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戏里戏外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我们所演绎的角色，在一定程度上重合了我们的命运。而我们的人生，也为她们注入了真实的血液。我们在演她们，她们也在演我们。
　　这部戏我是越演越怕，因为在某种层面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诸君若是有兴，就请看看戏中人如何粉墨登场吧。
　　女一号，萧千媚，戏班红角。十四岁那年突遭变故，戏班解散，流落江湖。后被淮南首富所救，收为义女。义父对其倾尽一切教养，将其嫁给临省的大帅做填房。
　　女二号，尹千柔，戏班红角。戏班解散后流落舞场成为舞女，其秉性清高，一次大帅慷慨解围从此芳心暗许，却遭其始乱终弃。后与大帅的儿子相爱，嫁入帅府。
　　大帅贪恋千柔美色，原本一起长大的两姐妹反目成仇。
　　芊芊饰演的女一号人如其名，千娇百媚。娇艳的外形配上华丽的装容，俨然一副雍容华贵的当家主母风范。
　　两姐妹的第一场对手戏，是在萧千媚嫁进帅府以后，以当家主母的身份接受子媳辈敬茶。二人多年后第一次相见，在这样尴尬的气氛中认出了对方。萧千媚敏感自己过去的身份，命千柔守口如瓶。
　　夜幕降临，镜头推进，芊芊一身大红色描金绣凤的秀禾装端坐正堂。青丝秀发在脑后挽成一副低盘髻，发间斜插两支红玉发簪和一支翡翠玉簪。浓重的眼线和艳丽的口红衬得她一张脸光艳绝伦。美，的确是美！芊芊是典型的浓颜系美人，浓艳的妆容加上雍容的气质，有如一朵富贵牡丹。
　　可是终究觉得少了点灵魂。芊芊用这种方式诠释女主的妩媚、妖冶，只不过，美人媚骨天成，真正的狐狸精并不是靠艳丽的妆容托起的，而是一个眼神间的若即若离，一个微笑自然展现的女性风韵。因此，我摒弃了剧组一贯的浓颜系装扮，让化妆师为我化了一副清淡妆容，梳摩登的爱司头，用一副冰蚕丝满天星发网箍起来。身穿一袭樱粉色轻纱料的旗袍，臂间挽着宽大的开司米披肩。这样一剪轻媚的温柔在芊芊的光华照射下宛似窗前明月光。我看到芊芊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下，嫣然一笑，念出戏词：
　　“请大夫人安。”
　　芊芊轻摇着手中的团扇，轻轻“嗯”了一声，骄矜道：“我是二少爷的嫡母，你叫我一声婆母即可。”言罢抬手示意左右：“给二少姨太太看茶。”
　　我按照规矩，端过茶盘，施施然跪下，举案齐眉，道：“请婆母喝茶，恭贺婆母新婚大喜。”
　　芊芊接过茶，缓缓地呷了一口，用描金绣凤的锦缎小手帕按了按嘴角，抬手命左右丫鬟退去。
　　我心里一阵酸涩，凄迷一笑，道：“现在，我是否还能叫你一声，师姐？”
　　芊芊高昂的下巴展示出藐视众生的威仪。“只有我们两人时，你仍可呼我师姐。但人前，你该称我为婆母。”芊芊优雅地喝一口茶，冰冷的声音含了一丝威胁，“我现在是这安城大帅的夫人，是淮南首富的千金。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那不堪的过去，或是与一些风月场所出身的女人有瓜葛，所以你懂吗？”
　　我眼神翩然一转，心绪如潮翻涌起凉薄的傲气，嘴角噙起碎冰般的冷笑：“姐姐怕什么？你都知道我进过舞厅，别人怎么就不知道，你和我一样，都在梨园卖过唱呢？俗话说‘宁向街头要饭，不去梨园犯贱’，既在江湖内，就是薄命人，谁瞧不起谁呢？”
　　芊芊身子微微一震，脸上蕴起微薄的怒意，冷冷盯住我道：“梨园戏子再低贱，也只是化着浓厚的妆容，在台上唱戏罢了。而舞女则是卖唱卖笑的女子。”芊芊玩弄着手中的帕子，继续道：“人有相似不也很正常吗？有人相信堂堂淮南首富会认一个戏子做义女吗？”紧接着，她站起来，已压迫的气势俯视着我，“我不能给义父丢人，如果你敢说出去，就休怪我不顾及昔日师姐妹的情分！如今我是这大帅府的女主人，你的丈夫见了我也得恭恭敬敬的喊一声大娘。”
　　 我咯的一声轻笑，亦起身在她面前轻娆漫步。袅娜身姿宛如一朵初绽的白莲，含笑睨着她的眼神，蕴足了辛辣的讽刺：“本来我还奇怪，姐姐是怎么攀上的高枝，嫁了一个比自己父亲还大的男人，姐姐倒自己说出来了。怪我想龌龊咯——”
　　芊芊气极，红涨的脸面瞬时迸发出妖冶的艳光，猛然劈手在我脸上狠狠地掴下一记耳光！火辣的疼痛伴随着震惊全场的脆响，让所有人愣在了原地。芊芊这一掌劲头甚大，直接将我掀翻在地上。我没想到芊芊会打我。向来拍戏都是点到为止，配合着借位的技巧，做出“打”的动作就可以了。但我看到芊芊起伏的胸口，眼睛里放射出来的凶光，我本能地感觉到，她不是入戏太深！我咬牙，抬手制止我的助理要上前理论的冲动，平复下胸口的起伏，轻轻吐出两个字，继续。
　　
　　散了戏，我卸下厚厚的妆容，发现自己的右颊已经高高地肿起，火辣辣地渗出猩红的血星。我让助理出去买药，自己用浸湿的冷毛巾敷在面上，冰冷的触觉逼得我心头凉意浸浸，只想冷笑——她到底是视我如敌手的！我知道她出身寒微的身世，看过她最失意潦倒的样子，见证了她因为不擅演戏而一次次被NG、NG……再加上这些日子内忧外患的焦灼，她苦苦支撑的自尊怎能不在强压下崩塌！所以，她纵使坐上了独一无二的大女主，也要一删再删我的戏份，亦要剧组所有如花似玉的美人儿都成为她的陪衬。
　　她和她演的角色是多么像啊！
　　芊芊进来的时候，我正凝神望着镜中的自己，如临水照花人般的容颜，仿佛未经世事的点染。芊芊默默递过来一管药膏，我淡然回笑：“姐姐今天那一巴掌，打散了我心头的一个疑惑。”
　　芊芊笑容疏落，“对不住了，这是我的第一部戏，我必须铆足了劲儿演。”
　　“哦？”我微微看向她，含了几分戏谑，“姐姐不是瞧不起戏子么？怎么和戏中人分不开了？”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芊芊的目光居高临下地落在我面上，朗朗道，“戏里我是第一女主角，戏外我是宁家的六小姐，无论哪个，我都必须经营好。这，是我的人生信条！”
　　我红肿面上的梨涡绽开一朵讥讽的笑花，“哦？那先恭喜姐姐了，初战告捷，圆了自己当初的一个梦想。”
　　“什么梦想？”芊芊惑然不解。
　　我不看她，只幽幽道：“终于把我变成了你的绿叶。当年你去参加演唱会，总想让我去做你的伴唱。出合辑的时候，亦要把你的歌放在最前面。做艺人的时候，你瞧不起艺人，却不愿意让自己争取不来的机会，落给旁人。姐姐，这样的好强，你不累？”
　　“知道你在说什么么！”芊芊蕴起薄怒，“我累不累，也不是由你这样的小演员来置喙的。我是宁氏家族的六小姐，岂会跟你一般见识？”
　　她勾过我的下巴，手指在我受伤的脸上细细划过，带起一阵湿滑的触痛。听到她阴恻恻地笑道：“你这张脸当真是诱惑，要不然我也不会让你来演这上海滩第一美人。只是，光一味地狐媚是没有用的。女人若无智慧，只会落得和尹千柔一样的下场！”
　　
　　接下来的几天，平静无波。芊芊恢复了对我的态度，人前人后亲如姐妹。有时候我觉得她才是最好的演员，可以用大女人的姿态，藏起小女人的心思；也可以用最刚强的态度，掩饰最刻骨的脆弱。只是我越来越看不懂，她到底想要什么呢？
　　接下来的这场戏，是帅府的生日宴。萧千媚作为当家主母主持全场，大帅醉酒，回到房中欲对自己的儿媳妇不轨。转天正室手撕“小三”。这样艳俗的剧情我本能地反感，可是剧本已定，我只能按照拍摄计划走下去。芊芊早先答应过我，不拍吻戏、不拍激情戏，因此晚间的戏码一带而过，重点放在第二天。
　　谁知导演一喊开始，男主就踉踉跄跄地向我走来，一把打横抱起我，将我抱进房间，扔在了床上。我惊叫了一声坐起来，男主喷薄的酒气兜头兜脸地向我扑来，肥胖的身体整个压在我身上。我被迫着侧过脸去，猛力想推开他。那男人却像吃了熊心豹子胆似的，开始撕扯我的衣服。我惊觉势头不对，左右躲闪着，胡乱喊停。导演却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我怒从中起，挥拳猛地一记打在那男人脸上，逼迫他放开手。趁着他惊愕的空档，掩好衣服跳下床，直奔导演面前，怒道：
　　“怎么回事！说好没有床戏，你们怎么不守信用？”
　　导演亦不让步，拍摄被打断无名火起，站起来喊：“你干什么！剧本上就是这样写的，你没看？拍的好好的让你说打断就打断，还有没有点王法？”
　　我被他怼的无言，同时心底漫生出森严的冷笑，芊芊……
　　我怒气冲冲地找到芊芊，此时她正坐在她临时的化妆间兼办公室里好整以暇地敷着面膜。见我进来，并不看我，只是仰躺在老板椅上，拨弄着手中的护肤品。
　　“你来了？”
　　我的样子颇有些狼狈，被扯坏的衣服只用一条大披肩匆匆围上，皮肤上还沾着那男人带着酒气的口水。一阵恶心，我指着芊芊道：“你答应过我，不拍吻戏、不拍床戏，你怎么不守信用？”
　　芊芊轻蔑地一笑，慢慢抬起头来，“我答应过你么？戏怎么拍是导演和编剧定的，我一个演员，是该管这些事的么？”
　　我微微冷笑：“装蒜！谁不知道你是整个剧组的出资人，导演、编剧全部是你花钱请来的。整部戏都是按照你的意思策划，连每一场戏都要通过你的审查，你敢说那个人不是你指使的？”
　　“是又怎么样！”芊芊冷冷地打断我，“就像你当初劝我一样，你是个演员，这不都是再正常的事，有什么好矫情的？你还真像你演的那个交际花，假清高！”
　　我紧紧地盯住她，好一会儿，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勉强地勾起嘴角，含悲带怒道：“那天你故意打我，今天又指示人要非礼我。芊芊，我哪里得罪了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别叫我芊芊！”芊芊冷冷地打断，一字一顿道，“我是宁家的六小姐，宁姝柔！”
　　我怆然微笑：“我猜，那也不是你的本名吧？你早已忘了最初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了。”
　　“没错！”芊芊缓步踱到我面前，盯着我道，“就像我也弄不清楚，真实的你是什么样子。知道我为什么打你么？因为我受不了我最信任的人背叛我！”
　　“背叛？”我睁大了眼睛，“你在说什么？”
　　“还装糊涂么？潘振业的事，你到底有多少参与其中？他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芊芊捏住我的下巴，强迫我看着她。我以为她又要打下，如果是因为那件事，我自甘承受，但是我发誓，我没有跟他勾连！
　　芊芊的表情由恨毒转为悲怆，她的手指在我面上顺势划过，哀然道：“冰清，我曾经以为，你这张脸是不会骗人的。可是……”芊芊萧然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一叠打印纸，“你看看这个。”
　　我只看了一眼，就被寒冰冻住——那上面，赫然是几个女艺人的裸照！我的耳边訇然作响，那天，在芊芊的住处所猜测到的，竟然是真的！当时，我并不能百分之百地确认，也就没有告诉芊芊，而这颗定时炸弹终于炸开了！怪不得，那老狐狸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轻而易举就挖走那么多人。恐怕那些没有从他意愿的，都成了这上头的“女主角”吧！
　　“姝柔，我……”
　　“这些是在某个国外网站上发现的，是有人恶意传播给我，连我自己也中了招。有人威胁我……”芊芊情绪激动，声哽气咽，后面的话她没说出来，但我已经猜到了。
　　肩膀一阵剧痛，她的十指深深嵌入我的皮肉，像要把我捏碎一般，狰狞咆哮道：“好巧，当年你我都是他最想潜的人，现在只有你没事。冰清，你说是不是太巧？！”
　　“所以，你怀疑是我和潘振业暗中勾结？不，姝柔，不是这样的……”我紧张地看着她，尽量避免刺激她。她猛力向前一推，我身体失重跌倒在地上。
　　“是与不是我自己会调查出来，不过你，正可以帮我做一件事情。”芊芊回到座位上，用没有任何温度的声调说。
　　我不解地看着她。
　　“潘振业一直想要你，我要你到他身边去，帮我查出这件事的真相。我要你把照片的底片给我偷回来！”
　　我凄然摇了摇头：“芊芊……姝柔，你忘了吗？他已经不在A省，而我又有多大的本事，能让他乖乖吐出这么大的阴谋？”
　　“你的美貌和你的机智，适合做个很好的间谍。而且你是个演员，投身到他旗下谋求更好的发展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你只要按我说的去做，好处自然有你的。否则的话，今天的事就不止发生在戏里了。尹千柔的下场，也会是你的下场！”
　　芊芊的威胁不留一丝余地地向我射来，我怆然一笑只觉得浑身从头到脚冷彻心扉。这样的芊芊，让我觉得熟悉而又陌生。我听到自己空洞的声音从腔子里逼出来：“那么，你是仅凭一个猜测，就决定要牺牲我了？”
　　“不是牺牲，而是成全。事成之后，我会给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我会让你达到你一生都无法企及的高度。”
　　我只想冷笑。不过，我是一个小城市走出来的小演员，我没有再多选择。
　　“好吧，我答应你。不过你也要答应我，这部戏，我无法再继续拍了。今天的镜头，让他们销毁。我是即将加入‘华宇风暴’的艺人，不宜再与你有任何瓜葛。”
　　芊芊默许地点点头，拿出一个手机递到我手中。“明天我派人送你去深圳。带上这个，随时联系。”
　　我知道，那一定是有定位功能的手机了。只觉得心头一阵烦恶，胃里翻江倒海地要吐出来。恶心！真是恶心！——就像刚才粘在我身上的口水一样恶心！