352
姜五舟疑惑地问他们兄弟俩:“你们兄弟两个,为什么不造两条船呢?”
郑耀祖斩钉截铁地说:“在一条船上一家人不至于互相帮不上忙。”
姜五舟说:“那可以把两条船连在一起。”
郑耀祖和郑耀宗都觉得姜五舟说的对,于是采纳了这个建议。郑耀祖清楚地记得,动工是在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个晴朗的夏天。那时部分船民自发地联合起来搞运营,已经显示出令人欣喜的成果,郑耀宗开始没日没夜地忙着船民合作社的事情。刘桂菊在开工前唱了三天的长篇赞神歌,第一天赞了天上的神,第二天赞了地下的神,第三天赞了水里的神,第四天祭拜过祖师爷鲁班,便正式开工。郑耀宗参加完开工仪式又去忙了,造船的事情主要落在了郑耀祖、郑耀旺和在郑家长大的孤儿许富有的身上。为了尽快将新船造成,郑耀祖按照姜五舟的要求,把同样的木料都做了两份。
淮河流域的船民没人不知道造船的姜氏家族,每一代都出几位技术精湛的能工巧匠。姜五舟把姜小航带在身边,一方面为了照顾自己,一方面传授造船技艺。郑耀祖常常听见姜五舟告诫孙子,造船就是将散乱的普通人组装、训练成军队的过程,一个出色的造船师要在心里清清楚楚地记得船上每块木板的位置和形状,看一眼就知道木板适合布局在哪个地方。断料和破板都是出力气的细致活,姜五舟身体不好,出不了力气,只能弓着腰在原木上划上线,嘱咐姜小航和郑耀祖,多锯一分或少锯一分都不行,每一块木板都必须是严守标准打造而成的“士兵”。刨板是对“士兵”的进一步训练的耐心活,先用粗刨子在木板截面扫一遍,再用细刨子慢慢刨光。郑耀旺打磨了三天就失去了打磨“士兵”的兴趣,看到大哥郑耀祖和许富有能将木板打磨得闪闪亮,用粗刨子简单扫一遍就丢给了他们俩。秦红知道郑耀旺向来粗心大意,做不到专心致志,就没逼他。郑耀祖和许富有展现出超乎常人的耐心和专注,感觉不到时间和物质的变化,他们心无旁骛地打磨完所有的木板之后,才知道郑耀宗被选上了船民合作社分队长的事情。拼接木板是姜五舟表演士兵整合艺术的开始,姜五舟这时倒像精力旺盛的将军,不知疲倦地指挥着郑耀祖和郑耀旺旋转、对接形状各异的木板们,然后他则亲自为成功汇合的木板钉上掺钉,牢固木板们相互之间连接成作战组的使命。拼接出船头、船中舱和船尾舱,郑耀祖继续听从姜五舟的指挥,将中舱底板与前后舱板连接起来,船头和船艄被粗麻绳、扒箍、拉夹、盘头、走趋、尖头刹各种工具紧紧地向中间拉拢,与前后挡板紧密连接,中间使用爬头钉、扁头钉咬紧木头,接合部再被各种锔加固,此时散乱的木板实现了姜五舟的理念,士兵最终组成了军队。做完这些,大半年过去了,剩下的只剩下打麻和上油。姜五舟说,军队组建好了,能不能作战,看打麻怎么样;能不能持久作战,看上油怎么样。打麻不行,会漏水;上油不好,木板不久就会被泡坏。打麻很讲究技术,姜五舟亲自动手将打碎的麻跟石灰油混合搅拌在一起,一点点塞进板缝中,最后用灰铲一丝不苟地将每道缝括平。郑耀祖一改以往节俭的习惯,给新船里里外外抹上三层桐油,王彩凤闻着桐油的清香调侃他:“结婚那么多年也没见你让我穿上这么好看的衣服!”
郑耀祖怎么不想给妻子扯块布做件衣服?他又何尝看不见女儿无论冬夏穿着的都是不合身的破烂衣服?但此时此刻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做的,是将新船推下河。姜五舟是个极有耐心的人,他拦着郑耀祖:“一定要等桐油干了才能下河。”新船是在郑成英出生十天前滑下河,郑耀祖似乎从没这么高兴过,每天神采飞扬地领着前来祝贺的朋友,围着新船转了一圈又一圈,边走边拍木板。秦红听着结实的木板发出浑厚的声音,她抱着刚出生的小成英,坐在油亮的船头舱盖上不知不觉笑出声来。郑启善已经一年多没发疯了,精神越来越焕发,他兴高采烈地对秦红说:“你看我们这个大孙子,他真幸运,刚生出来就有新船住。”
郑耀宗看守的第二锅钢铁的出炉带来了短暂喜悦,不久就开始面临严重的能源危机。那天郑耀宗派人到火车站取煤,派了两次,两次空车回来。北方的冬天到了,仓库储存的过冬煤很快用完。拉煤的火车在冰雪堆积的土地上走走停停,运到的煤必须优先供应居民,如果没有取暖物资,男人们将会伴随着浓烈的辣酒度过严寒的冬天。为了扩大钢铁生产规模,公社新添两座锅炉,眼看着嗷嗷待哺的八座锅炉即将断粮,军人出身的社长张顺水果断地让郑耀宗带人跟着搬运大队一起去平顶山取煤。
船民公社的十八个生产队,十个是水上的航运大队,八个是土地上的搬运大队。搬运大队是由车夫和脚夫组成,京汉铁路通车之后,许许多多失去土地的落魄农民,为了糊口,无奈地加入车行和脚行,从事载客或运货的行当,使得靠脚力吃饭的人群迅速壮大。公社虽然以“船民”二字命名,但一直以来土地上搞运输的人比船民少不了多少,而且他们能把码头上和火车站的货物送到县城的每个角落。航运大队的船民除了平日里在码头上自装自卸货物和水上运输外,到了水上运输停滞的季节,就帮助搬运大队在土地上用板车运输货物挣点工分。冬天的火车运给县城的煤炭少得可怜,县里决定不让搬运大队在火车站白白地浪费掉时间,而是让他们直接取道平顶山。郑耀宗跟着搬运大队向着西北方向出发,北风凛冽,幼小的生命受不了这种天气,躲进早已经准备好的洞穴,外面只有光秃秃的树被冻得瑟瑟发抖。他们踩了两天冰冻的土地到达平顶山。回来时,顺着北风,踩着积雪,拉着两千多斤的板车走了三天。
到家时已是深夜,在漆黑的夜晚,此起彼伏的开门声响,引起阵阵狗吠。郑耀宗怕打扰孩子的熟睡,轻轻地拍打着自家的木门。好一阵沉闷声,木门才缓缓被地打开,门后是郑耀芯脸上大雪难以掩盖的急切愁容。郑耀宗走进门,只见妻子板直地跪在案几前,案几上摆放着一尊泥塑的神像,像前是刘桂菊一直藏在箱底的香炉,香雾缭绕。刘桂菊唱着赞颂神祗的歌谣,父亲郑启善和母亲秦红跪在她的身后跟着唱,他听出他们在祈求神明保佑子女的健康安全。郑耀宗不明白,是什么让他们大动干戈地向神明请愿。
刘桂菊打开襁褓,小成钢安静地躺着。郑耀宗揉过两次眼睛,才肯相信小成钢接近肚脐的小腹上,长着一颗鸡蛋大小的红色肉包。秦红嘴里嘟囔着:“这是造的什么孽?”刘桂菊泣不成声,肉包是昨天早晨换尿布发现的,当时只有绿豆大小,没有把它放在心上。到了下午变得形如黄豆,才发现事情的严重性,急忙请来赤脚医生。赤脚医生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不是行骗江湖的假郎中,看过孩子,摇摇头表示自己束手无策,又走了。又过一个晚上,肉包已经有蚕豆大小,县医生告诉他们,孩子哭得太厉害,憋着气了,肉包里都是气,建议到大医院手术,用针管把气吸出体外才能好。
郑耀宗从来没去过医院,也想不出能到哪个医院。作为船民,半个身子在水里,半个身子在风里,生病是常有的事情。小病挨两天就过去了,稍严重些,再采用土方法治病。经常遭受风寒、湿气和火毒侵扰的船民,长年累月,根据经验总结出一套应对方法。如果再不好,凭经验找出旧方子熬些草药来喝。实在不行再找个江湖郎中开个药方,抓一副药,病好了便把药方子保留下来,下次遇到同样症状照方抓药。得了大病没钱抓药,只能撑着等待死亡;死后,在水边挖个坑,将尸体埋进去,不用再忍受病痛的折磨,受苦的灵魂和肉体终究会被流水侵蚀殆尽。
比县城医院大的是信阳专员公署地区医院,可那实在太远,原本就笨重的木炭车在这冰天雪地更加不好行驶,现在停运了多日。拥挤的火车在轨道上断断续续地爬行,即使能在站台等到车,抱着孩子上车也是一件难事。应该怎么办?郑耀宗躺在床上绞尽脑汁想办法,虽然连走五天路,可还是睁着眼,不愿睡去,闭上眼他就能看到烛光里的红色肉球,听着屋外北风竭尽全力地呼啸,仿佛是孩子痛苦的哭喊。
天未亮郑耀宗叫醒大姐郑耀芯,找齐船民证件,拿上几十块钱。准备妥当后,敲开社长家门,开好介绍信,换取省内粮票就向北出发。他们要去的是位于西平县北边仅有百十里地距离的漯河市,郑耀宗去过几次漯河。位于沙河边的漯河自古以来商贸云集,那里有着中原最大的牲畜市场,水泥码头上停靠的船只比小洪河要多得多,郑耀宗断定那里的医院一定很大。
大雪飘了四天四夜,给大地披上素衣,光溜溜的小洪河宛如一条玉腰带。俩人没心情欣赏冰雪美景,小心翼翼地从冰面上走过小洪河,踩着半米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原上行走。郑耀宗“咯吱”“咯吱”地踩着积雪,在空旷的雪地上留下四排脚印,如果不是能跟沉默寡言的郑耀芯聊几句,这无限的寂寥简直让他无法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