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守业
作品名称:江船 作者:纯风 发布时间:2021-11-01 15:32:36 字数:3994
第二天中午,刘桂菊终于醒过来。郑耀宗到家时,她正斜靠着土墙坐在床头,由郑耀芯喂她吃特意给她做的红糖面叶子。刘桂菊吃了两碗面叶子,又喝了一碗汤,身上有了力气,跟郑耀宗讲述她做的一个奇怪的梦。在梦里她站在一条小舟上,四周是无边无际、无声无息的湖水,她拼命呼喊,喊声有去无回,被天和水的夹缝吞噬,没有人给她回应,她能看到的人只有湖水倒映着她那头发凌乱的影子。她奋力划桨,直到累到筋疲力尽,也没看不到湖岸。绝望之际,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挺立在船头向刘桂菊驶来,刘桂菊看到老头,欣喜异常,那正是她多年前逝世的父亲。父亲像生前一样精神矍铄,两船临近,父亲开口就问刘桂菊:“守住了没?”刘桂菊点头。父亲得到肯定的答复,让划船的男童继续前行,挥手示意让刘桂菊跟着他的船。刘桂菊跟着父亲的船,划着划着,父亲就不见了,湖也消失了,睁眼看到了屋顶的茅草。
第一次相亲见面,郑耀宗就知道刘桂菊打小跟着父亲刘正山唱赞神歌,并一直有唱赞神歌的习惯,也非常清楚刘桂菊继承了她父亲的遗愿。刘正山唱了一辈子赞神歌,谁家船上有灾或有了病人,都会请他去唱上一段时间。据请过他的人说,他唱完之后船上确实安宁许多。久而久之,船民都希望刘正山能为自己家唱上一首,哪怕只是一小段。到了一年一度的船会,很多船民划行百十里只是为了到场听一听他的赞神歌。刘正山热烈地期盼得到一个儿子,好承担他的传承,但连续生了八个孩子都没能如愿。第八个女儿出生一个月以后,他终于忍不住给自己破例算了一卦——与神打交道的人都知道命由天定,给自己算卦是违反禁忌的行为。卦象显示他命中注定没有子嗣。有一天,刘正山被颍河的船老大常胜勇请到家唱赞神歌。常胜勇年轻时发笔横财,在水边筑起一座码头,他住在岸上买的宅院里掌控水上船舶和码头的生意。虽然在岸上生活,但他始终笃信是水上的神灵保佑着他。那天恰巧碰到常胜勇的大儿子常文斌从学校回来,学过两年西方科学知识的大儿子告诉刘正山一切都是自然的选择,不是神明操控,生老病死是自然选择,生的男孩还是女孩也是自然选择。刘正山有意地选择相信常文斌的自然选择理论,不过仍然日日坚持唱赞神歌给自己祈福,希望自然选择一个男孩给他。又连接生了四个女儿后,他又重新笃定确实命该如此。常文斌又告诉他,男女是一样的,男人能做的事情,女人都能做到,女人能做到的,男人未必做得到,譬如男人就不能生孩子。刘桂菊的父亲思考很久,又一次选择认同常文斌说的新理论,并根据自己的知识做了延伸论证——既然天上有女神仙,地上的女人为什么就不能唱赞神歌呢?于是他决定下一个孩子无论男女,都一定要跟着他学会唱赞神歌。
刘桂菊是刘正山的第十三个孩子,从她牙牙学语时就跟着父亲背诵赞神诗,打她能记事起张开就能完整地唱出几首短诗。刘正山不光教她唱赞神歌,还教她辨别各路神仙,天上的是玉帝和王母等大仙;地上的是土地公等小仙,小仙可不能忽视,大仙忙着关心大事,没时间管小事,把小事都交给了小仙,可凡人的事都是小事;水里的是龙王、三界河神与各个水域的水仙。神灵无处不在,刘桂菊每到一个地方都要跟着父亲祭拜当地的神,尤其主管水域的各路神仙,不能怠慢。
在父亲去世前一年,刘桂菊已经能独立地祭拜神灵、唱赞神歌。父亲是被日本兵打死的,那是日本全面侵华的第二年,一支日军被洪水困在颍河流域。为了继续向西、向南挺进,日军征用大量船只运输兵力。刘桂菊家的小船刚刚被水中的树杈戳了三个圆窟窿,日本兵端着枪站在船头盯着刘正山用半个葫芦不停地往外舀水,可是流进船舱里的水还是慢慢地淹没了刘正山的膝盖,日本兵只好扛着枪离开。刘正山因此侥幸逃过一劫,看日本兵走远,他从湿透的棉被上揪朵棉花,钻进水中临时把洞堵上。第二天,水面漂着一层肿胖的尸体,大多是违抗日军被击毙的船民。一同航行的朋友一家,祖孙三代五口人被绳拴在一起仰面躺在水面上,惨白的额头上都有一个殷红的枪子眼。刘正山上前打捞朋友及其家人尸体,打算找个地方把朋友一家安葬,不料被路过的一船日本兵发现,妻子被开枪打中颈椎,一头扎进水里。眼见着日本兵越来越近,父亲忍着背上的伤痛,慌乱中只拿了祖传的香炉塞进刘桂菊怀里,然后把刘桂菊推进水中。刘桂菊游进芦苇荡才免于被射杀。
秦红的三个孩子饿死一年之后,邀请刘桂菊上船唱赞神歌。接连丧子的伤痛,让郑启善的神经受到刺激,秦红通过嘴把心里的伤痛骂走不少,而郑启善骂不出口,但总是在船舱里打滚。秦红起初以为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后来开始变本加厉,开始敲打船板。秦红只好让郑耀祖把郑启善捆起来,郑启善身上不能动,嘴里却不停嚷着,说他看到了孩子们在船舱里玩耍。秦红知道郑启善在说胡话,顺手撕下两页书纸塞进他的嘴里,他这才停止闹腾。郑启善清醒后,看着被撕掉两页的《论语》,气愤地责备秦红。没消停三天,郑启善的疯病又开始发作,秦红不停地轮换使用纱布、棉花、破网头塞郑启善的嘴,但都没能让他清醒过来,她只好再撕下两页《论语》堵上郑启善的嘴,果然又好了。整整一年时间,秦红撕下一本《论语》、一本《中庸》和半本《大学》。刘桂菊在大姐夫家的船上待了三年后,来到二姐夫的船,跟着二姐一家辗转到了小洪河。秦红听说刘桂菊唱赞神歌能治病救灾,找到了刘桂菊二姐家的船把她请到家。刘桂菊点上香,用一天时间唱了一首两千行长篇——《河龙王神歌》。郑启善昏睡了一晚,醒来后不再发疯,连续清醒了五天,到了第六天才开始疯癫。秦红又把刘桂菊请去。被请的次数多了,刘桂菊跟郑家关系一天近似一天,经常自己跑到郑家的船上唱赞神歌,她说那是在练习,不收钱,练习唱赞神歌在哪里唱都是唱。秦红问刘桂菊为什么不嫁人,刘桂菊说,只要日本人还在中国耀武扬威,她就不愿意找男人成家。即使如此,看到刘桂菊,秦红不由自主地开始想念离家十多年的二儿子郑耀宗。如果二儿子在外多年还没成家,回来娶上这么好的姑娘,真是他们郑家的福分。抗战结束没多久,秦红高兴地跨过几条木船,拿着郑耀宗刚从上海寄来的信告诉刘桂菊,二儿子郑耀宗跟工友和结拜兄弟团结一起,在战火中存活了下来。
秦红便急切地让郑启善修书一封,让人带去上海,信中提到她相中的这门亲事,同时着重表达了母亲对儿子的思念,其实最主要的目的,是催促郑耀宗迅速赶回家。信件再次被战火中断。直到大半个中国解放,国家即将实现真正的和平,郑耀宗才带着家信回来。
郑成钢出生的第五天,也就是秦红送出最后一个红鸡蛋的那一天,郑耀宗看守的锅炉第一锅铁水出锅了。精灵般的火星在装满炙热的铁水的土坑里跳舞,他们围着土坑,为辛苦一个月才创作出的作品鼓掌。新一锅钢铁刚开始冶炼,不需要耗费精力,社长让郑耀宗好好休息,为下一场战役养精蓄锐。
趁此机会,郑耀宗把自家的船拉上岸。现在船民的船其实都是公社的,入公社之前,船在哪家使用就是哪家的;现在船民的船虽然都卖给了公社,但是用船的人家还是之前的人家,所以嘴上依然喜欢把船当成自家的。郑耀宗家的拖着长尾巴舵的对联划,是用木板把两条船钉在一起而成的一条船,后面拉着两根三四米长的木板舵,前面耸立着高高的光秃桅杆。郑耀宗叫上大哥郑耀祖和六弟郑耀旺,三个人奋力把船拉上岸。铲除外面的青苔和一层旧桐油,露出了崭新的木板。连续用了七年的船没有破损一块木板,郑耀祖很欣慰,不停地夸赞:“真是好木头!”
郑耀祖虽然在爷爷造的老货船上出生长大,老船被他卖掉的时候,父亲骂他们是不孝子孙,败家玩意,但他和郑耀宗并不怀念那破旧的老木船。郑启善是长子,守护着父亲的老船,新船分给了其他弟兄。郑耀祖出生时,老船已经旧得不成样子,黢黑的身体上满是生活刻下的痕迹,油烟积淀的船篷,船头有个爷爷用烟袋敲出的伤疤。郑耀祖尝试过把船身上的乌漆八黑的杂质清除掉,可刚削去两铲,就看见了船板上被时间侵蚀而成的沟壑,他在那时就已经意识到老木船表面上的东西是不能铲除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换一条新船。常常漏水是郑耀祖对老船最深的印象,郑耀宗也是在那时学会的修船技术。用棉絮堵住船上的裂缝是船民们通行的救急办法,更为稳妥的方法,是把船拉上岸把破木板换上好木板。在郑耀宗离开没多久,郑耀祖再一次大修理,但没维持两个月,另外一处地方开始漏水,从此他彻底放弃把船拉上岸的想法,碰到严重的漏水,除了在外部塞上棉絮,还会在内部钉上木板。很多次遇上急流或飓风,纤夫仍能咬紧牙关苦苦坚持,而老船总会“哎哟”“哎哟”地发出痛苦的呻吟,郑耀祖只能宽慰受惊的母亲:“没事的,它一定能挺过去!”
打造新船的计划开始于郑耀祖与王彩凤结婚的那天,小夫妻睡在船头舱,郑启善和秦红带着六个孩子挤住在船篷下的船基板和船尾舱里。秦红开始担忧,如果郑耀宗从外回来或者其余孩子娶媳妇,这小船哪里还能撑得下呢?第二天,秦红勉强说服了郑启善换条新船,并开始让郑耀祖打听哪里的木头结实,哪里的造船师傅技术好,为造新船做准备。秦红隔一段时间把新钱和旧钱放在一起数一遍,郑耀祖和王彩凤唯一的闺女郑成娟出生以后,秦红实现计划的想法更加迫切,险些就要实现。不久之后,连续几次横祸,造船计划搁浅,秦红不再提造船的事情。终止计划的是郑耀祖的母亲秦红,郑耀祖能理解,在兵荒马乱的年月,造新船是很难的。但他自己并没有放弃,即使在最艰难的那几年,他依然希望能节省出一些钱,为此他终年不休息,有生意就做,没生意就光着身子在河里打鱼或摸螺蛳卖钱。郑耀宗从上海回来之后,秦红看到郑耀宗和刘桂菊之间的眼神,确定这门婚事一定能成,再一次启动造新船计划,并且变得更加急不可耐,想要立刻实现。正式实施打造新船计划是在新中国成立前夕,郑耀宗和刘桂菊在正式告别战乱的老船上匆匆地举行了简单的婚礼,东拼西凑一些钱,从安徽买回一船在湖南长成材的老杉木,便将老船插标卖出。郑耀祖在岸边找了块空地,从淮滨请来有名望的造船技师姜五舟老师傅,及其孙子蒋小航,搭个棚子便开始打造新木船。郑耀祖和郑耀宗告诉姜五舟,他们希望打造一条既能装很多货,又能容得下他们一家人睡觉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