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重返倾颜

　　一晃时间过了一年。这一年来，收获不小。签了香港的华星公司。这家公司在两年前收购了我的老东家一部分股份，致力于培养影视歌三栖艺人，也算圆了我的演员梦。还有一部分是借着长姐的关系——当年，长姐与华星公子有过一段时间不咸不淡的交往。当然，爸爸不喜欢演艺界人士，这段感情便也在若即若离间无疾而终了。
　　这一年，我变了很多。刚出道时的清纯玉女，在演技的加持下磨练出可纯可欲、可柔可飒的多面形象。我渐渐找回了昔日在舞台上的感觉。这一年，拍电影、出专辑、拍广告、走红毯，当真忙的不亦乐乎，俨然挤进一线艺人的行列。而这些，我并不在乎。我庆幸的只是，我终于摘掉了“何璐薇”第二的帽子。
　　日子平静如流水般划过，幸运女神在这一年似乎对我们三房格外眷顾了点：哥哥创立了自己的珠宝品牌，即将要在巴黎芳登广场，开设了自己品牌的珠宝店；姐姐亦传来了怀孕的好消息；弟弟远隔重洋，寄来了获得特优生的喜讯。母亲兴奋之余，感慨地说：“忍着熬着过了那么多年，总算把你们姐弟供出来了。”
　　是呵，对于一个无权无势的女人来说，子女便是她唯一的希望。这么多年的夹缝生存，早就教会了她隐忍，在隐忍中默默地图强，默默地给她几个孩子支持和力量。
　　
　　每年的公历一月十七是大太太的忌日。在节日的气氛下，这个灰暗的日子是很容易被人们遗忘的。也只有母亲，每年的这一天都要领着我们几个孩子去磕头。这一习惯坚持了将近二十年。
　　对于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她的生死对我来说实在引不起太多的悲喜。只是隐约听到，是她当年把我妈和我爸引领到了一起。我不知道一个女人该有多么强大的心理素质，才能亲手将自己的男人推到另一个女人的床上。只是在看到母亲眼里的泪花的时候，我听到了这样一种唏嘘，“我并非如你们以为的，是大太太的棋子。是她，把我带上了我人生无法企及的高度。她于我，是有着知遇之恩。她深爱你爸爸，希望有人在她身故后，能最好地照顾他。”
　　我想，我读懂了母亲的深情。
　　
　　就在我准备小休一段时间，调整调整状态的时候，一年未见的芊芊突然给我发来了信函，让我去参演一部她新投资的戏。
　　这倒当真是意外！芊芊上任的速度相当快。接手了倾颜的总裁之后，大刀阔斧地进行了一系列改革，把一个纯做唱片的公司打造成全方位多元化的造星工厂。她是那种敢想敢干的人，又有宁家的后台支撑，大手笔买下了某知名作家畅销小说的改编权，自己当制片人，打算投拍一部大制作的历史剧。
　　有想法！比我去年认识的芊芊，更多了几分气魄。不过，我骨子里对她的认知，依旧没有改变。
　　两个人再一次相见，是在一个月以后了。上海福康路的咖啡馆里，两个女人相对而坐。一年未见，芊芊成熟了不少。眼前的她，一袭黑色的西装短外套，暗蓝色斜纹手工针织衫，底下是配套的黑色西装阔腿裤加十厘米的恨天高，俨然一副霸道女总裁的样子。脸上的粉擦得极白，衬得一双眼睛黑如点漆。头发在脑后严丝合缝地挽了一个圆髻，使她原本就严肃的脸更加显得凛然生威。
　　芊芊本是极美的，只是素性的冷傲在脸上经年累月地留下刚硬的痕迹。颧骨突得厉害，嘴唇薄得几乎只剩下一条线，即便擦了浓艳的口红，亦显得不够丰满。不过这些也尽够了，她爱的就是那样冷艳的感觉。就像此刻她用一向居高临下的三白眼在我身上逡巡过，仿佛要在我身上找出与昔日不一样的地方。
　　我搓了搓身上淡青色软绸印花的旗袍裙，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正想说些什么，被她抢先开了口。
　　“你到底是红了。”
　　“呃……”我讪讪地笑笑。刚想说话，又被她抢白。
　　“只是当初你若留在倾颜，我想你会更红。”
　　还是老样子！
　　“哦，当然，芊芊姐找我，不正是要给我这个机会的吗？”我随手抚了抚蓬松的发卷，粲然一笑：“民国言情剧，有想法呵。不知我今天的打扮，合不合你戏里人的要求？”
　　“不错，”芊芊的眼光，微眯成一条线，“不过我找你演的，不是女一号，而是女二。一个民国的交际花，于你而言，更像是本色出演。而且我这部戏里，女配比女主的剧情，更紧凑更抓人眼目。怎么样，了解一下？”芊芊微微勾起唇角，把一本剧本抛到我面前。
　　我随手翻看一下剧情大纲，是个旧社会豪门恩怨的故事。女一和女二同是梨园的当家花旦。后来戏班解散，女一被一家大户人家收养，被当做淑女名媛来教养，后来把她嫁给一个军阀大帅做填房；而女二则流落十里洋场，成为大上海的交际花。后来女二与大帅的儿子相爱，嫁入帅府。大帅垂涎女二的美色，引发了一场豪门争斗……
　　多艳俗的剧情！外加她刚才那句“本色出演”，令我像吃了一只苍蝇。正欲拒绝，芊芊再一次堵住我的口，“怎么样？接不接在你，不过我认为你没有理由拒绝，因为这对你来说是一个扬名的好机会。”
　　扬名？轻笑着摇摇头，她还是一惯的自以为是。我并不答话，只是慢慢喝了口咖啡，道：
　　“你怎么不让美惠来演呢？”
　　“炒了！”
　　“那凌湘呢？”
　　“辞职了。”
　　我微微愕然。那也都是当年颇有潜质的艺人，弹指一挥间便各奔东西了。我突然想起一事，问：
　　“那个潘振业呢？”
　　“他？”芊芊上扬的嘴角勾起尖刻的嘲笑，“你在爱瑞思量贩式的大堂里，大概会见到他。”
　　言下之意，那个老色鬼已经被芊芊挤走了。果然够狠辣！不过最近在内娱的网站上，时常看到倾颜的女艺人跳槽的消息，不知是为何。以我对芊芊的认识，她是那种雌竞意识极强的人，只要有她在的地方，不许任何人与她争锋。这也是当初我没有继续签倾颜的根本原因。
　　当然，这已与我无关了。只是好奇心起，随口问了一句：
　　“现在时兴自投自演，芊芊姐能力那么强，不自己来个女一号试试？”
　　“不，”芊芊淡淡一笑，“我早跟你说了，我不喜欢做艺人。况且我的大部分精力，要放在家族生意那边。宁家的六小姐，是不宜过多抛头露面的。倒是你，应该知道机会难得。”
　　机会？透过芊芊骄矜的语气，我几乎能看到一个出身微贱的女子在锦衣富贵的浸染中，脱胎换骨的样子。当然，她有她的骄傲，这样的角色，她是不会演的。
　　喝了一口微凉的咖啡，我把手里的剧本重新放回她面前，道：
　　“姐姐既然那么为我着想，应该知道我们做艺人的，是有合约在身的，不能私自接戏的。所以姐姐你看，该怎么办呢？”
　　芊芊轻轻一嗤：“妹妹冰雪聪明，自然知道该怎么办。这戏足以让你登上顶流，到那时，你的公司百般留你怕还留不住呢。”
　　顶流？我无法告诉她，那早已不是我想要的。也无法告诉她，我的真实身份。罢了，就让我在她心中，做一个小爬虫，把戏做到底吧。
　　“好吧，我会处理好自己的事情，一个星期之内，给你答复。”
　　
　　留给我的时间也只有一个星期。六号我要到厦门去拍广告，八号飞往北京做新专辑宣传，十号奔赴南京参加节目录制，然后再回到上海。像一只鸟一样在空中飞来飞去，这就是艺人的生活。
　　做决定接这个戏，只用了二十分钟时间。不为名利，只为了还芊芊一个人情，谢谢她在昔日潘振业的酒局上为我挡酒。另外，我心里另存着一份愧疚，当初针孔摄像机的事，我始终没有告诉芊芊。一是不想节外生枝；二来，可能是连我自己都不易察觉的，心理的某一小角落，那一丝丝阴暗的小确幸。
　　公司那边说服他们并没费多少力。诚如芊芊所说，他们也乐于利用外界的资源助我更上一层楼。而且，他们了解我就像了解何璐薇一样，我不会为了一部戏就打破我所有的职业规划。
　　就这样，我走进了《帅府风云》片场，开始了为期三个月的集中拍摄。
　　“尹千柔”这个角色的戏份并不多，都集中在几个单元。我对这个角色的理解是，自尊、敏感、聪慧、玲珑、清新、狐媚……在一定程度上像我。演绎这种风情美人并不需要费很大的劲儿，只要把握住她内心的矛盾便可以走入她的灵魂。
　　我和芊芊约法三章：不拍吻戏、不拍激情戏，另外，我要带我自己的助理进片场。清高，并不只是芊芊的专利！
　　
　　女二的戏拍了两场之后，渐入佳境，女主的人选却迟迟没有敲定下来。芊芊之前选中的旗下艺人沈菲娜突然辞演，另谋高就。与此同时，倾颜爆发了前所未有的女艺人集体大罢工，多名艺人提出辞职，杀了芊芊一个措手不及！
　　芊芊无暇用法律手段，应对这么多艺人的集体流散。只能仓皇改组，关闭了几个工作室，对剩下的人员重新整编。戏还得继续拍下去，芊芊已经焦头烂额。
　　与此同时，媒体敏感的嗅觉捕捉到：那些出逃的女艺人，纷纷投向了南省一个叫“华宇风暴”的经纪公司。而那家公司的后台老板，正是潘振业！
　　显然，这是一场有计划的蓄意报复了。我隐约觉得，会有更大的事将要发生。芊芊一边应对着突如其来的人员危机，一边当机立断，自己做了新戏的主演。
　　时下流行制作人自投自演，很多金牌制片人同时也是优秀的演员。芊芊不擅长此道，拍摄的过程道阻且长。但是她没有退路！这样大手笔的一部制作，若是中途搁浅，会给倾颜带来毁灭性的打击。残酷的现实逼她拿出和潘振业作战的血勇。那段日子，她成天泡在剧组，选演员、看剧本、挑服装……凡事都亲力亲为。甚至亲自操刀，把一部双女主戏改成了大女主戏。我无意于去跟她争什么戏份，只是在她紧绷的弦快要断掉的时候适当地提醒她一句，
　　“为什么不找你的宁家帮帮忙呢？”
　　“帮忙？”芊芊含了阴鸷的冷笑，“我已经不是那个寄人篱下的养女。我是倾颜的总裁，我不能让他们看不起我！”芊芊仰头饮尽一杯酒，把手中的酒杯重重跺在桌面上。“潘振业这个老王八蛋，我挤走了他，他在背后算计我……我就是要让他看看，我宁姝柔不是那么容易被打倒的！”
　　“好！”我由衷地喝彩一声。这才是我所欣赏的芊芊！可是我心里疑惑，那家伙是用了什么办法，在那么短时间内挖走那么多人的。突然想到一事，不寒而栗起来。
　　芊芊已经有几分醉意，把手重重地拍在我肩膀上，囫囵地说：
　　“知道么，我没有退路了……我的那些哥哥、姐姐，他们有的被大哥收买，有的被大哥逐出家族，有的……甚至被关进了精神病院……我不能落得和他们一样……”
　　说完她竟然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是我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看到芊芊哭。外表那么冷硬的她，竟然内心也崩溃到如斯地步了吗？我慢慢走到她身边，把手轻轻地放在她肩膀上，柔声道：
　　“芊芊，你别喝了。”
　　芊芊竟然一把抱住了我的手臂，把头靠进我怀里。在她昏睡过去的前一秒，我听到她口中喃喃地说：“泽易，别离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