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郑成钢是个好名字
作品名称:江船 作者:纯风 发布时间:2021-10-31 18:02:16 字数:3765
那是一个不久就要到来的初冬,天上最后一排人字形大雁正在头上飞过,郑耀宗踩着阶梯一步步往高处走。他不是为了抓住即将远去的秋天的尾巴,而是为了把煤背上高台倒入锅炉。郑耀宗是出了名的力气大,他的胳膊跟别人大腿一般粗,背上的竹篓里足足地装着四五百斤煤。不用同伴帮他卸下竹篓,自己往锅炉里倾倒半篓子煤,顷刻间,扬起漫天灰烬。郑耀宗站在高台上眯着眼扫视一圈,锅炉和高台搭在去往县城的路上,沿着这条路向南翻过河坝,再走上三四里地,就是西平县城中心。最后一群大雁已经飞过县城,变成两道线消失在县城的最南边。锅炉两边是切得整整齐齐的茅草屋,林立在河坝外侧、道路两旁。郑耀宗望着小洪河,小洪河不再有夏天的生机和闹腾,只有些飞不远的麻雀还在荒草丛生的河岸窜动。入秋以来,水流减缓、水位下降,任性的木船随意地停在岸边。马上就到了冰封的季节,停航是迟早的事情,所以有些整年劳累的木船被主人早早地拔上岸,安静地躺在午后的阳光下,欣然地享受主人几年一度的维护。
对船来说,给予它们维护的是主人;对于维护它们的人来说,船是他们在水里生出的根,他们还有另一个名字,叫船民。郑耀宗就是在水上讨生活的船民,他考虑什么时候抽空把自己家的船也弄上岸修理一番。上次维护还是两年前,估计现在船体上满是青苔和窟窿。
郑耀宗的思考被一阵匆忙的脚步打断,扭过头,看到傻弟弟郑耀旺慌慌张张地朝锅炉这边跑。跑到锅炉前,双手拄着膝盖,像是哈巴狗一般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二哥!二哥!你老婆……要生了。”
郑耀宗在两个守锅炉同伴催促中离开,大步走进左边的草屋巷。不宽敞的巷子熙熙攘攘,成群的孩子在巷道里奔跑戏耍;老人守在草屋门口在晒着太阳,或围在一起下棋和唠嗑。他们原本都是在陆地上没有根的船民,年轻时候在水上的英勇事迹成了现在吹嘘的资本。郑耀宗快步走到自己家的草屋,父亲郑启善和大哥郑耀祖早已经守在门口,木门紧闭,可以听见屋里来回走动忙碌的声音和撕心裂肺的喊叫。他着急地问询问妻子的情况,郑耀祖摇头表示不知。父亲斥责他不应该丢下锅炉的事情跑到这守着老婆生孩子。郑启善读过几年摇头经,虽然还没参加科举清朝就没了,几十年没摸过书,但总是跟儿子们讲书中的大道理,要以家国天下为己任,尤其当郑耀宗当上航运大队第三分队队长以后。
郑耀宗说:“那边不打紧,锅里的铁一时半会融化不了。”
这是郑耀宗的第三个孩子,大儿子时郑耀宗刚被选上了船民合作社的分队长没多久,那天忙到很晚回家时,才知道儿子出生了。郑启善希望长孙像他爹一样坚强勇敢,能出人头地,成为英雄人物,所以取名郑成英。闺女出生时是个炎热的夏天,船民合作社打造的几条新木船下河,那天郑耀宗和合作社的船民迎着夕阳回家,看到被夕阳烧红的半天彩霞,湛蓝的天空,一只巨大的火凤凰向着太阳落山的地方展翅飞翔。到家后妻子刘桂菊抱着刚出生的闺女跟他说,这是个好兆头。刘桂菊跟着父亲学过阴阳五行,郑耀宗对妻子说的话深信不疑,于是把闺女叫作郑成霞。两个孩子出生时,他都没在旁边,心里对老婆和孩子多少有点愧疚,所以这次他没听父亲的,坚持站在茅草屋外面。
突然屋门被打开,张姨探出头,神色紧张地问:“当家的快点过来,情况紧急。”郑耀宗不敢怠慢,连忙回应,十里八村的孩子几乎都是张姨接生的,不知多少生命被那圣母般的双手带到世上,她说情况紧急,情况一定是紧急的。张姨接着说,“这孩子一只脚先迈出来,身子和头还在里面,不好出来。这种情况我还没见过几回,你们准备要孩子还是要大人的命。”
忽然面对大小两条生命的选择,郑耀宗大脑一片空白,如果是给船选择个方向航行,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凭经验作出决定,最终也都能安全地达到风平浪静的水湾,就像那回在狂风骤雨的太湖成功地救下朝鲜革命党人那样。郑耀宗曾多次向别人炫耀过,太湖上那次原本风平浪静,水面安静得像面镜子。可是没有任何预兆,湖面突然刮起龙卷风,顿时波浪滔天,附近一条木船在郑耀宗眼前十几米的位置被风掀翻,郑耀宗看见一个人从倒扣在湖水中的木船里游出,那人的头在浪涛中时隐时现。船上有个捞死不救活的老习俗,即使船老板有心上前搭救,也是无能为力。郑耀宗不顾船老大的反对,斜扯着帆让船的方向偏了一些,随即麻溜地圈上几圈船绳,使劲抛向浪涛,正好套住那人的头,救下那人一命。那是个睿智的广东商人,只是日后他才知道当时救的是个了不起的朝鲜族人。可是现在老婆和孩子该如何选择?郑耀宗不敢想,也不敢做,就像走进一座迷宫,郑耀宗被看似简单的道路弄得头昏目眩,所有的力气和技巧都化为乌有。
见郑耀宗一时语塞,郑启善不假思索地告诉张姨,无论如何都要先让孩子生出来。郑耀宗并不希望孩子出生就没了娘,他拉着张姨的手,苦苦央求这个焦急的女人,希望她展现神技,让母子都平安。张姨没有时间停留,给了郑耀宗一个理解的眼神,迈着小碎步跑进茅草屋。
从屋里传出来的撕心裂肺的喊叫,一声高过一声。过了好一会,刘桂菊的喊叫声戛然而止,空气突然安静下来。郑耀宗长舒一口气,可郑启善显得更加忧心忡忡。就像郑启善担忧的那样,刘桂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昏迷过去,捧在张姨手里刚出生的孩子不动也不吭声。郑耀宗的姐姐郑耀芯看着不省人事的产妇和没有生命迹象的孩子手足无措,慌张地跑出茅草屋喊人进来帮忙。
郑耀宗刚踏进门槛就看到张姨用手拍打婴儿的屁股,他还没来得及抓住张姨的手,原本一声不吭的孩子,突然“哇”地一声哭出来。张姨喜极而泣地说:“孩子保住了。”
郑耀宗一开始非常不理解张姨的举动,可是当他看到孩子在张姨的手中活过来时,他旋即开心起来。这孩子还没出生就那么调皮,一只脚先迈出娘胎,刚来到世上第一天就经历挨打,以后不知道还要遭受多少教训呢!这无疑坚定了他心中孩子需要严厉教育的信念。
没过一会儿,郑耀旺领着大夫匆匆走进茅草屋,刘桂菊仍旧处于昏迷状态。大夫放下药箱,先是把脉,然后拿出听诊器在刘桂菊身上探测。郑耀宗的母亲秦红颤巍巍地走进茅草屋。秦红走路摇摇晃晃不是因为裹了小脚,船上女子没有死死地遵循裹小脚的习俗——除了没有时间和精力,更重要的是,裹了小脚就不能劳作。船上的女子跟男人一样劳作,有时候比男人还要辛苦。船上活动空间小,很多时候不得不跪着劳作,所以大部分船民都有一双罗圈腿;不同的是秦红的双腿形成的圆形弧度非常大,这是她身体里寄生着血吸虫的缘故。秦红拄着两条极度向外弯曲的腿走到床边,想要抱一抱自她嫁入郑家以来,郑家第一个在岸上出生的孩子。郑耀宗听张姨之前跟他说过,新生儿的脑子像豆腐一样脆弱,一旦颠簸摇晃就会碎成豆花,他担心母亲站不稳,便制止了母亲的行为。秦红转向昏睡在床上的刘桂菊,问医生:“我儿媳妇有没有事情?为什么她才生了三个孩子就这样?我生了九个孩子,现在依然能健康行走。”
秦红年轻的时候确实生了九个孩子,这在船民中不算最多的,很多妇女一生中生下十几个孩子。秦红的九个孩子在养育的过程中夭折了五个,其中两个被决堤的黄河水冲走,因此只要她空闲下来就骂蒋介石;另外三个在中原大饥荒时饿死,于是她在嘴上又给蒋介石加上一笔账。好在大儿子郑耀祖、闺女郑耀芯、二儿子郑耀宗和第六个儿子郑耀旺仍然活着,直到她看到第一个孙子出生之后,才放下旧账,常常跟郑成英开始念叨过去的日子多么艰苦,要珍惜来之不易的好生活。
大夫在刘桂菊胸前探测了一番,告诉秦红,刘桂菊只是身体太虚弱,并嘱咐她多准备红糖,不能让产妇见风。这耀宗这才松口气,放下紧缩的眉头,毫不犹豫地付上诊费,愉快地送走大夫。
确定母子平安,郑耀宗放心地走到锅炉旁边,边给孩子想名字,边守护着炼钢铁的锅炉。炼钢铁是船民合作社向船民公社转变以来最重要的一次任务。公社里架起了六座大锅炉,十八个生产队派人轮流看守。锅里的大半铁块融化成了液体,还剩几块完全变形的硬铁块。郑耀宗原先在行船运输货物之余才会看守锅炉,现在每日每夜都在想着锅里的铁,时时刻刻盯着锅炉里的钢铁融化情况。即使交接班之后,吃过晚饭,郑耀宗兀自视察一番锅炉再去上课。
郑耀宗上的是针对不识字的群众开展的扫盲课,讲课的老师大多数时候是公社会计和小学老师,偶尔社长会上一两节马克思哲理课。郑耀宗小时候被父亲数次劝导认真地读书识字,可他没有大哥郑耀祖的耐心,觉得父亲写在木板上的字跟古板的父亲一样没有趣味。当他离开家在外面独自漂泊的时候,才深刻地认识到能识文断字会大有帮助,懊悔当初不应该不听从父亲的谆谆教导。现在郑耀宗只要晚上有时间就会听课,相比较会计或老师讲的字词课,他更喜欢社长张顺水教的马克思主义和毛泽东思想。他极其赞同社长对文字的评价:文字只是工具,恰如船上桨和锚能让船行走或停止工具,思想才让人充满解决矛盾的智慧。饶是如此,他还是被社长要求每天务必认识两个新字。
上课的地方在船民公社小学,白天孩子上学,晚上是他们大人上扫盲课。小学是一年前用黄泥土建成的,除了支撑挡雨的茅草屋顶和支撑柱子,其余的都是黄泥土,土墙、土地、土桌子、土板凳,为了不搞一身的泥土,桌子和板凳都被贴上旧报纸。这天郑耀宗很快学完两个字,为了确保第二天能写出两个新字,他打算多记住几个字才回去。第三个字还没记牢,他突然给刚出生的孩子想出一个名字,忙不迭地跑回茅草屋。刘桂菊还没醒,郑耀芯在给孩子喂羊奶。孩子没奶吃,郑耀芯从附近农户找来山羊奶。郑耀宗告诉郑启善自己给孩子取的名字,郑启善非常赞赏地说:“郑成钢是个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